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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骆淑景:八十年代乡村诗社

人 间 草 木 深









     每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绿风诗社的学习日。

     早上,天灰蒙蒙亮,我和嫂子就挑着一担烟叶出了村。烟站设在10多里外的大桥头。卖烟的人特别多,排成长长的队。去晚了,就得排在最后面。在烟站门口等了3个多小时,终于把烟叶卖掉。卖了烟,嫂子提着扁担、筐子回家了。我坐在洛河边,把脚上的黄泥巴、手上的烟油洗掉,然后向绿风诗社走去。
     绿风诗社设在南关下面的洛河滩,几间孤零零的土房子。原来是生产队的打麦场。麦场早已废弃了,留下一排土木结构的瓦房。房子坐北向南,前面不远处是滔滔不息的洛河,周围是茂密的庄稼,白杨,还有池溏,还有堤坝。三间土房子隔成灶房、住室和诗社成员活动室。这里不通电,没有讲台,只有二、三十条白茬凳子。大家围坐在一起,读诗品诗,切磋诗艺。

     社长穆清,我们尊称他为“穆老师”,也有人称他“老穆”。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高高的个子,黑,瘦,头顶一片亮光。他原是县郊附近的一个农民,从小爱好文学。据他说,少时父母双亡,文革时因为写诗多次遭批斗,妻子贫病交加而死。他带着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日子过的恓惶。现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他立即和几个同好成立了“绿风诗社”。招兵买马,扩充会员,声势渐次壮大。

     诗社社员成份很复杂。从年龄上看,有四、五十岁的郊区老农,有三十来岁的离异少妇,也有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从职业上看,有机关干部,有个体户,有建筑工地上的小工,还有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几乎囊括了县城内外所有行业所有年龄段的文化人。其中以年轻人为主。有大声朗诵的,有互相争执的,有唱歌的,还有狂呼乱叫的。一个上午过去了,没有什么收获。

     我坐在那里心情很矛盾。我来诗社学习,一是希望提高写作水平,二是想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呼吸一下时代的新鲜空气。毕竟小山村太闭塞了。但这两样我都得不到。并且家里很忙,我推掉农活来这里听他们闲扯。于是第二次就不想来了。

     但穆老师让我坚持。他说,入了社就要遵守社规,学习日有事要请假。并说,你的诗写得不错,下一期的绿风诗刊‘新星榜’就要登你的作品了,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他的劝说还是有一定约束力的。到了学习日这天,如果不去,我就觉得对不起他。我就这样矛盾着斗争着,断断续续来着。有时迟到,有时早退,或者到这里应个卯,就和几个朋友到河滩散心去了。

      时间长了,我也认识了许多诗友,悒欣、夏秋、大山、子弋、若兰、加贝,雪魂,寒星,草儿、今何在、庄子蝶、大志等。虽然都是绿风诗社的社员,但也是十字街过队伍,一路一路的。身份,情趣,爱好都天差地别。诗友中,有象大山、子弋、大志、若兰这样真心爱好诗歌的,也有许多附庸风雅者,更多的是来这里发泄苦闷,渲泻忧伤,或者打发无聊的。但不管什么人来,穆清都一样欢迎。

      老穆的标志性行头是,一辆邮局退下来的带有绿色邮包的二八自行车,一件无论冬夏不离身的蓝色中山装,中山装的胸前别着一枚“中华绿风诗社”的社徽。他逢人便说诗社的事,逢人便动员加入他的诗社,不管你爱不爱文学,懂不懂诗歌。

      我来这里,也是穆老师动员的结果。每十天半月来村里送一次信的邮递员王新,对他说,村里有个文学爱好者,他就不辞劳苦跑十多里山路,动员我加入诗社,并让我父母支持我写诗。

      社长,副社长,名誉社长,顾问,主编,副主编,编委,委员、秘书长……一切都按着官场的套路排坐坐,很严格。除了每月一次的集中学习外,穆清还办《绿风》杂志,元旦、国庆节或者八一建军节时,和驻军或者学校联合举办诗歌朗诵会等活动。刻蜡纸,油印,举办活动时,经费主要靠赞助。穆清经常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穿梭在县直各有关部门,宣传游说。遇到爱好文学或心地善良的单位领导,就给他批个三百五百。遇到不喜欢这一套的领导,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开始是两个月出一期刊,后来又三个月,半年。中途也停刊。没有钱的时候,老穆就把待出的诗稿整好放在枕边,等待时机。

      杂志的封面是家乡著名文学家、翻译家何立化先生的题词“月是故乡明”,屋里,迎门的墙上,本县书画界名人的字画夸张性地布满了半堵墙壁;二百多位诗社社员的寸照占居了东墙的半壁江山;书架上方,魏巍、臧克家、苏金伞、李清联等当代名家的题词用镜框精致地镶嵌着。每次穆清都滔滔不绝地向人炫耀,谁谁谁又表扬诗社了,谁谁谁又给诗社题字了。

      穆老师喜欢那些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听话的人。但年轻人,特别是写诗的年轻人,都不服管教,背地里还称他是“梁山上的王伦”,有几个人还酝酿着要踢掉他,另立“中央”。穆清知道后很生气,他说要坚决剔除那些害群之马,维护诗社的纯洁性和统一性。几个捣乱者离开绿风后,又自己成立了诗社,什么“七月风”、“青春潮”,还有 “河汉”,各自出了几期诗刊,水平都在绿风之上。但年轻人的狂热和不确定性,不多久又都偃旗息鼓。有几个耐不住寂寞,又回到绿风诗社来,这让老穆很得意。

      绿风诗社里,也有几个真正能写诗的人。

     一个就是大山。他的大脑似乎与常人有异,随便一个历史事件,随便一件现实风物,或者一点酒后感想,他立马就能做出一首滔滔不绝如江河奔涌的诗章。真象韩寒所说的,文思如尿崩,谁与我争峰。即使是现在,他依然还是很能写。虽然每次都让你不知所云。

      每次都被他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集束式轰炸吓跑,躲之唯恐不及,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写诗的种子。

      大山朗诵的表情很专注。他长发飞扬,目光如炬,脸上的肌肉痉挛,每一个纹理都拧着,动着。在诗的世界里,他痴狂又张扬,被诗友们称为“诗疯子”。

      经常和大山一起的还有外号叫“杀手”的诗人子弋。长着一副凶犯相。子弋的诗写得也很好,他滔滔雄辩,妙语连珠,朗诵时声音洪亮,目中无人,是有名的“诗狂”。大山、子弋还有雪魂,他们三个常在一起,诗风也相近。

       我的好友若兰,是女诗人中写的最好的一个。她当时只有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红朴朴的脸蛋,扎着两把小刷子,带着几分羞怯,小嘴咕嘟了几下,犹豫着上台朗诵她的处女作“我的祈祷”。若兰本来应该考大学的,但因为她心仪的老师庄子蝶,爱好诗歌,引导她加入了绿风诗社。一切就此荒废。

       庄子蝶大学毕业,分在县一高当老师,他写过一首《帆》,在青年人中传诵,令人非常向往。还有诗人悒欣,也是高中老师,诗也写得非常好。

      他俩虽不常来绿风诗社,但受他俩影响的人却很多,若兰还有其他几个女诗人,都是他们的崇拜者。

      正值青春妙令的若兰写的诗却是忧伤的,绝望的,让人心疼:

      窗外的风仍在诉说你的许诺
      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个夜晚的某一个角落
      华灯初上,月光迷朦
      轻轻地拉住你的手,我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真奇怪那条小溪为什么没有流到长江去
      今夜我只好静静地遥望天河
      星消隐,月也沉默
      坐在孤单的炉火旁,暖着幽微的炉火
      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远近近
      什么地方驰过一列夜行火车
      真想如一阵风,猛然拉开门
      吹遍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可是这里已不再刮风

      盯着苍白的墙上那个小小的黑洞
      是谁把钉子钉进去
      又拔出来,墙壁该是很疼很疼
      我该对谁说些什么,又能怎样说
      那支歌本来应该象一条欢畅的小溪从这里流过
      是谁让它像一支幽怨的风笛缠绵不绝
      人飘杳,风也沉默
     记忆在那无人用过的杯子里浸成茶色
     远处传来静夜爆竹的寥落
     近处有佳节醇酒的芬芳飘过
     在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小屋里
     我又想起那一个夜晚那一个城市的那一个角落


  若兰还有许多诗,可与当时那些风行一时的女诗人相媲美,翟永明啊,张烨啊,孙桂珍啊。但不论是大山还是若兰,还有许多基础、水平不错的绿风会员,都没有坚持到底或者一直在低层漂荡。

      因为绿风诗社本身并不具备引导向上的功能,他的发起者的水平、眼界都有限,又偏居一个距离省会遥远的小县城。虽然由于穆清孜孜不倦的坚持,绿风诗社的名气因为新闻报道而名播大半个中国,但真正熏陶出来的诗人却很少。

      绿风诗社存在于两代人的青春记忆中。最热闹的时候,几乎县城附近所有的青年都去过。我妹妹去过,我表妹去过,我村里的女孩也去过。她们的来,都是通过邮递员王新串连。并不是我带的。她们到来,穆清也一样欢迎。只要能壮大他的队伍,什么样的人他都欢迎。颇有些象江湖上说的,有钱出钱,无钱出人,来哄哄摊子也是好的。
      除了人事的烦扰外,绿风诗社实在是个消闲散心的好去处。它距离县城四、五里,周围是河流,庄稼,堤坝。幽静,寂寥,旷远。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石子路,在一排排钻天杨中穿行,悠悠荡荡就来到绿风诗社。院子没有围墙,春天桃花盛开,夏天荷叶田田,还有鸡,鸭,鱼儿静静游曳。一群人或几个人,一早一晚,相携在洛水边、长堤上,边转悠边清谈,或者坐在杨树林里,享受清幽的蝉鸣,或在玉米地边逮蚂蚱,都是意趣盎然的。一个人参加了诗社,总会吸引周围一群熟人朋友。没事了,一个会叫上另一个:“走,到绿风诗社去耍吧?”“好,去耍。”因此许多人都来这里“耍过”。

      现在这里早已是一片黄金地带,被那些远见卓识者圈占,开辟成加工厂、养殖场,盖上高楼大厦。那三间土瓦房早已被夷为平地。呜呼,那一片寂寥旷远,野性诗意的野河滩啊!

      绿风诗社和官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一方面他想依附官府,积极寻求经济上的支持和政治上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和官场对抗或者抗衡一下。这种矛盾心理,就象宋江希望被朝廷招安一样。

      第一任县委书记师专毕业。他曾去过绿风诗社,并按穆清的请求批过款,还和社员们一起合影留念。穆清对他很感激,逢人便说书记好。第二任县委书记也喜欢文学,还和别人合作写书。他不但去过绿风诗社,还在墙上为穆清题了一首诗。穆清感激莫名,他种的桃子熟了,特意挑几个又大又红的送给书记品尝。为了帮绿风诗社解决经费问题,书记还特意交待税局,留两个门市不收税,让把税给穆清做经费。

      待到第三任县委书记,是个赳赳武夫,根本瞧不起文化人,对穆清的诗社更是不屑一顾。穆清就很生气,就写讽刺诗。该书记买了一辆新车,老穆就写“新官不坐旧官车”,该书记胡乱提拨人,老穆就写 “万头猪场猪几何,猪倌也能当副科”,该书记爱吃老鳖,穆清就写他“鳖骨能拾几大筐”,在自己的刊物上刊登或者互相传诵。

      更多的部门对诗社的态度是若即若离。上面来了人,记者,作家或者管文化的官,县宣传部或文联的人也会把来人引到绿风诗社去。久而久之,“绿风”就成了本县的一个标牌,不时地可以展示一下,以代表本地民间文化之繁荣昌盛。而老穆呢,也乐意这样。来人赞一下,题个字,拍个照。哦,不错,很好,坚持下去,拍拍屁股走了,老穆就喜不自胜。下个学习日,就会不厌其烦地向社员诉说,谁谁谁来参观了,表扬了,说了什么。但真正需要帮忙,需要经费赞助时,这些部门就虚于委蛇,互相推托,资金紧张了,财政困难了,说一大片,最后不掏一个子儿。

     在去绿风诗社三年之后,我认识了大志。相比之下,大志显得很朴实。每次来,他都是很认真地读诗,朗诵诗。从此我看出他是个认真的人,不象他们。他还很认真地为刊物编稿,尽编委的责任。

     大志和谁都合得来,他给子弋写诗评,给大山写诗评,还给我表妹写的“两只小鸡”写评论。他很认真地读了我的所有诗作后,又很认真地给我写了一篇长篇诗评。原来他注意我久了。通过穆清的穿针引线,又两年后,我们开始谈婚论嫁。  

     结婚后连续几个春节,我们都去看穆老师。他的日子还是那样,黑黢黢的厨房几近要倒,生锈的大铁锅里放着几块冰冷的馍。一个不擅长家务的男人戳煤捣灶的窘迫可想而知。每次见面,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又发展了多少会员,又成立了多少分社,或者给你背他写的新诗“儿时的星星”、 “指甲草”、“蒲公英”,给你看他拍的照片。他总是狂热而亢奋,神经质的脸上闪着执拗的光,毫不顾忌别人的情绪和感受。

     我几次非常认真地对他说,“穆老师,好好找一个老伴,把你的生活照料一下。以后慢慢年纪大了,没人照顾也不是个事。生活有着落了,然后再说写诗。”但他根本听不进。来诗社的女人中,曾经有三个女人崇拜他,也准备真心实意和他过光景。但他不是嫌人家没有文化,就是说不支持他的事业。或者这些女人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看着他不靠谱,自动跑了。总之他一直没有老伴,一直过着清冷的生活。 

     以后我们还经常去。但和穆清交流已很困难。他越来越痴迷,越来越偏执自信。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别人插言的机会。让听的人心里上火,希望赶快走掉。再一次来看他,还是这样。

      2000年的一天,穆清带着一个会员来到我所工作的乡镇,希望乡里能给他赞助一笔钱,为了出一本“纪念何立化先生诞辰百年”的诗集,还有铸铜质纪念章。我很不好意思,给他说明情况,一是乡里财政很困难,二是我自己不当家云云。然后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望着老人远去的削瘦背影,我的心一阵难受。

      后来几年,他的名声渐大,领导就提议他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他当上政协委员之后,经常忙于参政议政,忙于文化事业,我们就更少见面了。
      2004年春天的一天,我从当地通讯员的报道中,得知穆清的死讯,我大吃一惊。据说他是因为营养不良,病饿交加而死的。这一年他69岁。虽然县里也去了不少人,也开了追悼会,但还是难掩凄凉。

      当我和一位诗友探讨穆清时,诗友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不能说这种活法有价值,那种活法没价值。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要让人家自己说。自己觉得有意义,就是有意义。自己觉得有价值,就是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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