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葡萄牙〕洛扎
灰色的门开了。老大娘那张衰老而忧愁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你来了,我的孩子。”
她的拥抱是忧郁的。
熟悉的走廊半明半暗,有个笨重的挂衣架,是既熟悉,又陌生。对于久别重逢的事物,这种情况是常有的。
“倒是进来呀,我的孩子!”
老大娘的声调听起来,如同她的面色和拥抱一样的悲伤。
他看到列诺纶①上熟悉的图案,心一下子抽紧了。房子里的气味依然如故:一股类似水果的香味儿。过去,他多次回味过这种气味,可如今,闻到了,甚至并不感到愉快。
通向他从前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微微地开着,自打那时候起, 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过去了。他抬起一脚,踢得房门洞开。
他站在门口,仔细端详着他昔日的住处。在这里,有过他童年的幻想;在这里,他曾为青年们的反抗思潮所笼罩;在这里,曾经历过多多少少读书的不眠之夜。这个住处曾是他眼泪和秘密的见证人。一切如故。干净的地板、绣着野兽的地毯、咖啡色的木床、床头桌上的小灯,还有烟灰缸和书架。
他突然想起他从书架上拿下自己心爱的书去烧掉的情景。他想起了母亲惊慌失色的脸和抱着书到厨房大炉子去的父亲。
可是,原来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仍然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带走了。
“你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吗?”
老大娘那低沉而悲伤的声音使他战栗了一下。
“不,不要。”
他觉得,她的脸就像一面镜子,他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脸上似乎写道:“你这样消瘦,简直不像你本人了。你年龄虽不大,却已经老态毕露了。你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痛苦和仇恨。两手浮肿。衣服又脏又破。可怜的孩子……”
他没有进屋,又顺着走廊往前走。他在父母的卧室门前驻下脚步。他已经知道父母不在人世了,是从老大娘凄凉的拥抱和悲切的脸色上猜到的。
“这些事是怎样发生的?”
他觉得自己的话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自从你被抓走以后,你妈妈伤心得生了重病。后来,你爸爸又被抓走了。你妈妈经受不住,去世了……就是在这里,在自己房间里。她直到断气的时候,还一直想念着你……不久我又知道, 你爸爸也死了。假如你妈妈能指望着你回来,她可能会活下来的……”
他从母亲去世的那个房间门旁走过,没有去开门。他无意识地走进餐室。餐室里还是那些椅子。这个是母亲的座位,那个是父亲的,而他自己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从那时起,过去了多少个岁月呀?
“他们把你抓走已经六年了……”老大娘的话音中满含着凄凉和悲伤。
六年了。不,不,这简直不是六个年头!难道六个年头能表明人的整个一生,它像一个充满苦难和仇恨的深渊,将现在与过去隔开吗?
周围的一切都干干净净,一切都明明亮亮,一切都井然有条。这又有什么用呢?
客厅里朝他袭来一股寒气。但阳光已经照进窗口,他看见了母亲爱之不舍的那株菩提树。沙发、小桌子、安乐椅、彩色帷幔,还有竖式钢琴!这一切终于把他给等到了。甚至那把银制的裁纸刀也摆在写字台上,这一切把他等来了,为的是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
母亲刺绣的时候通常是坐在这张安乐椅上的。那里是父亲的座位。这只烟灰缸上还放过父亲的烟斗。但见灯火发黄,炽热地烧着。
到处都像是一些往日生活的布景,它们保持着死亡的凄凉情景。这里仿佛是一座早就被演员们遗弃的舞台。
他走到竖式钢琴跟前,揭起带长穗的丝织琴罩,然后掀开了琴盖。
他梦想过这个客厅和这柔和的钢琴声。当他伏在牢房的硬木板上时,他梦想过;当他受刑时,他梦想过;当死神向他伸出双手时,他也梦想过。
现在,已经死去的人都在望着他:死去的父母,死去的同志和全世界死去的一切人。
他的前额上已满是冷汗。他坐在钢琴旁,双手垂在膝上,凝神注视着照片。
往昔在哪里了结?今天又从哪里开始?
走廊上传来了老大娘沙沙的脚步声。
他举起一只手,犹豫忐忑的和音随手而起。琴声在往日生活的布景中间颤动着。他的双手沉重地落在琴键上。杂乱的琴声像死亡的呻吟般腾空而起……
他的头伏在双手上。一阵嚎啕声撕破了四周的宁静
①列诺纶是铺地或钉墙用的油漆布
(彭子 铃郑铮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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