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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姨》

(原载《文艺报》)荣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优秀散文奖

(2018-10-31 07:59:53)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不幸的灵魂

鸿

 认识卞姨还得先从卞叔说起。

  卞叔是安徽人,中等的个头,有一些佝偻。头发稀稀拉拉的,一双鹰勾似的眼睛镶在满是核桃纹的脸上,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的,没有一点秩序;他什么时候来的陕北我已不太清楚,也没想过去问。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因为脾气暴躁,加之相貌不扬,又是外地人,听母亲说也曾介绍过不少对象,不知怎么一个也没看上他,所以一直独身。记忆中他一直住在村头的崖畔下面,以放牛为生,兼采一些中草药材,因此屋子里永远是一股难闻的药草味,但生活却还过得去。那时我们对他还没有感觉,有时玩耍来到那里,出于好奇,趁他放牛不在,就爬在窗户上望里面瞧,黑漆漆的除了一堆烂草,还是烂草,我们都很失望。

 卞叔的脾气确实不好,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吵架。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所驱,他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来村里近二十年了,没有一个交心的知己。因为难得合群,队长也就只好让他去放牛,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同村里人的接触。但他却对我有一些例外,可能是我母亲也来自外地(江苏),惺惺相惜,他有时也会来我家串门,来时会带一些“洋糖”(古巴糖),紧紧地攥在手里让我猜。这时他的脸上会堆满了笑容,一双在平日里让人厌恶的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一脸的核桃纹洋溢着慈祥的光芒。我装着猜不着的样子,他便会蹲下来,让我亲他一下。看着那一脸乱蓬蓬的胡子,我就慢慢地往后躲,这时我看见在他的眼神中有一些哀伤的东西,怅怅然似若有所失,但他还是很高兴地将糖果塞在我的手中,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眯眯地冲着我笑。

 母亲说:“其实老卞人挺好的——主要是心好,就是脾气倔点。只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这家里没个人照料可不行呀。”于是明里暗里地,母亲会留意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信息。

    那天放学回来见家里坐满了人,看热闹似的我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这时我看见卞叔也坐在炕栏上(陕北人在土炕的边沿上加一根枕木,作为陈设,也有助于防护小孩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目光不时地瞥向一个角落。顺着他的目光巡去,我发现在脚地的灶火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面,但一头乱烘烘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裳足以证明她的身份,我甚至在怀疑母亲是否把一个叫花子带回了家。女人只是低着头拢火,任一屋子的人把肆意的目光扫在她的身上。人们象观赏一头动物地对她品头论足,然后带着满脸的不屑纷纷离去。临行前,向卞叔投去暧昧的一瞥,卞叔也一反平日里桀傲的表情,殷勤地送每一位客人到院子里,然后拿出腰里的烟袋,装满,颤抖着手指按瓷实了,长长的烟锅便在吧哒吧哒的声音里一明一暗地闪烁。

 卞叔结婚的那天很热闹,满村子的人几乎都去喝了喜酒。是啊,快奔五十岁的人了,第一次结婚,无论他平日里怎样没有人缘,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了。新娘子穿了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头发比那天整齐了很多,甚至还戴了一朵村里扭秧歌用的大红花。由于她没有娘家,我们家自然就成了她的出嫁地。母亲坐在她的身后,用吐了唾沫的梳子给她梳头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她的脸好像有一些浮肿,黑黝黝的皮肤闪闪发亮;微微有一些弯曲的头发象毡片一样地贴在头皮上,长长的额头下,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躲躲闪闪地,让人生厌;鼻子有一些塌陷,覆盖在薄薄的嘴唇上,圆圆的脑袋几乎看不到下巴,也看不见脖子,就那样硬是竖在肩膀上,让人觉得有一些怪异。年龄有五十多了吧?还要结婚!(后来听母亲讲,她不过才四十多岁)。突然,她发现了我在看她,便象个小孩一样地低下了头,转身紧紧地握住了我母亲的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和脸一样肿胀,黑黝黝地泛着一些油腻的光。母亲说:“她姨,这是咱茂才,你不用怕。”抬起头冲我喊:“茂才,叫卞姨。”我愣了一下,然后一转身就跑了。

 然而那晚的喜酒我还是去吃了。因为在那个年代,农村人一年是很难吃上一两顿肉席的。卞叔由于平日里卖药材有一些积蓄,因此在结婚的时候酒席办得很排场。酒精烧热了人们的血液,也烧红了汉子们的脸庞。于是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开着平日里并不常开的玩笑,说一些让卞叔面红耳赤的话语,猛不丁地就会让老婆揪了耳朵,半天说不上话来。晚上的洞房听说直闹到天亮,那时我们还小,懵懵懂懂地似乎觉得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但是被年长的赶了回来,不让去参加,于是回家后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然是吃不完的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里,卞姨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也许是见多不怪,渐渐地,我倒觉得她并非很难看。卞姨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带一些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些山果,有时甚至是煮好的野兔或野鸡。开始我拒绝吃她做的东西,觉得不干净,但不争气的是胃,最终还是经不住肉香的诱惑,我还是吃了。母亲说,卞姨命很苦,三岁上没了爹娘,被人贩子带到陕北,后几经周折,落脚在北原上的一户人家。那时她已是七、八岁了,每日里给人家打猪草,喂牲口,那家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动辄就打得她满地乱滚,鼻口是血。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便一个人去沟里放羊。那一年的冬天,寒咧的北风肆虐着大地,人们龟缩在各自的家里不敢出来,而她还得起早去喂牲口,然后再把羊赶到山里去。那家人说来心也歹,再冷的天从没给她做过棉衣,她穿在身上的破夹袄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捡来的,紧紧地裹在身上,夏天里汗流浃背,冬天里寒风刺骨,而她的手和脚便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冻坏的,手指被冻掉了四根,脚趾全部被冻坏,从此成了个跛子,不能下地劳动。那家人一看她成了个废人,便从家里把她赶了出去,她从此便流落乡里,拄着根拐杖沿乡乞讨。她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十五岁上的时候,她被一户好心人所收留,原来那家也很穷,儿子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于是她便成了那人的新娘。五年后,那人在一次砍柴的时候滚下了崖里,她于是就成了寡妇,公公婆婆虽然知道她是个残疾人,但儿子一死,他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怎么还顾得了她?于是她又重操旧业,过上了流浪乞讨的生活。后来,她又被一户人家看中。那人有五十多岁,刚死了老婆,一个人寂寞,便收留了她。但这家伙白天是个人,晚上往死里折磨她,弄得她经常鼻青脸肿的,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没一块好地方。这还不算,他是个酒鬼,一喝就醉,醉了便拿她解气,往死里打她。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在一个星稀月明的晚上,趁那人喝得烂醉,偷偷地跑了出来,躲在一个山洞里,好几天没敢出来。后来,她被一个放羊的老汉救了回去,老汉的儿子有癫痫病,快四十了没有媳妇,于是她就在老汉家住了下来,也没办什么结婚手续,就同有癫痫病的男人住在了一起。那人的癫痫病比较厉害,犯了就躺在地上抽筋,口吐白沫,特别吓人,因此她天天都提心吊胆。那家人看她年轻,原指望她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不想几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婆婆整天跟她找事,说我儿子找了你这么个废人,不能干活,又不能生养,要你干啥?!她于是央求男人去给她看病,男人说没钱,也一直没去看。就这样又过了两年,那男人的病不知怎么突然好了起来,光景也好了起来,便在婆婆的怂恿下赶走了她,娶回了邻村的一个寡妇。接下来的日子,她无处可去,于是就住在村头的破庙里,白天沿村乞讨,晚上再回到那里。这情况不知怎样让母亲知道了,便托人去问,她说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嫁什么人她都愿意——这便来到了我们村里,成了卞叔的妻子。

    卞姨不幸的身世让我很感动,从此便对她有了深深的同情感。因为我们家那时候也很穷,我知道穷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何况她从小没了爹娘,跟随人贩子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几经磨难,命运多舛。好在现在跟了卞叔,终于迎来了好日子。灿烂的笑容写在她的脸上,她逢人都说卞叔对她很好。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悄悄地对我母亲说,她想给卞叔生个孩子。母亲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她无遮无挡地笑着,问:“他姨,你行么?”卞姨便羞怯地低了头,说身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近来肚子里也好像有个东西在动,她怀疑就是孩子。想着卞叔老来得子,卞姨也终于可以了结自己多年的梦想,作为过来人,母亲面授相宜地教了她许多注意的事宜,甚至提到了晚上的事情——要卞叔不能再碰她。也许卞叔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从此象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逢人就打招呼。他起早贪黑放牛,带回来的野兔野鸡卞姨怎么也吃不完,她就偷偷地都拿到我家里了。

 好景不长,卞叔的兴奋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希望便在一个晚上就破灭了。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叫,父亲应了一声,就听见卞叔颤抖的声音:“和明哥,你让茂才妈到我家去一下。”声音几乎是哭喊着说出来的,我便知道是出事情了,母亲慌慌地披了件衣服,回来的时候已是拂晓。原来卞姨半夜里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等母亲到来的时候,她已安静了下来,身下是一滩血水。而更让卞叔夫妇失望的是,流下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一个血块而已。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几年过去。卞叔自从卞姨流产后,觉得很丢人,便搬到离村子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山崾崄住了下来。那时我已在城里上学,这个崾崄是我们从家里到县城的必经之地,而那里的几十亩山地也全是我们村的。队长见他们可怜,就把这几十亩地给了他们,回报是义务给队里放牛。老俩口住在那里倒也清净,日子过得蛮好。于是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便成了他们家的常客,老俩口像是等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迎接我。冬天,卞姨会炖了肥硕的野兔给我吃,看着我馋馋的样子,她从心里边高兴;夏天她会准备了许多的水果给我——那时崾崄的梨树、桃树很多,满山的野杏、樱桃、木瓜,遍地都是,我除了自己吃饱,还可以装满了背馍的搭裢,带给父母兄弟他们;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他们会准备了煮熟的杜梨子、晒干的核桃及山枣给我;春天是困头时月,山里边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卞姨便会蒸了窑里的红薯给我吃。另外她还会擀细长的面条……

渐渐地,我对那口破旧的土山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周末的时候来到那里,往往会住上一宿,第二天才回去。这期间,卞姨还常常会给我一些零用的钱,让我在学校里买吃的。他们俩口子都不识字,但对读书的人充满了钦佩之情。每当我在看书的时候,卞叔便会提醒卞姨别说话,怕打扰我看不进去。我于是在那昏黄的小油灯下看完了一本本借来的小说。有时也会讲一故事些给他们听,他们会听得如痴如醉,痴痴地坐在那里发呆……

    一天,我带了十岁的外甥去县城,大热的天,快到崾崄时我们已是又渴又饿,外甥也几乎走不动了。我说这有我的一个亲戚,咱们去那里歇歇,顺便喝点水,再吃点东西,外甥很高兴,可当他走进那个窑洞看到卞姨的一瞬间,他便如同看到一个怪物似地跑了出来,任我怎样叫也不肯再回去。后来我盛了一碗水给他,他看了看窑洞,拒绝喝,卞姨做好的面条他也不吃,并一个劲地催我快走。卞姨的脸上很是失色,临走时,她把两颗煮好的鸡蛋塞在我的书包里,要我在路上给外甥吃,并叮嘱我千万别说是她给的,否则他不会吃,我点了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卞叔老了,胡子已是花白,走起路来也没有原来精神,可卞姨却好像还是十年前的样子,身体甚至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硬朗一些。秋日的时候,她会一个了拄了拐杖,坐在崖畔上用钩子摘酸枣。酸枣的核是一种中药材,晾干后药材公司收购。她于是托人把酸枣核卖了,然后让买了一件浅蓝色的的确良上衣,趁卞叔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来让我穿上,然后左右端详,脸上是满意的笑容,嘴里不住声地说道:“我娃穿上就是俊俏,都比得上城里娃了!”为了怕她伤心,我只好收下了衬衣,然后动情地说:“姨,等我考上了大学,就带你和卞叔到大城市去一趟——你最想到哪里去?”她指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卞叔在北京天安门前的留影——是北京知青大民回城后,感恩于卞叔曾经对他的好处,把老汉接到北京转了一圈,成为卞叔一辈子最大的荣耀,因此北京也就成了卞姨心中想往的圣地。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将信将疑地望着我,两行热泪顺着那黝黑而油腻的脸上流了下来。她说:“我娃,你姨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不过我娃你有那心,你姨就是死了,也心甘了!”我眼眶于是一热,说你的身体好着呢!就等着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看世界吧。卞姨听了,竟一时啜泣不已,弄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高考因为志愿的问题而落选,据说距报考的学校只差了0.5分!这令我伤心不已。因为在校时一直是班里的尖子学生,每次考试公布成绩也名列前茅,平日里并不怎么样的学生都走了,全县没走的数我分数最高。我于是只身北上,在一家工艺美术厂应聘,当了一名临时工。那时家里依然很穷,我去陕北的路费还是找同学去借的。记得那天太阳很毒,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五十多里山路,生怕同学的家长不在,又期望着他们真的不在,也可避免了这一场尴尬……临时工的待遇很差,一个月下来,也才三十多元钱,我除了留给自己十多元的生活费,悉数都寄回了家里。后来,我被单位派送到北京的一所大学上学,期间只回过一次家,匆匆地也没有到崾崄去,因此再一次见到卞姨的时候已是两年以后,我被父亲以“病危”为借口催回去结婚,在脚地的灶火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火光映红了她黑黑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是花白,人好像瘦了一些。我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鄂,抬起头来见是我,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我说你也来了?她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或责备的意思。我知道,她由于腿脚不好,此从去崾崄后,已是好多年没回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包裹,是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的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我,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请人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我蹲下,悄悄地附在我的耳旁,说你媳妇我见到了,是个好女子!人家等了你三年了,你要好好待她!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见妻子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卞姨,不想她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幅厌恶的表情。这时我看见卞姨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

    以后的若干年里,我由于种种原因很少回家。但每一次回去,我照例会去看看她的。那时卞叔已经去世,卞姨也从崾崄搬了回来,剩了她一人,孤苦伶仃的样子。我于是给她留一些钱,嘱咐母亲多去看看她。每一次去,她都哭得泪人似地,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就说还会回来看她,要她多保重身体。那年春节,我们一家人都回去了。卞姨知道了,便扶着墙根挪了过来,见我妻子在屋,不敢进去。母亲看见了,招呼她进屋。妻子便抱了孩子到另一间屋里去了。卞姨很高兴,坐在脚地的灶火前问这问那的,但身体已大不如前,脸上形容枯瘦,黯然无色。末了,她嗫嗫着爬在我母亲的耳旁说了些什么,母亲说你姨想抱抱你的孩子。我犹豫了一下,走到西屋,抱起孩子来到卞姨的面前,不想没等卞姨要抱,孩子便吓得大哭了起来。卞姨伸出的手讷讷地缩了回去,脸上很是无奈。我也很尴尬,把孩子塞给了闻声而来的妻子,妻子怒目而视,说你这人有神经病咋的?成心想把孩子吓死!?

    其实关于卞姨的故事我已经给妻子讲过了,包括她多年来对我的各种恩惠,但妻子就是不能接受她。开口闭口“崾崄那老婆”,为此我们没少动干戈,这也是我迟迟没有接卞姨去我那里的原因,还因为我怕单位的同事看见了无法面对,因此,心里虽然也常常内疚,却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就这样,又是几年过去,这个顽强的生命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是不能走路,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是从院子里爬进爬出。父亲把柴禾抱在她的灶头,以方便她去做饭,母亲也经常去给她洗洗衣服,或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给了她穿,但这一切都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她住的地方除了我的父、母亲外没人愿意进去,进去了也会摇着头出来。说来奇怪,卞姨尽管生活无常,生熟不定,饥一顿饱一顿的,却很少生病,即使病了也不会摞倒,顶多吃点药就好。母亲于是也叹息说:“这种可怜的人多活一天都是受罪,还不如得个好回首(安乐死)算了。”可她就是坚持不死,直到前年的冬季,那个雪霁后的黄昏,那场无情的大火终于夺去了她的生命。

    那是一个腊月的黄昏,雪刚停住,寒冽的北风裹着雪粒摔在人们的脸上,逼得人睁不开眼。家家的屋背后炊烟袅袅,卞姨也从炕上爬了下来,开始拢火做饭。就在她去盆里舀水的时候,一根柴火燃着了灶火间的衰草,衰草又引燃了堆在屋里的柴火,顷刻间屋子便成为一片火海。当人们听见凄厉的叫声的时候,卞姨已经滚出了院子,无奈那厚厚的棉衣被风一吹,她整个成为一个火球,火球在院子里来回地滚着,院子的门口站了许多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救她!任凭那凄厉的叫声在冬日的夜空中回响,最终沉寂成一团黑烬……母亲闻讯赶到的时候房子已经塌陷,卞姨也没有了叫声,浑身缩成一个小黑团,样子惨不忍睹……后来村里的人认为,不去救她是对的,一来可以结束她痛苦的生命,二来如果救了她,看病的钱谁出?!

     我浸出一身冷汗来。

十一

    就这样,卞姨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她那痛苦而漫长的人生旅程,听母亲说卞姨在死去的那个冬季也常常诅咒自己不死,说好人都一簇簇地死了,她那种人居然还要活那么长时间,但诅咒的同时却也惧怕死亡,因为她害怕在阴曹里见到那些死去的男人,他们会因为争夺她而撕裂了她,令她不寒而栗!最后,可怜的卞姨还是去了她不想去的地方,面对那些想见的和不想见的面孔。我不知道孱弱的卞姨还有没有最后的勇气去真正面对?

    也许,这冥冥中的一切都是前世注定,上帝在安排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所赐予你的幸福或灾难都是不能幸免的。你可以去抗争,但始终摆脱不了最终的结局,这就使我们悻悻地看到:为什么那些作恶多端的人生活得很好,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却永远也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站在卞姨的坟头,我茫然。

                         原载《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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