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教落得江南梦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

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

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拾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吴伟业《过淮阴有感》

这首诗用汉淮南王鸡犬升天的典故，本来是没什么，但这人是吴伟业。

诗人应诏北上，这一行是不情不愿的。他心存故国之情，不愿做清廷的官，但他又不是孤家寡人，倘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就罢了，他偏偏有牵挂。所以，在无尽的矛盾与悲愤中，有了这首诗。华帅SEO优化平台

淮南王当然没能成仙，而且后来还因谋反失败自杀了。那么，这里用这个典故又是为什么？

落木淮南雁影高，孤城残日乱蓬蒿。

天边故旧愁闻笛，市上儿童笑带刀。

世事真成反招隐，吾徒何处续离骚。

昔人一饭犹思报，廿载恩深感二毛。

——吴伟业《过淮阴有感二首·其一》

不愿出仕，又叹“吾徒何处续离骚”，其中多少是有穷途末路的意思的。而心念旧恩的诗人却不得不出山入仕，“世事”实恶。

由此思考，另一首诗用淮南王成仙的典故其实也就不难理解了。

一方面，诗人确实希望自己可以随之仙去，免落尘世承受这诸多苦难。而另一方面，诗人也知道这一切希冀只如幻梦，淮南王未能成仙，而背负尘缘纠葛的他也不得不做出违背内心的决定。

“昔人一饭犹思报”与“浮生所欠只一死”其实是一回事，他承的是明帝的恩，如今所欠也是明朝的债。

玉关秋尽雁连天，碛里明驼路几千。

夜半李陵台上月，可能还似汉宫圆？

——吴伟业《出塞》

李陵是谁呢？

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太史公司马迁因他受刑。

他冤啊。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汉宫月了。

同样的，吴伟业也看不到明宫月了。

他没能像傅山一样以明臣而终，反而与李陵一样降了敌。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李陵当年被切断一切退路无奈留在匈奴，吴伟业所遇困境也没有好多少。但不同的是，吴伟业心中只有恩，没有怨。所以，他心中的悲痛矛盾，更是远胜当年的李陵。

说法中峰语句真，沧桑阅尽剩闲身。

宗风实处都成教，慧业通来不碍尘。

白社老应空世想，青山我自哭诗人。

总教落得江南梦，万树梅花孰比邻。

——吴伟业《哭苍雪 其二》

有时候想归隐做遗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声名在外的吴伟业来说。

清廷看中他的影响力，于是迫使他入仕为官。这是看中他的才能吗？我觉得不是。吴伟业不是钱谦益，清廷不会信任他，只是利用他的名气来打击那些反抗的声音。可是，这一去却改变了吴伟业的人生，甚至致使他在忧惧悔恨中离世。

“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

他的苦源自于无可奈何。先是无可奈何于明朝的衰亡，后是无可奈何于自身的境遇。他的沧桑阅尽多是无奈，也许是有过抗争的心，但到最后，还是失了气力。

或许……这都是源于他的江南梦吧。

旖旎，柔婉，却一碰就碎。

关山虽胜路难堪，才上征鞍又解骖。

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吴伟业《阻雪》

如果明亡后，吴梅村能够像傅山……不，哪怕像张岱一样归隐终老，他的苦也可以少一些。但是可惜，历史从来没什么如果。

说吴梅村失节，我觉得是冤枉的，他自己或许也觉得是冤枉的:

“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

在我的印象里，吴梅村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文人形象，浪漫多情，但是孱弱，所以他的才华做不了刀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