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婆娘

       那是一个溽热的夏日的傍晚，低沉的落日丝毫没有削减它的威力，斜斜的橘色的赤光，延续着白日里的辛辣。路面、草木、瓦房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粘稠得发腻的水汽。各种不知名的小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呼剌剌一齐开唱，平白地助长了几分燥热。 

        大人们三三两两躲在家门口的荫凉里，男的光起脊背，女的把裙边挽到腿根，仍然不足以消解浓热的暑气。他们言语中骂骂咧咧，彷佛动了气，但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无端的火气和炎热之间暗合的关系。 

        那时的我还处于贪玩的年纪，瘦瘦小小，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在村子交错的小巷子里钻来钻去。流火的季节让我们更加的不安份，每个人脸上都划着一道道被汗水冲刷的泥痕。 

        我咋咋呼呼从一个巷子里蹦出来，猛然撞见了不远处颓然站在路边的疯婆娘。那个因丢了女儿而疯了的婆娘。 

        疯婆娘以前不疯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她家串过门。她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牵牛花、向日葵、月季花、马蜂菜，还有那片挂满整面墙的、绿油油的藤萝。当她有了小女儿之后，那些花草，长得愈加的旺盛。后来，她丢了女儿，成了疯婆娘，家里的小园子逐渐荒废，那片藤萝也被连根拔起，露出坑坑洼洼的、丑陋的泥墙。 

        起先，人们对疯婆娘的遭遇都抱有同情。当发现她会去追别人家的小孩的时候，人们开始指指点点，埋怨，以至于咒骂。大一点的孩子们像是受到了纵容，每次遇到疯婆娘就嘲弄、欺负她。疯婆娘家里人终于忍受不了，把她送回了娘家，这已是过了很久之后的事。 

        但是在那个溽热的夏日傍晚，她是光着身子，以一个一丝不挂的成年女性的胴体的形象展现在我面前。她与以往是如此的不一样，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我穷尽平生所学，去理解眼前的画面所能带给我的含义，却只能参悟到其中的只言片语。我痴痴的站着，彷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而神秘。墙角的那只黑猫，眼里没了捕食者的凶狠，温顺的蜷缩起来。急匆匆飞过的雀儿，像是得到了启示，倏尔落在墙头，侧目凝视。就连流火的日光，也顿时收敛了毒辣，含羞一般蒙上了一层薄纱。 

        疯婆娘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我。她转过头，目光含笑，朝我摆摆手，继而向我走来。我记得，疯婆娘挺拔的胸脯，似乎闪烁着淡蓝色的微光，鼓胀着迷一样的生命力。我还记得，疯婆娘赤裸的双脚，白白亮亮，交替踏在青灰的路面上，像是在进行着袅娜的舞步。在距我只有几步远时，我终于落荒而逃。事后的我，从充满回味口吻的大人嘴里得知，那天巷子里很快聚满了看笑话的人，疯婆娘的家人得到消息后，咒骂着将她拖回了家里。事后的我，也曾有意无意，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我和光裸着身子的疯婆娘之间的遭遇。我的这种炫耀，让我一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给了我极大的满足。只是伴随着这种满足的，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起初这种不安并没有被我察觉，到了后来越发的让我难以承受，以至于我开始矢口否认见过光裸着身子的疯婆娘，并因此在小伙伴之间背负上了骗子的骂名。对于骗子的骂名，我表面上抗拒，但心底里是高兴且接受的。它似乎解脱了我，以一种并不光彩的方式。 

        我的起初的这种炫耀，也在无意间将那个傍晚的画面深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斜刺的日光，溽热的潮气，墙角的黑猫，抖动的乳房…… 

        多年以后，当我经历了诸多的人和事，男人女人，悲事喜事，当我再次回到村庄，回到那条小巷，竟遇到了许久未见的疯婆娘。她坐在自家门前，夕阳的余晖照得她红光满面，彷佛不曾衰老。她昂着头，出神地看着远方，从那虚无中，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玄妙，脸上挂着幸福与安宁。 

        见到我，她灿然一笑，明眸皓齿。这笑容落在我心里，突然就长成一片绿油油的藤萝，爬遍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