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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往事:我在工业区开大排档,收留了一位夜店女工

口述:吴松林(湖南岳阳人)

撰文:胖爷

一九九九年,我因一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原本想再复读一年,可想到家中一贫如洗的现状,又动摇了。一宿无眠之后,我作出了南下打工的决定。

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几近耗费所有。我已满十八,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累。于是,我徒步十几公里,找姑妈借了两百块盘缠钱。

几日后,背上行囊即将出门时,母亲将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塞到我怀里,再三叮嘱我,爸妈没能力,别怪我们。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坐在卧铺上,我将那叠票子摊开,数了一下,一共81张,加在一起,不到五十块钱。透过车窗,看到风景一闪而过,我静默了几秒钟,再也忍不住,流了一脸泪。

我是独自南下的,手里握着一个地址,有位与我年龄相近的同乡,在东莞大朗一家毛织厂打工。我此番南下,即前往大朗蔡边,寻找这位老乡,谋求工作和落脚之地。

我从未出过远门,因为极为谨慎小心。出门之前,除了车费,我早将从姑妈处借来的钱,藏在内裤里,为防遗失,再用针线细细缝好。途中,连上厕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出现意外。

汽车经过一夜疾驶,终于抵达大朗镇。从车上下来,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蔡边离下车的地方,还有不少距离。没有直达的班车,只好搭乘摩的,奔往蔡边。司机开得飞快,我坐在后面,胆颤心惊,却又无可奈何。自此,有了摩的恐惧症。

终于到了蔡边,一番周折,在工业区找到了同乡的工厂。只是已到上班时间,保安大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工厂不许通传,让我下班再来。工厂旁边有家商店,名叫阿惠士多店,我坐在店门口,一边乘凉,一边等待。

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阿惠,店名就取自她的名字。那时工人都在上班,店里没有他人,许是闲着无聊,店主问起我的情况。我社会经验不多,一五一十把南下的情况全讲了。

阿惠叫我买包烟,再去找保安打听,结果定然不一样。我半信半疑,选来选去,挑了一包特美思,再次来到工厂门口,向保安打听同乡的情况。照阿惠教我的做法,话不多说,先把烟递给他,保安大哥的态度果然好多了。

他打了几个内线电话,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同乡几天前就离职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消息,我一时惊呆,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从中午,到傍晚,见到毛织厂出来一个人,就向他打听情况。夜色越来越沉,浓墨一般的黑,终于铺天盖地而来。

厂里灯火通明,工业区里灯火通明,整个东莞灯火通明。城市的夜色,像冰水一样,弥漫我全身。

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失魂落魄,惊慌失措,颤抖不安。呆怔了许久,我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当下之际,必须找到一处住所,度过这一宿。

在阿惠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挑来选去,最便宜的房子,也要十块钱一晚。我犹豫了很久,才把手伸进口袋,颤抖着把那叠毛票子,数出十块钱,递给老板。开好房间,携了行李进屋。

简单冲了一个澡,回到床上,人已困得不行。刚躺下,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看着周边一切,想着已置身东莞,不免茫然。翻身起床,整理衣装时,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昨夜换过的内裤找出来,却发现藏在里面的钱,不见了。

我第一反应,是去找旅店老板。下得楼来,昨天是个女人值守,此刻换成了个壮汉子。我讲明情况,汉子说,他们店里诚信经营,从未发生过此类情况。讲到最后,还声称我若不拿出证据,要告我诬陷。

人在异乡,孤单无依,我被汉子一恐吓,心中更加慌乱。仔细想想,我的确没有证据。像是有意似的,壮汉不时把胳膊上的纹身亮给我看,似乎在告诉我,别惹事生非。

南方遍地是黄金,黄方也遍地是陷阱。还在老家时,我早就听说过各种惊险的故事。无奈之际,只得携了行李离开。无处可去,只好又来到蔡边毛织厂。仍然到了阿惠理发店。

阿惠见我愁眉苦脸,问明情况,安慰我别急,她用座机打了一个电话,后来才知,是打给旅馆老板的。他们是同乡,早就相识。据阿惠讲,旅馆不是黑店,她还问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或者,钱早就在别的地方遗失了。只是,直到早上才发现。

她这么一说,我更糊涂了,想了许久,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藏于裤袋里钱,是如何不翼而飞的。

那天,我又在毛织厂守了一天为了。省钱,中午和晚上,连饭都没吃,只在阿惠店里买了个面。许是见我可怜,又或者阿惠于心不忍,动了恻隐之心,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

毛织厂隔壁,有家制衣厂,工厂很小,但货源充足。阿惠认识制衣厂的车间主管,两人关系很好,彼此之间常来往。附近有好几个士多店,主管独喜欢阿惠的店,不但自己来消费,还发动工友照顾阿惠的生意。

主管来自重庆合川,为人不错,在他的安排下,我进了制衣厂。我很珍惜这份工作,我是农村人,肯吃苦,又有点文化。从杂工干起,到收发员,又干到助拉的位置。只是,升拉长却不容易。

得了闲空,我常去阿惠士多店,顾客太多时,她忙不过,我偶尔也会帮忙。阿惠则对我的工作给了许多建议。我曾玩笑般地问她,为何帮我?她沉默了许久,幽幽答道:你像我弟弟。

我追着问,她弟弟现在的情况。过了很久,她才开腔,他在很小时候就过世了。此后,再见到阿惠,我总觉得这个女强人,也有内心柔弱的一面。更在心里,把她当成了姐姐。

升迁无望,我向她诉苦。阿惠建议我跳槽,只有这样,才易升职加薪。我顾念主管情义,犹豫了半年,想起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终于生出离去之意。

换工作比我想象中的容易,新工作仍在蔡边,只是从制衣厂,跳到了手袋厂。产品虽不同,但许多工序相似,更重要的是,我有了基层管理经验。面试时,那一手整洁漂亮的字,更给我加了分。

在手袋厂干到第三年,我再度升迁,由拉长晋升为主管。那两年间,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去阿惠理发店,既是对阿惠表示感谢,也想去毛织厂碰碰运气,看看同乡还会不会回来。

同乡当然不可能再见,年底时,阿惠士店多也转手易人了。大约为了吸引老顾客,新老板仍保留了阿惠原来的店名。阿惠走后,我渐渐不再过去。那时没有手机,一个人离开,也许便永远不会再见。

成了主管,认识的人多了,见识与视野便更加不同。

半年后,手袋厂对面一家炒粉店欲转让。大约受了阿惠的影响,觉得打工终难出头,士多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开士多店,成本太大,而炒粉店,除了店面租金,算是轻资产。

考虑了一个晚上,分析了炒粉店的营利模式,我作出决定,盘下炒粉店,开启创业路。万事开头难,接手了这家店铺,才明白要学的东西太多。

这且罢了,生意也并未像想象中的那般好。头一个月,盘点下来,劳累所得,还比不上要厂里打工一半的工钱。每天面临巨大的压力,我甚至在深夜发呆出神,觉得贸然辞职创业,是不是走错道了。

好在最初的迷茫终究过去,生意慢慢迈上正轨。半年之后,我终于尝到了甜头,也才明白为何有句话叫句,宁赚一分钱的生意,不打十块钱的工。

炒粉店一个师傅已经不够了,很快又招了第二位师傅,而我开始主抓策划营销工作。当然,这显然是漂亮话,一个小小炒粉店,哪需要什么营销,但我的确注意品牌管理,注意客人消费习惯。但凡第二次走进店里消费的客人,我会想法记住他的喜好。

简而言之,我把每个客人当成朋友。在氛围营造上,也力求布置的温馨,让他们真正有家的感觉。

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头几年,东莞的工业正处于疯狂扩张的黄金时期,工人们加班加点,饥饿的胃需要美食慰藉。一份二块钱的炒粉,对当时的打工者来说,是最好的宵夜。

下班后,叫一份炒粉,再炒一个田螺,或者两三个工友,再叫上一瓶啤酒,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惬意,快意江湖的感觉,便尽在其中了。

关于炒粉的典故有许多,当年工厂男少女多,漂亮女工倒追男普工的情况并不鲜见,更流传了一些段子。

比如,一个男工,只请女生吃了一个炒粉,然后抱得美人归,赢得姑娘心。

这样的故事,我在炒粉店也目睹过不少。炒粉店有个隔层,我作了一些处理,便相当于几个床铺。每每有相熟的客人,或者老家来了同乡,没有别的去处,我便让他们在隔层留宿。

我一九九九年初到大朗的遭遇,未寻到同乡,钱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那种孤寂落魄,刻骨铭心。如今,再看到异乡的落魄者,总能想起当年的自己,也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忙。

遇到竹子,是个秋夜。

东莞的深秋,依然炎热。那天下午,刚落了一场雨,消减了一些暑气。凌晨十二点半,店里来了一位女客,还提了一个行李箱。

这是新来的顾客,我从未见过,她坐在角落里,叫了一份炒粉,眼神里显得慌乱不安。一般而言,初到南方,无处落脚的找工者,才会有如此神态。可从她的打扮来看,她又不像初出家门的人,而且那时,能够带行李箱出门的,大多条件不错。

夜已深,她却吃得缓慢。很快,时针指向凌晨一时。店里其他的客人,渐渐离开,这时,几乎不会有新客再来。我们准备打烊了。但女子仍在,我只能陪着。又过了几分钟,她起身结账。

我把找零递给她,她突然问了一声,你们店里要招人吗?

她的钱包丢了,身份证也在包里,一起丢的,进不了工厂。这样的经历,和我当初相差无几,越发激起了我同情心。

可店里暂不需要人手,不过,我告诉她,她如果需要,可以让她在店里留宿。她向我接连讲了一迭声的感谢。

为了让她安心,我让店里的女帮工,留在店里。一来,让她安心。二来,我多了一个心眼,对她多少有些提防。虽然店里没有值钱的物品,但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

过了两天,一切没有异样,我才彻底放心。这位女子就名叫竹子。她在店里住了下来,也不着急找工作,反而帮着洗碗端盘子,打扫卫生等等。她觉得自己白住,过意不去,帮忙干些活儿。

竹子一连住了一周,这日晚上,毛织厂一位熟客来用餐,一眼望见端盘子的竹子。饭毕,他将我叫到店外,先问了竹子的情况,再一番耳语。原来,他在一家酒店见过竹子,并且再三向我保证,绝未看错,竹子脖子上耳朵下方的位置,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

这颗痣,竹子在店里洗头时,我无意间瞄了一眼,的确有这么一颗痣。

之后两天,我找人打听,帮竹子弄来一张身份证,又与毛织厂的主管讲好,准备介绍竹子进厂。

这些事,我事先未声张,落到实处后,是夜,待客人全部散去,我叫师傅炒了几盘菜,店里几个人,一起宵夜。其中,包括竹子。

竹子极敏感,我一举杯,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只不停地喝酒,好像不把自己喝醉,就对不起我似的。那顿宵夜,时间够长,几个帮工明日要上班,逐一散去,竹子仍在喝。

毛织厂那位熟客讲得没错,她的确是酒中高手,那几年,因为当主管,又加之开店的原因,我自认颇有些酒量,但在她面前,却只能甘拜下风。

众人散去后,我们又各自喝完一瓶啤酒。她似酒后吐真言,开始跟我讲过她的过往,那些藏于心底,不会被尘世理解的往事。

竹子十六岁那年南下东莞,在横沥镇一家插花厂,干了一年,被人忽悠,跟着去了常平,一家玩具厂,每天半夜下班,她却乐得什么似的,因为有了爱情的滋养,人自然不一样了。

生日当天,一起宵夜,她稀里湖涂地,把自己的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起初,男人倒还疼她。只是,世间之事,谁也讲不清楚。

一次,男人带她赴一个约会。一个中年男人,对她看望了几眼。次日一觉醒来,男友不知去向,从此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一个人想消失,实在太容易了。

隔了一日,中年男人出现了,说要带她赚更多钱,上班地点却是酒店。从此,她的噩梦开始了。事实上,赚更多钱的,其实是中年男人,经过各种抽成,只有一小部分,到了竹子手里。

在酒店里干一年半,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思维开阔了,意识觉醒。竹子找到一个机会,逃离了中年男人。

她不想再去酒店,想还自己清白身。对于一个女生,进电子厂并不难。她去了厚街,进了一家大型电子厂,只是,竹子已经不再适应流水线生活。只待了半个月,就被迫自离。

厚街有许多电子厂,也有很多酒店。她不知深浅,一脚踏进了酒店的江湖里。看起来,她已经成熟了,混迹于各色人等之间,可以游刃有余。只是,她毕竟只是个女人,一个被男人视为棋子的女人。

有个晚上,酒店来了个新同事,那个女孩一脸沌真,像未染尘土的孩子。望着女孩,竹子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面前的那个她,像年轻版的自己。她突然很心疼,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女孩不经世事,在服务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客人的腿上,弄脏了他的裤子。男人恼休成怒,让她脱掉外衣,表演跳舞。女孩泪水涟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竹子闯了进来,她是来救急的,男人见竹子把女孩救走了,一把拖住竹子。他把一杯酒倒在地上,让竹子用嘴吸干净,才肯放她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竹子吞下屈辱,笑意盈盈,慢慢蹲下来,准备把酒水吸食干净。这一幕不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愈发愤怒,将一只脚往竹子上踩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竹子呢,骨子里有火辣辣的性子。此刻,一股火冒出来,她一个反手,击在男人的脚上。

谁知道呢,男人表面壮硕,其实狐假虎威。加之地上倒了酒水,很滑,他被竹子以四两拨千斤这么一整,身体重重跌倒在地。

男人痛得嗷嗷叫,却爬不起来。竹子知道惹祸了,冲出酒店,回到租屋,取了行李,便一路疾行,离开了厚街,来到了陌生的大朗。她知道,酒店知道她租房的地址,会顺藤摸瓜,她必须跑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至于当初,所言身份证丢了云云,她承认,骗了我。

听罢,我没再提帮她安排工作的事,如果她愿意,我希望这家炒粉店,能够为她提供一点遮风雨的地方。

除了喝酒,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当晚,众人散去后,我们又连接喝了三瓶,最后,我便不省人事了。

待我醒来,竹子已经不见了。去隔层看了,行李也不在。再下楼下,看到桌子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谢谢你的善良。 

开大排档的那几年,我见识过了形形色色的女工,见识了打工妹的众生相。但让我印象深刻,念念不忘的,是竹子。

可竹子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从这之后,我再未见过她。她消失了,像空气消失于空气中,再也找不见。而我的遗憾永远留在了心中。(图文无关)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胖爷专注于讲述非虚构故事,致力于为普通人立传,写人生百态,写人间的凉薄与温情。目前,已有10万多粉丝,单篇文章阅读量突破320万。欢迎提供采访线索,我们一起记录滚滚奔涌的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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