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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梁启超读《锦瑟》【转】

梁启超读《锦瑟》

李国文

《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斯芬克思之谜”

《锦瑟》是唐人李商隐的一首名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喋,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天鹅之歌,约作于公元858年的荥阳,不久,诗人就在他的家乡,抱恨离开人世。人故去,诗长存,一千多年来,口碑流传,家弦户诵,任何一个读点旧诗的中国人,无不知道这首绝唱。如此的身后声名,大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不朽。

文学这东西,别人吹,不作数,自己吹,更不作数,甚至当代文学史的吹,也是作不得数的。只有时间的验证,而且经过一个相当漫长的时间以后,那判断才能接近于正确。所以,我的那些同行们,或者被人吹成,或者自己吹成,那副永垂不朽的大师状,都有把话说得太早之嫌。只有像李商隐这样,千年以后,还有人吟诵他的诗,玩味他的诗,被他的诗感动,为他诗中的意境,悬想不已,揣测不已,那才是真正的一点不打折的永垂不朽。

然而,“文章憎命达”,写出这样好作品的诗人,他一辈子却活得很尴尬,很艰窘。《旧唐书》说他“坎壈终身”。“坎壈”,大约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沟沟坎坎,连滚带爬的意思。所以,才高命薄,屡受挫折,郁郁不得志的他,便盛年早逝了。

他只活了47岁,当然,太短命了一点;否则,会有更多的好诗,留存后世。

这首七律,凝缩着诗人匆匆一生里的跌宕流离的命运,失落沮丧的际遇,讳莫如深的情感,梦幻绮丽的爱恋……,这一切,又如同他名姓中的那个“隐”字一样,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感觉得到,捉摸不住,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那美学境界吸引着千百年的中国读者。

凡读过此诗,并稍稍了解李商隐生平者,无一不在煞费心思,绞尽脑汁,希望能从这首诗中更多地发现诗人,更深地理解诗人。于是,这首《锦瑟》便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斯芬克思之谜”。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无法使人生出破解的兴味。而李商隐这首显然有着难言之隐的《锦瑟》,既有猜想价值,又有猜想余地,是一个使猜解者错以为不难找到门径的谜。然而,深入堂奥,接踵而至,便是更多的迷惑和茫然。因此,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来年,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所有答案,无一不被诘难,被质疑,被否定,被推翻,几乎没有一个论点能够站得住脚。

估计,再猜上一千年,一万年,大概也休想解开这个诗谜,仍旧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分歧着。

梁启超的读《锦瑟》法,是读文学作品的门径。因此,近人梁启超的读李商隐法,值得我等深刻体会。他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只有这样嵚峙磊落的大师,才敢率直说出来。一,他坦承自己并不“理会”诗中“讲的什么事”;二,他还坦承自己“解不出来”“一句一句”的“文义”。

但是,他又说:一,“我觉得他美”,“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二,“美是多方面的”和“含有神秘性的”。

不求其字句上的甚解,而领略其通体之美,得精神之享受,这才真是阅读文学作品的不二法门。中国人讲做学问,而做学问的中国人,是一点一滴,句栉字比,认真求实,探赜索隐地做起来的,这种治学态度,毫无疑问,当然是极其正确的。但用在文学作品上,这样死抠深挖地做起来,只能将文学的想像力越做越死,最后大家成为僵尸为止。

说到底,诗词歌赋,小说演义,唱词话本,杂剧戏曲,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学问。即使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孔夫子删定的三百篇古代民谣,成为六经之一的《诗经》。但对那时的读书人来讲,也是属于小菜一碟,是有它可,无它也可的东西。《红楼梦》中那位严肃的家长贾政,绝对规行距步的正人君子,也不把《诗经》当经看。他对贾宝玉的奴仆领班李贵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他还说:“你去请塾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显然,有两种读书方法,一种是可以“虚应故事”的,一种是必须“讲明背熟”的。既然贾老爷都认为文学作品不过“虚应故事”,我们干吗要像做学问那样“讲明背熟”呢?

因此,梁启超的读《锦瑟》法,才是读文学作品的门径。

只取其总体上的感觉,领受,颖悟,融通,而不斤斤于字句的诠释,词义的解析,要旨的体认,典故的实证,宁可失之于细部的推敲而获得整体,宁可失之于枝节的深入而把握全盘,宁可失之于末端的探究而得窥完豹,你被作品的美学意境所感动,所共鸣,所吸引,所呼应,你的阅读任务,也就完成了,你的阅读目的,也就达到了。

所以,别听蝲蝲蛄叫唤,千万不要被那些权威专家、教授学者,牵着鼻子走。阅读文学作品,一怕乡夫子的迂腐,舍本逐末,顾小失大;二怕方巾气的穿凿,郢书燕说,歧路忘羊;三怕章句儒的刻板,咬文嚼字,胶柱鼓瑟;四怕恶讼师的偏颇,鸡蛋挑缝,苍蝇下蛆。这些所谓的评论家、注解家、研究家、编纂家,很大程度上类似《水浒传》里孙二娘和张顺在十字坡开的那爿黑店里,所雇用的操刀伙计,无论什么文字、什么作品,只消到得这班职业杀手的刀下,犹如摆放在案子上的那位吃了蒙汗药的武松,等待着的便是大卸八块的命运。

一部文学作品,经得这等人的剖解,肥肉用来剁馅,瘦肉用来切臊,骨头扔进锅里熬汤,杂碎推去案下喂狗,支离破碎,零七八碎,血肉横飞,不成样子。试想,美,没有了,文学的生命何在?庄子在《秋水》中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以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就是梁启超和那些做学问的书虫子,对于文学作品根本不同的阅读态度。

文学,这种形象思维的艺术产品,其中梁启超所说的美的神秘成分,很难说得清,讲得明的。要是能够说清讲明,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正是这种无法用语言能够表达的体验和感觉,才构成文学的灵魂所在,魅力所在。

因此,梁启超读《锦瑟》的高见,倒是文学作品的写家和读家,应该记取的。

 

《锦瑟》的野狐禅

王蒙

从去年不知着了什么魔,老是想着《锦瑟》,在《读书》上发表了两篇说《锦瑟》的文章。后来,今年又在《读书》上读到了张中行师长的文章,仍觉不能自已。

默默诵念《锦瑟》的句、词、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些句、词、字在我脑子里连接、组合、分解、旋转、狂跑,开始了布朗运动。于是出现了以下的诗,同样是七言:“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

全部用的是《锦瑟》里的字,基本上用的是《锦瑟》里的词,改变了句子,虽略有牵强,仍然可读,仍然美,诗情诗境诗语诗象大致保留了原貌。

如果把它重新组合成长短句,就更妙:“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

再一首,尽量使之成为对联风格:“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思一弦一柱已。(上联)春心惘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华年杜鹃迷。(下联)”

阅读效果同样。

除了说明笔者中邪,陷入了文字游戏、玩文学的泥沼——幸有以救之正之——以外,还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中国古典诗歌中每一个字、词的极端重要性,相对独立性。真是要“字字珠玑”!做到了字字珠玑,打散了也还是珠玑,打散了也还能“各自为战”!

锦瑟有实词锦瑟、弦、柱、蝴蝶、杜鹃、月、珠、泪、日、玉、烟。有半实半虚的词五十、一、晓、梦、春、心、沧海、明、蓝田、暖、此情、追忆、当时。有动词和系词无、有、思、迷、托、生、待、惘(然)。有典故人名庄生、望帝,还有比较虚的词只是、可等(我按自己杜撰的中西合璧的词的划分法)。其中弦、一字凡两见(生亦两见,一为人名,不计)。看来,这些字、词的选择已经构成了此诗的基石、基调、基本情境。这些字词之间有一种情调的统一性、连接性和相互的吸引力,很容易打乱重组。诗家选用这些字、词(在汉语中这二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字也是有相对独立的意义的),看来已经体现着诗心,体现着风格。

其次,李商隐的一些诗,特别是此诗,字词的组合有相当的弹性、灵活性。它的主、谓、宾、定、状诸语的搭配、与其说是确定的、明晰的,不如说是游动的、活的、可以更易的。这违背了逻辑的同一律、否定律与排中律,这也违背了语法规则的起码要求。当我们说“人吃饭,马吃草”的时候,是不能换成“人吃草,饭吃马”的。但这种更换在诗里有可能被容许,被有意地采用乃至滥用。原因在于,这样的诗,它不是一般的按照语法—逻辑顺序写下的表意—叙事言语,而是一种内心的抒情的潜语言、超语言(吾友鲁枢元君的洋洋洒洒的大著《超越语言》对此已有大块论述,笔者当另做专文谈及)。汉语本来就是词根语言(有别于印欧语系的结构语言与阿尔泰语系的粘着语),在这样的诗中,词根的作用更大了。但不同的排列组合也不可忽视,好的排列会带来例如陌生化之类的效果。如笔者的入魔而成的诗、长短句中的“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沧海生烟玉”“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此情无端”“春心惘然”等,都是佳句妙句。

第三,诗是真情的流露,这是绝对无可怀疑的。但这种流露毕竟不是擦一下眼角、叹一口气,里面包含着许多形式,许多技巧,许多语言试验,造句试验,许多推敲锤炼。近几年的新诗,其实也是很致力于这样做的,如舒婷、傅天琳的诗。至于一首耐咀嚼的诗,如《锦瑟》,甚至能够产生一种驱动力,使读者继续为之伤脑筋动感情动文字不已。这简直是一种物理学上不可能的荒谬的永动机。当然,不仅《锦瑟》是这样,但《锦瑟》尤其是这样。同属玉溪生的脍炙人口的《无题》诸首,请读者试试如法炮制一下,远远达不到这种效果。这说明《锦瑟》这首诗的诗语诗象,更浓缩、更概括、更具有一种直接的、独立的象征性、抒情性、超越性和“诱惑性”。而李商隐对这些诗句的组合,也更加留下了自由调动的空间。

第四,笔者“改作”的一首歪诗,两首“非牌性”(套用音乐上的“无调性”一词)词章,不妨可以作为解诗来参考。即通过这样的“解构与重构”,可以增加我们对原诗的理解。例如本诗首句,历代解家皆以“锦瑟无端”或“五十弦无端”解之,即认定“无端”是说的锦瑟、弦,这样解下去,终觉隔靴搔痒。试着组合一下“无端惘然”“无端追忆”“无端此情”“无端春心”“无端晓梦”乃至“无端沧海”“无端月明”“无端日暖”“无端玉烟”……便觉恍然:盖此诗一切意象情感意境,无不具有一种朦胧、弥漫,干脆讲就是“无端”的特色。看来,此诗名“锦瑟”,或是仅取诗的首句首二字,是“无题”的又一种,或是以之起兴,以之寄托自己的情感。而这个题的背后,全诗的背后,写着美丽而又凄婉的两个字,曰“无端”也。此诗实际题名应是“无端”。“无端的惘然”,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情绪,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意蕴,在你进行排列组合的试验中,没有比这两个词更普遍有效的词了。这么说,这首诗其实是写得极明白的了。

再如庄生梦蝶,望帝化鸟,典故本身是有来有历有鼻子有眼的,用来表达一种情绪,其实不妨大胆突破一下。庄生春心,庄生明月,庄生沧海,庄生锦瑟,庄生蓝田,庄生烟玉,庄生华年,庄生杜鹃,为什么不可以在脑子里组合一下、“短路”一下呢?如果这样的“短路”能够产生出神秘的火花和爆炸来,那又何必惧怕烧断语法与逻辑的低熔点“保险丝”呢?这不是对本诗的潜力的新开拓吗?

再以锦瑟做主语吧,锦瑟梦蝶,锦瑟迷托杜鹃,锦瑟春心,锦瑟晓梦,锦瑟沧海明月,锦瑟日暖玉烟……

这是一个陷阱。这是一种诱惑。这是锦瑟的魅力。这是中国古典的“扑克牌”式文学作品。这是中华诗词的奇迹。这是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这也是一种感觉,一种遐想,一种精神的梦游。这又是一种钻牛角的苦行。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野狐禅。

走远了。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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