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26）

古腾蛟没有找着周起凤。

自从那夜从老君沟的岔道口仓促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找着周起凤。于是，赤眉山的日子对于古腾蛟来说，更又加了三重的折磨。

一夜枪战，古腾蛟毫不犹豫地把靖卫团的追兵引向了八角坳，好让周起凤走脱。次日，等风声平息下去之后，古腾蛟便趁着黑夜，摸到八角坳里去，急切地打探风声，才知靖卫团果然空手而回，他们并没能捉到周起凤。

古腾蛟又等了一天，还不见周起凤的踪影，他便又在夜里攀岩跳树，去到老君沟一带寻觅周起凤，一直寻到那座时常闹鬼的土地庙，细细察看了踪迹，才断定周起凤确实是走脱了，而且十有八九是上了赤眉山。

古腾蛟的判断在随后的几天差不多得到了证实：靖卫团加紧了搜山，且在山上同什么人交过两次火，时间都很短暂。

若不是和周起凤交火，还是同谁交火呢？

有一次，枪声响得很近。古腾蛟因而兴奋异常，发疯般朝着那里奔去。然而等他赶到交火地点时，却只剩了风声树声，他脚踢响的，只是几只空弹壳。

“起凤兄弟啊，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哇，你究竟在哪里啊！”

古腾蛟整日满山上寻找周起凤，内心里充满了悬宕不安的空虚和烧灼样的焦虑。他有些后悔了，后悔那日不该在老君沟同周起凤分手，虽然那样他们两个人可能一个都走不脱，但他会一路背着周起凤，像只老狼一般背着他，纵然去就死，他也不会觉着一丝孤独了。

眼下，古腾蛟相信周起凤也四处寻找着他呢，也许正因为太焦急的缘故，他和他一次次失之交臂了呢。

想到这一点，古腾蛟内心里便有了一丝甜甜的慰藉。

他时时都要从怀里掏出那只镀金的怀表来看一看，看着那怀表，便如同看着周起凤。

那怀表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指针随意停留在某个毫无意义的罗马数字旁边，如同扔在海滩上的寂寞的船桨，只残留着一丝关于海的回忆和海的梦想……

真是一片寂寞的海啊。白头翁在树梢头单调地歌唱，啄木鸟用长喙“丁丁”地啄食树洞里的虫子，“豆角干”“扑棱棱”地飞过铁青色的山岩去，野斑鸠则来在林间厚厚的腐叶上欢快跳跃，觅食松籽和草籽儿。猩红色的野草莓储满汁液，宣告无言的成熟，黑苍苍的苔藓则浸在竹绿色的露水里……

当古腾蛟在山林间孤坐的时候，耳边总有山歌声传来，悠悠的，好似一股夏日的风。

哎呀嘞——油菜开花一条心，当兵就要当红军，红军好比山上的树，工农好比树上的藤，树大根深藤有靠哇，同志哥，革命格道路要认清。

哎呀嘞——韭菜开花一条心，当兵就要当红军，行船不怕风浪打，革命不怕有牺牲，为咱工农谋利益呀，同志哥，勇敢冲锋杀敌人……

凝神再细听时，山歌声却又细若游丝不复可闻了。

是山歌妹仔唱的。古腾蛟想。

扩大百万铁红军，山歌也唱疯了。山歌换了新内容，好多歌词都是周起凤亲自填写的。

莲妹子，你来把灯花剪一剪。

桐油灯灯花耀眼。

古老三虽已掀了屠案，还是提了一挂猪下水来说：“团长、政委！你们两个补补身子吧，别累坏了。”

周起凤抽着筒子烟，和古腾蛟说起古老三和喜梅的事情，古老三靠了竹篾墙蹲下了，笑成了蛤蟆嘴。

莲妹子说：“老三哥你还害羞哇？”

周起凤又填了一阙词，说：“山歌妹仔你来，你来试试唱一唱，看上口不上口？”

莲妹子就放开清亮的嗓门唱起来，桐油灯的灯苗子映得她那张俊气的鹅蛋脸光润润的，如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舌尖偶尔闪露一下，歌声就有了一个愉快的下滑音。

她看见正在擦枪的古腾蛟了么？大概看见了。古腾蛟正在擦枪。那两把盒子枪是他的两个伢崽，除此以外，他身边别无长物。他有时把它们戏称做“我的黑美人”。

古腾蛟听着山歌妹仔唱山歌，有些走神了。

他想起了娇娘。娇娘不会唱山歌，但娇娘的嗓子同莲妹子一样野里野气。

大年初一，他追着古婆婆家的倒霉的黄狗到了清竹江边，在黄桷树下撞倒了山歌妹仔，霎时的惊讶和痴迷，恍惚间以为那是娇娘再世。其实不是，是山歌妹仔。

你别说，这两个女人还真有些相象，不是指长相，是指气韵和风采。

扩红的热潮之所以那么样高涨是因为农民们分得了土地。分到了土地的农民就像得了好雨水的庄稼，山歌越唱越红火了。

女人在许多时候其实比男人更加了不起。山歌妹仔便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山歌妹仔是扩红的模范。她不用讲话，唱山歌就尽够了。她挑头儿把竹江镇的妇女们组织起来便是一支阵容强大的队伍了。若要哪家的妇娘子拖自家老公的后腿，那可就热闹了。山歌妹仔领了山歌队就要围着那家的屋栋去唱山歌，当然是扩红山歌，她们可以一口气唱三天三夜，唱得日落星隐，酣畅淋漓，直到那家的妇娘子把她的老公从屋里羞红了脸说：去吧，去当红军吧，我不拖你后腿。革命不成功你莫要回转来，家里大小事有我呢。于是，那家的男人朝着山歌妹仔她们作个鬼脸，提一串草鞋便去扩红站报名了。山歌妹仔就有这本事。

古腾蛟对山歌妹子有一种说不清的崇拜。

周起凤看出了这一点：“老古，怎么样哇？莲妹子人不错吧？”

当然不错，可他走不近她，只是从远处看着她。

周起凤自告奋勇：“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去跟她讲讲怎么样？”

“去他的！我古腾蛟这辈子再不要家室。”

周起凤看得出古腾蛟心里总是忘不了娇娘。

但娇娘已经长眠在凤凰背上的黑松林里了……

靖卫狗子又进了赤眉山。古腾蛟从大清早就知道他们进山了。他从八丈高的一个青藤掩着的岩洞口望见靖卫团的队伍长长地扯成一条弯曲的线，从剪刀崖那面的山道上盘绕而上，许多枪械在清早的太阳底下一闪一闪。人不少，似乎有二百人。但他断定他们跑断脚筋也找不到他这里来，他尽可以躺平身子呼呼大睡。

他在满山浮动的岚气里寻找周起凤。依旧有山歌声在耳边。还是山歌妹子在唱。他已经有些讨厌自己的幻觉了。

山歌声没有消失。那是二次战争也就是二次反围剿时的事吧？白军有一个营驻扎在八角坳。营长姓白，是个学生出身的军官。山歌妹仔奉了周起凤的指示，去瓦解敌人的营垒。她同几个姐妹装着剜野菜的，去到那个营的附近唱山歌。村里的粮食乃至砦臼都被老俵们坚壁清野了，白营长手下的兵士气都不高，因为光光的田地里什么也找不着。幸好还有山歌妹仔她们的美妙山歌。

哎呀勘——最冷莫过大小寒，屋檐滴水冰成团，白军兄弟进山来，可怜身上着单衫。

哎呀嘞——最热莫过三伏天，好比油锅受熬煎，白军兄弟来打仗，家中慈母泪涟涟……

山歌唱到好处，白营长手下的士兵皆都背转身子去抹眼泪，说：妹仔们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山歌妹仔放开清亮的嗓子挑头又唱，唱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把那个白营长唱出来了。

白营长问她：哎，唱山歌的妹仔，你叫什么名字？

山歌妹仔说：我就叫山歌妹仔呀。

白营长说：“好，山歌妹仔，你不用怕，你们进营里来唱吧，渴了有茶喝，饥了有饭吃，进来进来，进来唱吧，我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莲妹子唱山歌的效果是惊人的，当晚，那白营长便带着一营弟兄投奔了红军。

故事到这里仅仅只是开了个头，过不多久，古腾蛟忽然听说山歌妹子居然同那白营长相恋了！

怎么？难道莲妹子真的要嫁给那个姓白的？

古腾蛟怎么都不肯相信。

但大家都说真有其事。

终于，古腾蛟把山歌妹仔叫到跟前来，想要亲自问个明白。

莲妹子脸红了，头勾得很低。

古腾蛟一看这情形，心里便落了日头：“啊，你真是要嫁给他？真是要嫁给那白狗子么？”

山歌妹仔低首回眸，羞答答咕哝：“人家现在不已经是咱红军队伍里头的人了么？”

古腾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咬咬牙,“叭”的一枪撩出去，从树上打下一只乌鸦来。

山歌妹仔大吓了一跳，不晓得古腾蛟发这么大的火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