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说迟早会成为美国文学中最伟大、最独特的贡献之一。”
这是著名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对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的评价，也成了美国文学圈的共识。
莉迪亚·戴维斯是国际布克奖、麦克阿瑟奖、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等极具声望奖项的获得者，是“作家们的偶像”，乔纳森·弗兰岑、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等作家都深爱她的作品。她的小说独一无二，被《波士顿环球报》誉为“二十五年来美国作家写出的最具革命性的短篇小说集”。她也是福楼拜、普鲁斯特等法国作家最好的美国译者。
《几乎没有记忆》被誉为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本文将节选其中段落带您一窥戴维斯的小说世界，愿您喜欢。
戴维斯的孤独是碎屑飞舞般的寂静瞬间，如她自己所写，“我对于微小的移动中的事物很敏感，于是跟着一粒漂浮的尘埃到处转。”在小说里，她用独特的手法描写了千百种形态各异的孤独。这篇小说是一个男人嫖妓后的独白：差不多1000美元过十天，平均一天做一次爱，一次两小时，差不多每小时40块，很贵。但是再拆开来算每天呆在一起的时间，“她说着话抚摸着我的肩膀和胳膊，她一直在抚摸我并且和我贴得很近。你们整天一直在一起并且事情一直在发生，那些抚摸和微笑”，这样就是6块一小时，就不算太贵了。在我看着她睡觉并且有她在我身边而不是像她之后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时刻，我想整夜都醒着只是为了继续感受这一切，但我不能，我又再次睡着，虽然我睡得很轻，依然试图抓住这一切。
离开过后想她的时间如果也一起算在内，那就只有三块一小时了。在失去所有的一瞬间，作者透彻地描述了这孤独感：我猜到某一时刻你看着你的痛苦好像它就在你面前三尺远的地方躺在一个盒子里，一个打开的盒子，在某个橱窗里。它冷而硬，像一个金属块。你看着它然后说，好吧，我要了它，我买了它。就是那样。
它描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孤独。主人公毕生目的是买块地来建造自己的房子，可他存够钱买了地后，只是沉迷在规划图里，迟迟没有动工。一开始，规划图占据了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因为我要依据 它盖房子。渐渐地，规划图变得比房子本身还要生动 :我会花越来越多时间想象那些铅笔线条，它们会随着我的意志而移动。但如果我坦白承认盖这座房子已经没有希望了，那么规划图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继续相信我会盖这座房子，与此同时，盖房子的可能性就在我的信念之下稳步地销蚀了。
他孤独，因为他无亲无友，仿佛盖房子“是我被带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为此他“离开学校后马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它累人而又枯燥，但随着我的责任渐增，我有了越来越多的钱”。但当他终于找到了这片山谷，“我感觉自己被免除了那痛苦的重负”。在这座破败待修的房子里，他结识了年轻猎人做朋友，尽管语言不通，他们仍时常兴致勃勃地拿铅笔讨论规划图。可好景不长，周围的土地都盖上了房子，而自己的积蓄快也要用光了。更糟的是，猎人朋友似乎也对这里失去了兴趣。他终于陷入深刻抑郁不得不回到城市继续工作，“但我内心深处不想搬走，在我收拾好东西，最后一次走过我狭小的地盘时，我感觉我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他因此接连错过了出租车，他心烦意乱，感到懊恼，穿过田野回家的时候，“我看着那片红色的风景，感觉十分熟悉，就好像在我发现它很久之前它就是我的一样。” 他果然还是没有选择离开，他看到自己建了牛棚，养了母鸡，种了柏树，拆了废墙。他看到了如此恢宏壮阔的景象，看到自己梦想像最初设计的那样被实现。我可能是疯了。事情很可能不会像那样发展。但当我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田野中时，我是那么快乐，我不会想到我的挫败和失望随时又会回来，就像一群蝗虫那样覆盖天空，降临到我身上。
只要还拥抱着这样的梦想，就可以容忍所有困顿的现状，即使“挫败和失望随时又会回来”，即使“对于这些困扰我的问题，我也并没有答案”。或许我们未必具备实现理想生活的能力。但只有走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才是感到内心平静的唯一途径。戴维斯擅长描写一个普通人的百味杂陈，她捕捉到那些一瞬而逝的情感转折——男女争锋与倏忽不定的前后矛盾，都像大大小小的镜子。读她，就是在读自己。那些突如其来的愤怒、幻想与现实的冲突、生活里锱铢计较的小节、不愿放弃的神经质、关于爱情的灰败自问...在《有趣的是》这一篇里，一个小说家构想小说，很难把故事写有趣，因为它如此简单：“一个女人，有一点醉但还没有醉到无法讨论一个度暑假计划的地步，被她的情人扔进了一辆出租车并被要求回家，这个男人正是她以为她会与之讨论那个度假计划的人。” 她没法解释为什么被扔进出租车会让她这样生气，也许因为里面还有两个之前与她有过节的男人。但愤怒如此真切。她回家后给他打电话，发火——而他却在笑。她哭了，开始喝酒，愤怒地想要取消和他度假的计划。她回忆起种种与他相识的细节：
他们刚刚见面，他的脸上是纯粹的快乐，直到她说他看起来很快乐并且问他为什么，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才说出了事实，他见到她很高兴，但在这之后他的心情似乎就没那么好了。她无法继续呆在自己的公寓，去了一个朋友的公寓，“她需要让属于不同时空的那些墙壁把她从刚刚发生的事情当中解救出来，哪怕只是一点点。” 最后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得病。她发现自己愿意生病，因为这对正发生的变化是一种庆祝，“变化是这个夏天她不会和她的情人坐在地中海的阳光下了。 ”这个短篇就这么笔触轻盈地掠过争吵的每个阶段。这样的发泄里，不能慢，不能拖怠，要准确用词才能捕捉到每分每毫。戴维斯成功做到了，在她所有的小说里，情绪的转化都像是阳光下飞舞的尘埃在做随机运动，轻易地引发捕捉读者的注意与共鸣。《瓦西里的生活速写》则是另一篇我们自身的生活速写。主人公有学习的野心，却时常没有学习的心情；他试图培养散步的习惯并成功获得了一种平静，却在他妹妹的一次意外来访后彻底中断了；他写清单来建立秩序，却让自己更加迷惑：“他的前后矛盾。他无法完成任何事情的无能。他突然间产生的可怕情绪，害怕他所做的一切都一文不值。 ” 如果你已经感到共鸣了，就再多试几篇戴维斯的小说吧。深爱，才会对世间百态深怀同情。戴维斯的写作不是冷静的旁观和描写，她会让人无端感到一种温柔。她写抑郁症的女人（《心理治疗》），觉得身体里住了老男人的女人（《从前有一个愚蠢的男人》），租不到屋子的有强迫症的女人（《困扰的五个征兆》）。生活的这一面，并不刻奇，因为也许你也有那样一个时刻，在黑暗里清醒的等待天明，你觉得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你“一直到清早都还醒着”。这样前所未有孤独的时刻，这样与人群与城市失去联系的时刻，面对深渊而你觉得你失去辩解反驳挣扎的力气。《困扰的五个征兆》描写一个寄住在别人公寓里的女人，她一直在找房子，她不得不去找房子而总是找不到房子。“当到了不用再看房子而是可以回到借住的公寓里看电视、吃东西、喝酒的时候，她很高兴。”她看到一个想要租住的房子，想要一张租约来和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她走路回家并带着某种强制的平静去买食物，就好像如果她走得太快有什么东西就会碎掉一样。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她继续这样走着，轻轻地，带着审慎。”可是她没有得到这个公寓。她想到自己再也租不到房子。“她决定打电话给几个人。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找人说说话。她有点担心，然后她气自己在担心，气自己总是想着她自己，总是以如此灰暗的眼光看世界。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停止。”她开始有一些怪异的行为：“她闭上眼睛，她的肺看起来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大”；她突然觉得鸡蛋饼“即将开口对她说话”；过高速公路需要交两枚硬币，她却在三者之中难以挑选，她觉得“它实际上是被一个重要的法规所操控，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法规是什么。 ” 戴维斯不试图在小说里寻找答案。《困扰的五个征兆》的结尾，主人公仍然没有找到房子，甚至没有找到启示。她站着，凝望着灰色的海浪，海风如此强硬，浪花吹到她身上就像石头一样有着坚硬的棱角，她感觉海水的灰色像是冲刷过她的眼睛。她知道困扰她的是她的生活中更大的断裂，而不仅仅是无家可归的状态，但是找到房子会有所帮助。她想一切最后可能会好起来，结局并不会太坏。然后她望向远处以及在峡湾另一边几乎不可见的大烟囱，心想，不过，这依然不是她所等待的启示。总有许多时候，在混沌里活出秩序是不可能的。戴维斯的指认与表达，是用创造来赋予混沌秩序。廖一梅说，“艺术的力量是替那些不会表达的人表达，和会表达的人取得共鸣，至于那些没有感受的人，就让他们继续那样下去吧。” 对于她的作品，布克国际奖评委会赞誉：“我们从未读过的东西，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
《纽约客》詹姆斯·伍德评价：“独一无二、流畅易懂，像格言一样简洁，形式新颖，还有一种狡黠的幽默感、形而上的阴郁感、哲学式的压迫感，同时还饱含人类的智慧。”
乔纳森·弗兰岑：“戴维斯是一位自我意识的魔术师。在世作家中很少有人能让纸页上的文字更有意义。”
乔伊斯·卡萝尔·欧茨：“锋利、精巧、妙趣、低调，并且永远出人意表。”
科尔姆·托宾：“我感到自己遭遇了一个最具原创力、最大胆的头脑，常常在一个段落之内，既有奇异、锐利的想象，又有温柔、痛苦和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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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无山，部分内容选自《几乎没有记忆》，[美] 莉迪亚·戴维斯 著，吴永熹 译，中信出版集团 | 楚尘文化，2015年
图片丨网络
编辑 | 无山，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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