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千年
翻看过几本有关渤海国的史书，合上书页就感受到那个被沙漏涤荡得面目模糊的古城——上京龙泉府，臆想着它那锦缎般的过往，憧憬着有一天抚摸它那无比寂寥的今夕。二零一六年八月一日午后三点半，愿望实现。
如果不了解历史，不在意那段历史，你断不会在这片残垣断壁的空旷地带待上很久。你更乐意陶醉在镜泊湖的湖光山色中，或者去镜泊湖景区粗枝大叶地浏览那里的有图有像的渤海风情园，备不住去红罗女雕像留影以示到此一游。在这么个盛夏炙热的午后，我和先生汗透衣背，穿梭在这片被鲜花装扮下的废墟。
渤海镇，位于张广才岭与老爷岭间的盆地上。这里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有错落有致的民居，是典型的东北乡村格局。如果不曾脚踏上这片焦土，不曾触摸过那些玄武岩柱础，你不会相信这里曾矗立过一座蔚为壮观的都城。也就无从相信，历史的车轮是如何在这里碾过。
公元713年，唐玄宗遣使崔訢册封震国王大祚荣为左骁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渤海郡王，于是历史上多了一个渤海国。公元755年，渤海王大钦茂将王都从显德府迁到这里，史称上京龙泉府。又过了不到三十年的时间，渤海国在大仁秀为王时期，已经仿效盛唐，建立了三省、六部、十二司、一台、七寺、一院、一监、一局等以国王为核心的封建中央集权制度及其运作机构；渤海国疆域“方五千里”，北至黑龙江中下游两岸、鞑靼海峡沿岸及库页岛，东至日本海岸，西到吉林与内蒙古交界的白城、大安，南至朝#鲜-咸兴附近，成为一个幅员辽阔的“海东盛国”。
登上承天门遗址，注视那一溜24个玄武岩石基，耳畔回响起清代流人张贲《白云集》中的叙述：“宁公台，西南六十里曰沙岭，岭东十余里有古城焉。土人相传曰东京，盖金祖之故都也。道中远望，其上常有云气变幻如楼台宫阙状。稍近之，郁郁葱葱，又如烟井庐舍，万家屯聚。即而视之，无有也”。那时纷至沓来的宁古塔流人们竟无人识这令他们慷慨悲歌的废墟乃是盛唐时期的藩国渤海国上京城遗址！
怅惘间，耳边似有鼓角争鸣；恍惚间，无数身披铠甲的骑兵呼啸而过、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定睛间，周遭惟有莽莽松涛和如锦繁花，飘忽在耳畔的瑟瑟风声。塞外小长安，彼时的渤海上京龙泉府，商铺林立，街市人流摩肩接踵，亭台舞榭流连住多少风流骚客吟诗作画。转瞬间，竟在冬天在烈焰焚烧炙烤下徒留满目疮痍，人去城废。那附丽于此灿若星辰的海东文明在那场大火中被焚化成灰飘散开去。一地的灰烬、残石、断瓦、城基，静寂的石佛、石灯幢，还有那棵幸存的古榆树，不，目睹这一切发生时它不过是比蒿草还羸弱的榆树苗。它们固守在这里不肯随风消逝。
渤海国十五代王，传世229年。曾五次迁都，惟上京龙泉府为都时间最长，达160余年。从大武艺时开始兴建到大钦茂时期基本成型。长安城不过如是。当年上京城都城区面积约为长安城的五分之一，在亚洲列第四，与日本奈良的平城京大小相当。要知道上京城位置为寒冷的中高纬度地区。其后的辽上京，和还要略晚300年的金上京会宁府要比这里规模小上很多。上京城师法长安城，坐北朝南，由外城、内城、宫城三城环套而成。上京城外城郭呈长方形，东西长4800米，南北长3400米，面积为16平方公里，用夯土叠筑而成。有些段为土石结构，现残存清晰可辨。中央宽阔笔直的中央大街与另外南北六条大街及东西五条大街相交成网格状区域，将城区对称分割为东西两大区。上京城附近遍布的玄武岩为建都提供优良的建筑材料，用它们加工成的条石、础石，角石，板石，异形石，雕刻石，被用来构筑宫殿、门阙、廊庑、官衙、寺庙、城垣、宅邸、坊墙，道路、桥梁、沟渠等等。
踯躅在遗址里，五座宫殿遗址是如此阔大，它们是当年渤海王居住和办公地方，宫殿的外层，即外城，则是御花园、亭榭、湖泊，王公贵族休闲娱乐之所。一口汲水的八宝琉璃井，落寞地驻立原地，曾经还能打出清洌甘甜的泉水的御用井，早在2008年前就已干涸见底。
也许繁华到了极致就要凋敝，只是覆灭的瞬间太惊心动魄。公元926年1月30日，耶律阿保机先诏告全族人：“所谓两事，一事已毕，惟渤海世仇未雪，岂可安驻？”然发契丹精锐，征回鹘、新罗、吐蕃、党项、室韦、沙陀、乌古等兵为辅。20多万兵马自皇都临潢府出发，经木叶山，沿西拉木伦和、西辽河一线进逼，于2月14日包围渤海国夫余府（今吉林农安），三天后城陷，渤海精锐几乎尽失。随后，耶律阿保机率领铁骑兵分两路，翻越长白山，以“数日行军千余里”速度，经过六天六夜于正月初九，即公元926年2月23日夜驰至上京城。上京城被围第三天，束手无策的渤海王大諲撰被迫身穿素服，举素幡，牵白羊，率300多名官员凄惨地走过朱雀大街，到阿保机马前投降。
王可投降，可渤海军民却未曾想做亡国奴。3月5日，阿保机遣近侍康末怛（音达）等13人进城收缴兵器时，被愤怒的渤海士兵所杀。随即渤海国国王大諲撰在士卒的感召下重新号令抗击契丹。阿保机雷霆震怒，指挥契丹大军从上京城东、西、南三面城墙约10多公里的区域同时攻城，几昼夜的血战，上京城沦陷。承天门上，渤海王大諲撰再次竖起白旗。暴怒的阿保机将自己两匹马的名字赐给渤海王及王后，并将他们押解回临潢府幽禁直至死亡。有着200多年历史渤海国就此灭亡，渤海国疆域成为契丹版图。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国，由其子耶律倍及其子裔承袭国王。
在别人的土地上建都的耶律倍总感觉自己是坐在亟待喷发的火山口上看日出，这个都城内暗涌着一股强烈的反叛情绪。于是，公元926年东丹国从上京城迁出至东平府（今辽宁辽阳），上京城易名为“天福城”，三年后的冬天，被渤海国此起彼伏的反叛折腾得不耐烦的耶律倍决定听从辽太宗耶律德光和母后述律平的命令放弃东京城，令契丹兵燹上京城。契丹人的大火将上京城的一切建筑化为砖石瓦砾。大火熊熊燃烧半月有余。据《辽史·地理志》记载，契丹灭渤海后所得的103座城池在这次迁移中也多数被弃毁。渤海国的文史资料、文章典籍也被付之一炬。
57年后，即公元982年，辽废除东京中台省，渤海国的延续东丹国消亡。从渤海王被俘获，至渤海国都上京城被焚，渤海国遗民反抗契丹统治，试图重建渤海国的努力一直继续着。然而，上京龙泉府再也没能承续它的千秋家国梦。没有文献遗存的渤海国被人们遗忘了，隐匿在野蒿榛莽中足有七百多年。千年来，人们对它的查证，只能从唐史中剥离它那若隐若现的身姿。曾经的繁华都城，成边塞苦寒之地。没有清朝流人，渤海国上京城遗址恐怕还要掩于尘土。
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是清朝流放革职官员和大兴文字狱后获罪文人的人间地狱，也是叛军、工匠和各种会道门份子的禁足地。那里距离上京城废墟不过三十多公里。当流落边陲蛮荒的中原文人，发现了这座杳无人迹的荒城。感慨：“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他们中就有顺治十四年因科场案被判流戍宁古塔的江南才子方拱乾、吴兆骞。在前者著的《绝域记略》、《宁古塔志》中，字里行间流淌着对这片废墟的推测。
从富庶江南来到绝塞边关，落魄才子们眼中的宁古塔如《吉林通志》载：“是时宁古塔，人迹罕到。出塞渡湍江，越穹岭，万木排立，仰不见天。朔风狂吹，雪花如掌，异鸟怪兽，丛哭林嗥，行者或踣其间，或僵马上。”这些被流放者，有的甚至终至几代也没有回返江南故里。无奈中，他们成为传播中原文化的先驱，开发东北的先辈。
当文人们击节吟咏恢弘的殿宇委地成灰烬时，是否会叹息命运与己之不公？是否还梦想自己曾拥有的软香熏风、醉生梦死的过往？没有比遭遇灭顶之灾、倾城之劫，看生灵涂炭后，更让人留恋庸常俗世生活的了。于是终日粗茶淡饭，混迹于寻常巷陌的活法，也就有了更切实的意义。
偌大的遗址，除了在博物馆展厅见到几个游客，废墟处只有我和先生在彷徨、徘徊。在人来人往的热闹里，渤海镇上京城遗址依旧被人们遗忘。无法苛求那些怀揣猎奇想法，又酷爱追求热闹的游客，在这片杂芜中静下心来思索些什么。这些蜻蜓点水般玩乐的游人，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在烈日下，面对眼前这大片大片的废墟和焦土。
从2008年到2016年，渤海上京龙泉府遗址已逐步被改造成一个具有保护、研究、展示、观赏、游览为一体的“遗址公园”，据说还要申遗。我慨叹2016年8月1日午后四点二十，古渤海国上京遗址的天空如此纯净，太阳是如此这般热情地抚慰我。也许太阳和我想的一样：不管如何变化，这里，渤海国上京遗址，这片废墟会永远寂寥孤独着。人声喧哗后依旧是默默的被击碎的家国旧梦，烈火焚炽的古城，已于千年间重获了另外一种生命，TA早已视惊扰如同过眼云烟！
下面是一组2008年上京城遗址照片，大家对照着看吧。昔日遗址空场的香瓜地已变身为无边的花海。可落寞再怎么点缀也还是落寞！感谢大家跟读渤海国史。此篇纯属鱼在在藻个人无病呻吟，所有白山黑水系列也纯属鱼在在藻一家之词，偏颇疏漏处一笑而过吧！经历酷夏煎熬，秋爽是如此美好！
离开渤海国上京遗址驱车至渤海镇里寻找住宿。几经周折在胡同里找到一家快捷酒店，六十元标间，干净、舒适。入住不到五分钟，突然雷电交加，暴雨狂泻。一时间有些惊愕，老天于我大慈悲啊！感谢，感恩，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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