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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小脚走天下

名字之谜

七八岁的光景,我知道了姥姥的名字。

那是一个初夏。即将芒种的夜晚,空气里氤氲着黄了头的麦子与青草混杂在一起的气息——青徐徐、热烘烘。我躺在姥姥的臂弯里;姥姥坐在麦秸席上,在屋后就是麦田的天井里乘凉。姥姥轻轻地摇动着手里的蒲扇,扑打着躁动的飞蛾;我望着满天的星星。

姥姥放下手里的蒲扇,指着浩瀚无垠的天空,让我辨认那繁星密布,似乎有一层雾气笼罩着的银河;还有银河边遥遥相对,异常耀眼的织女星和牛郎星。姥姥指着紧挨牛郎星,一前一后的两颗小星星,说:“那是牛郎和织女的两个孩子,牛郎把他们放在柳条子框里,用一副扁担挑着,去追赶银河对岸,遥遥相望的,他们的亲娘……”

姥姥又一次放下手中蒲扇的时候,指着北方天际七颗明亮的星斗,说:“你看那七颗星星摆在一起,是不是像咱家吃饭的勺子啊? 像勺子就是勺星。” 姥姥并不知道,勺星还有一个名字叫北斗星。

我望着那摆成勺头状的北斗七星出神,脑子里突发奇想:天上的星星都会有名字,姥姥的名字怎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呢?

我伸出小手,抚摸着姥姥那皱纹纵横,犹如核桃一样的脸。喃喃地问:“姥姥,那你的名字叫啥啊?”姥姥甚是难为情地绷着嘴唇笑,良久才沉吟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乍听到这个名字时,我还不知道“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花中君子”这些溢美之词,更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内涵。我瞅着姥姥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怅然若失,似有所思的苦笑。对这样一个在当时具有广泛性的人名,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仰与膜拜。懵懂中,似乎也感到一些神秘与空灵。

在我固有的印象里,似乎小脚儿老太太有这么一个名字,太司空见惯了。胡同里边,我叫她二姥娘的老太太,村里的壮年人有很多人喊她莲姑;村东的一个老太太也叫这个名字,半截庄子的人都喊她喜莲姨;就连我看过的吕剧《井台会》里的小媳妇也叫兰瑞莲;还有电影里的秦香莲……

后来,我学到了一个词,“三寸金莲”。我懵懵懂懂的知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奶奶、姥娘们的小脚儿,就是搞不懂她们共同拥有的这么一个名字,是否与“三寸金莲”四个字有关系,那些年里我私下里老是琢磨这件事儿。

源于此,这些奶奶、姥姥们踮着小脚儿,深深地走进我的心田里。至今,她们还站在那里——站在鲁北故乡的田畴里、村街的小路上、洗衣的水井边、土垒的灶台旁……

上中学时,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我能够倒背如流。人到中年后,我不厌其烦的反复听一首叫做《愿做菩萨那朵莲》的歌,也是源于此。
                      

缠脚故事

在我记忆中,姥姥高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用一只小网子罩在后脑上,再横着插一只竹簪子。她总是穿着藏青色粗布大襟衣衫,扣子系在腋下;两条肥大的裤腿用黑色布带缠得紧紧的。站着的时候,她的两只脚总是不停的前后挪动,显然,这是为了保持平衡。她那只有十几公分长,香烟盒一般大的一双小脚儿,是难以站稳的。

姥姥出生在一九一八年,她的童年充斥着战乱与匪患,一介草民的儿女谈不上读书识字。加之她过早的失去了母亲,是一个没人宠爱的,命如黄连的苦孩子。然而,姥姥的奶奶却坚信,拥有一双“三寸金莲”即可以找到好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如果,孙女长着一双大脚丫子,好人家是不敢要的。于是,在姥姥七八岁的时候,姥姥的奶奶准备好了最原始的缠脚工具,一副绑带,一根木棒。

姥姥说,她七八岁的时候,一双脚被她的奶奶强行缠紧,捆绑在板凳上。然后,先用木棒敲打,再用两只手抓住留出来的绑带头,使劲向反方向拽扯。姥姥被敲断的脚趾骨,生生的被勒进脚心下面。一年当中,如此反复几次,骨碎肉烂,裹在一起。终于,重塑了一双犹如莲花瓣形状的小脚。

姥姥还说,为了有这么一双小脚儿,她去地狱里走了一遭。两只脚流血化脓,烂了整整一年,眼里的泪,也流了整整一年。真应了那句话:缠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但是,她从未哭出声来,因为她知道,哭下大天来,也不会有人救她。

十几岁的姥姥,踮着一双莲花瓣状的小脚儿,摇摇晃晃的操持着家务。尽管,推石磨、挑担子、洗衣做饭、上房晒粮,让她柔弱的身躯和一双小脚儿苦不堪言。但是,却没挡住她十七岁的时候,出落的亭亭玉立。更因她有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真的如风摆杨柳,加上她有细高苗条的身材,也算四庄八滩里,屈指可数的人尖儿了。只是,她有一双磨砺的如木挫、男人一般的大手。

姥姥说,在一个土地都冻开一指头宽裂缝的冬天,姥姥的父亲,收了媒婆子牵来的一头正值壮年的毛驴之后,便乐呵呵的把姥姥嫁给了十八岁的姥爷。而姥爷家并不富裕,没有了毛驴便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于是,过完年一开春,姥姥的婆婆,便把娶回来的儿媳妇当毛驴使唤了……

好在姥姥出嫁以前,就已经蓄积了强大的隐忍和耐受力,不管多累多脏的活从未在人前喊苦叫累。以至于肚子里怀着我母亲的时候,她还抱着磨棍子,推石磨,加工粮食;每日到村东的甜水井里挑着木桶,挑两担人吃的甜水;而浆洗衣物,喂饮牲畜,则需再到离老宅稍微近一些的咸水井里,用井绳提水……

姥姥的婆婆,终于在乡邻们的啧啧赞许声中,对姥姥如获至宝,整天高兴的合不拢嘴。而读过几年私塾,又善习武弄棒,有外出闯荡想法的姥爷,也变得安分守己。他与姥姥在村外精耕细作着几亩薄田,尽管聊以糊口,日子却也井井有序。姥姥把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也收拾的干净利索,锅碗瓢盆错落有致,不染更沉。

然而,姥姥逆来顺受,以柔克刚换来的和谐生活,仅仅两年之后却变得面目全非了。根源在于:姥姥生了两个闺女之后,她的婆婆耿耿于怀,以至于终老不能释然。
                      

苦尽甘来

三十年代末,姥姥在生下我的妈妈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又生下了我的二姨。从此,姥姥的婆婆,便再也没有翘起那耷拉下来的嘴角,整日指桑骂槐,时不时找茬发泄。姥爷也垂头丧气,好像自己犯了大逆不道的天条,感觉自己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彼时的姥姥亦是日夜引咎自责,身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从此,再也没有过身孕,终究没有给三辈单传的姥爷家生下传宗接代的男丁。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回了日本。姥姥的婆婆也抱着没有孙子的遗憾,去了村子南边的祖莹地里。到此,姥姥才在精神上得到了些许解放。

然而,识文断字又善舞枪弄棒的姥爷,却又不安分起来。他在村子里办起了闻名四乡的拳房,把村里的青年人组织起来,在共产党员的领导下建立了农会。一有空闲就聚在一起开会习武,以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为要务。因此,姥爷被国民党的“还乡团”列入了黑名单,成了本地国民党特务们的头号刺杀对象。一个时期中,姥爷时常昼伏夜出,藏匿于鲁北平原的庄家地里,沟沟坎坎之中,躲避追杀。

那个时候,姥姥又陷入了深入骨髓的担心与恐惧之中,每到夜晚,她搂着两个孩子蜷缩在土屋的一角,或者是柴草堆里。甚至听到过好几次,土坯房的房顶几乎被踩塌的咔嚓声。她心中牵挂着被追杀的姥爷,想象着姥爷被杀戮的惨景,时常彻夜不眠。无助的姥姥,只好借助于求神拜佛,以此希寄姥爷平安无事。姥姥每天晚上跪伏在佛龛前,虔诚的祈祷。一直延续到后来,讲究因果轮回的佛教,成了她终生的信仰。因此,她一有机会便会救助危难,行善积德。

终于,姥姥苦熬到了1949年。随着临近村子里的一个国民党“还乡团”的头目,被人民政府枪决在镇上的一个芦苇湾里,其他的跟随份子也相继被镇压了。1947年已经是共产党员的姥爷,光明正大的成了农会会长。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村里来了扫盲班。姥爷兴高采烈地把姥姥和当时已经十三岁的,我的妈妈。一起送去了设在一户人家,闲置的土坯房里的识字班学习。从此,姥姥懂的了识字的重要性,成了村子里面的学习积极分子。而我的妈妈,在姥姥历经千辛万苦的坚持下,走出扫盲班,上了中学,又考上了师范。成为了当时村子里面学历最高的女人,并且做了一辈子教书育人的教师。

有这么一个识文断字的女儿,成了姥姥引以为傲的资本,姥爷在乡邻面前也挺直了腰。为了让妈妈安心教学,姥姥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还要到生产队里挣工分。母亲不止一次的说过,姥姥也很喜欢学习识字听说书,可那时候家里连台收音机都没有。每天晚上妈妈在家的时候,她就缠着妈妈给她读一段《大刀记》《红岩》等当时流行的文学作品。
                     

感动上苍

我出生那年,母亲在外地一个乡村里教书。父亲也是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苦命孩子,在更遥远的地方当兵。无奈之下,我出生四十多天就被送到了姥姥家里。

上世纪60年代末的农村,物质生活非常匮乏,大多数人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不要说奶粉,连面食都很少见。已经五十多岁的姥姥,面对嗷嗷待哺的我,想尽了一切办法。然而,连买一斤白糖都要凭票的时代,四十多天的婴儿没有母乳,又能吃什么呢?无奈之下,姥姥让姥爷在邻村里托人买了一只乳羊。姥姥把挤出来的羊奶煮熟熬开放在暖瓶里,夜里倒在碗里掺上点白糖,一勺一勺的喂我吃。一夜之间要起床好多次。姥姥抱着夜夜啼哭的我,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寒冷的冬夜。而姥爷,为了弄到白糖票和粮票,四处奔波,求人淘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母乳喂养,我的体质不好,都快两岁了不会走路,还经常生病。姥姥撑着一双小脚儿,抱着我求医问药,通往邻村一名赤脚医生家里的一条田间小路上,不知留下了她多少匆匆的脚步。

生命是顽强的,六岁的时候我上了一年级。妈妈也在外地调回来了,在本村的小学校里教学。而我,变得异常顽劣,不爱读书。因此,经常招来母亲的痛打,每到此时,姥姥总是站在旁边抹眼泪,不去拉,也不去劝。而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姥姥总是摸着我的头,哀求一般的说:“你好好念书吧!别让你娘为了这事儿,再打你了!”那时,我只是怔怔的看着姥姥,不懂姥姥的良苦用心。

我九岁那年的夏天,得了疟疾。忽冷忽热,上吐下泻,人瘦的皮包骨头了。姥爷和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看遍了附近的诊所,买来的药吃进去又吐出来,连续很长时间不见好转。姥姥一边虔诚的祈祷佛祖保佑,一边步行六公里到一个村子里找到一个老中医,老中医说:去找一个沙瓤子的西瓜,让孩子吃下去,或许能救孩子的命。

那个年代,不到盛夏要找一个熟透的西瓜难度可想而知。姥姥又踮着小脚,跑到临县一个种植西瓜的生产队里,找到人家的队长,央求人家开恩。队长听说是为了救一个小孩子的命,痛快的答应了姥姥的要求:到还没有到采摘期的西瓜地里,找寻一个熟透的西瓜。于是,队长便与种瓜的师傅找寻了大半截地,挨个用手指头敲击听声音,终于,找到了一个貌似熟透的西瓜。姥姥拿出掖进大襟袄里的毛票,付给队长后,急忙踮起小脚儿,背着西瓜,顶着烈日,匆匆往家里赶。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姥姥终于赶到了家里。此时,汗水湿透了她的粗布上衣;又渴又累的她拿起舀子,在水缸里舀了满满一大舀子冷水,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下去。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脚痛的不敢着地,起不来了。

不出老中医所料,看到新鲜的西瓜我突然来了胃口,大吃了一顿。可是,一会儿的功夫又哗哗地吐了出来。姥姥一边跪在地上焚香祈祷,一边继续让我吃西瓜,我吃了三次,吐了三次。然而,就在第二天,奇迹发生了,当姥姥把剩下的一块西瓜,又切给我吃的时候,我居然再也没有呕吐;忽冷忽热的症状也减轻许多。到了晚上,安然的睡了一觉。几天后,居然渐渐的好转了。在这之后,姥姥将我病情好转,归功于佛祖保佑。家里的人也相信,这是姥姥对我的爱感动了上苍。
                     

乐善好施

姥姥常说:孩子没娘苦黄连,老来无子黄连苦。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同学叫宋建新,自幼丧母。都进腊月了,他还穿着一件袖子短到胳膊肘,露着棉花套子的破棉袄,脚上穿着露脚趾头的单布鞋。宋建新每天冻得鼻涕横流,脏兮兮的,同学们都躲着他。有一天下雪,姥姥去接我,看到了可怜的宋建新,姥姥问了他是谁家的孩子。晚上,姥姥不知道在哪里弄来了新布,熬了一夜做了一件厚厚的新表新里的大棉袄。早晨上学时,让我带给了宋建新。后来,她还往学校里给宋建新端过热腾腾的地瓜粥。

在姥姥家住的胡同深处,还住着一个我叫他二姥爷的人,是和我姥爷一个辈分的同姓弟兄。因为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患上了痨病。他时常披着一床破被子坐在墙根下面晒太阳,咳嗽起来,腰拼命的向下弯屈着,看上去犹如乞丐。他一个人经常不做饭,夏天好对付,冬天时的屋子里冷若冰窖。那时,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勉强糊口。姥姥却时常给他送去热粥热饭。

有一年冬天,连续下雪,天气持续低温。一个中午,姥姥听说二姥爷又被冻得犯病了,姥姥跑去一看,二姥爷盖着一床露着脚的又破又短的小被子,蜷缩在炕上。姥姥情急之下,跑回家,毫不犹豫地在炕上拽了一床被子,拿出去送给了二姥爷。害得我跟她盖一床被子,捅脚睡了一个冬天。

上世纪70年代末期的一个冬天,为了开挖村子南面的一条输水干渠,村子里一夜之间住上了来自外乡的大批河工,大多是青壮年劳力。他们中的十几个人,也在姥姥家的西屋里,铺上了麦秸打了地铺。他们吃着自己带的咸菜,姥姥负责用大黑锅给他们蒸玉米面窝头,烧开水。

在一个早晨,河工们早早的起床上了工地,姥姥去柴火垛抱柴火准备点火烧水。柴火堆里的一个蜷缩着的人,吓了姥姥一跳。姥姥定定神仔细一看,是河工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小伙子,头上粘着麦秸草,蓬头垢面的在柴火堆里昏睡。姥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原来,早晨起床上工的时候,小伙子头痛欲裂抬不起头来,带工的队长就说你在家歇歇吧!就把他一个人舍在西屋里,小伙子发烧,迷迷糊糊地起来上厕所,却一头扎进柴火堆里昏睡了过去。姥姥急忙连拍打带叫,这小伙子脸通红喘着粗气,没反应。姥姥踮起小脚儿,一溜小跑地叫来了邻居家的远房大妗子。大妗子年龄稍小点,缠了小脚以后又把小脚放开了,有一双半大脚,比姥姥有劲。她俩合力把这小伙子拖回到地铺上。

姥姥赶忙点火烧水,把家里仅有的红糖一股脑地倒进锅里,熬了一大锅姜汤。她让大妗子把小伙子的头扶起来,自己舀了一大瓢姜汤,给小伙子灌下去,又给他盖上两床被子发汗。大妗子跑去邻村叫来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来到以后,给小伙子屁股上打了两针。说:发出汗来就好了。

小伙子昏睡了一天。晚上,姥姥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白面擀成面条,用葱姜炝锅给小伙子做了半锅汤面。小伙子醒来之后,端着大碗喝了四五碗。终于,大汗淋漓有了精神。等回过神来,跪在地上哭着给姥姥磕头,一口一个奶奶,亲奶奶。

后来这个小伙子,逢年过节就提上白面馍馍或一串油条,来看他的奶奶。来了就说:没有俺亲奶奶,俺早就冻死了!
                     

虔诚莲花

姥姥信佛,在村子里是妇孺皆知的,到了晚年,姥姥更加虔诚。她每天早上洗漱完毕,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总会在佛龛前焚香祈祷。她为亲人们的平安健康祈祷,也为邻人们祈福。村里的妇女们都愿意过来跟她诉说心事,也有很多不同年龄的妇女,抱着不舒服的孩子,来让姥姥看看摸摸。她把奉行了一辈子的勤劳朴素、与人为善、重情重义,用行动教给我们这些晚辈。

到了1984年,姥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自己悄悄地用彩线缝制一种带有花饰的衣服,也在一种尖尖的小布鞋上绣花。她怕这些东西让我们小孩们看见以后害怕,总是藏着掖着。后来,还是被爱瞎倒腾的我发现了。我懵懵懂懂的知道这是寿衣,哭着问姥姥:“如果你不在了,我们可怎么活着啊?!”姥姥笑着说:“傻孩子,不是还有你们的爹娘蛮……”那时,十几岁的我还搞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但当噩耗真的降临时,我还是崩溃了。

当老师的母亲,似乎也看出了姥姥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以及姥姥精神上的变化。这年暑假里的一天突然说:你们的姥姥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到电影院里看过电影,老是在打谷场上看。我们一家去县城看一场电影吧!顺便也照张像,让你姥姥高兴高兴。于是,母亲用自行车带着姥姥,我们几个孩子欢呼雀跃着,骑着另外两辆自行车,到了县城。先给姥姥照了平生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而后,看了一次午场的电影《铡美案》。

然而,这一次电影院里看电影,让母亲后悔不迭。原因是,姥姥心慈,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被剧情所感染。她从秦香莲的两个孩子一出场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剧终散场,还抽抽嗒嗒,劝也劝不好。十几年后,退休在家的母亲还经常提起这件事,令她懊悔,让她心痛不已……

那个年代,鲁北平原上的老百姓唯一的经济来源似乎只有种棉花。为了一家人的温饱,我们家也跟村里人一样,在承包地里种植了几亩棉花,可是我们家没有劳力,六十多岁的姥姥成了主力。

时值盛夏,天气酷热难耐。鲁北平原上遍地皆是的棉花棵子长得一人多高。可是,专吃棉花桃的棉铃虫泛滥成灾,如果不及时消灭,棉花是不会有好收成的。已经肆虐了好几年的棉铃虫,不怕打药,农药对于棉铃虫不过是一壶老酒而已。于是,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一起上,用手捉,用镊子夹。而我的姥姥,踮着小脚儿,一个人也天天在棉花地里忙活。

一天中午放学,一进家门我就发现,家里有好几个邻居妇女在忙活,气氛有些异样。我急忙进屋,看见姥姥坐在炕沿上,面色蜡黄,表情木讷。我喊了几声姥姥,姥姥也不应声,只是呆呆的看着我。我吓得扑在姥姥身上,哭着喊着,姥姥只是动了动嘴唇,两行浊泪流到了脸颊上。邻居家喜生嫂子劝我说:“别哭了,你姥姥在棉花地里跌倒了,歇歇就好了。”

然而,姥姥并没有好起来。姥爷和妈妈带着姥姥,走遍了那个年代,惠民地区的所有医院,医生都说,姥姥的症状是血栓病后遗症,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吃药慢慢调养。自此,姥姥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她不愿意拖累家人。休息了几天后,就又踮着小脚,拖着不太灵便的身躯,打扫拾掇,干起了家务活。每天早晨晚上,还是忘不了焚香之后,虔诚的跪伏在佛龛前默默地祈祷。

中秋节之后的几天里,姥姥的病情突然加重,脸色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了。一天早晨我要去上学,姥姥正跪伏在佛龛前。我照例叫了一声姥姥说:我去上学了。姥姥缓缓的回过身来,眼睛盯着我,流露出万般留恋与不舍。她抬起胳膊,伸手指了指外间屋里的饭厨。我领会了她的意图,打开饭厨的门子,看见里面有两个用草纸包着的月饼,她又用手示意我装进书包里。我知道,这是姥姥记着我喜欢吃月饼,过完中秋节特意给我留着的……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我在学校里被邻居家的喜生嫂子,急匆匆地领回了家。我见到姥姥的时候,姥姥躺在炕上闭着眼睛,面色安详,似乎微笑着。然而,她却悄然的去了天国,皈依了另一个世界。在一家人的悲戚声中,我的妈妈和小姨,为姥姥穿上了姥姥自己亲手缝制的,绣着莲花的寿衣;穿上了尖尖的,只有三寸多长的绣鞋,那一双鞋底上,同样绣着红色的莲花。

傍晚,姥姥家的门前升腾起了耀眼的火焰,这是村人们自发送来的——成堆的纸钱在燃化。那绚烂的火花伴随着人群的悲诺声,在高空中久久不灭,在我溢满泪水的眼睛里,化作了朵朵圣洁的莲花;又涅槃成一群美丽的彩蝶,在随风起舞。而后,追随着面带笑靥的姥姥飘然而去……

人到中年后,我痴迷着一首歌曲《愿做佛前那朵莲》。而我每当听这首歌的时候,总是愿意闭着眼睛。这首歌如同梵音绕梁的天外之音,能够把我带进一个梦幻的世界。

在那个梦幻的世界里,我和蔼可亲、慈悲为怀的姥姥,离开我已经三十五年的姥姥,化作了一朵皈依在菩萨身边的金色莲花。伴随着悦耳宁心地旋律,那朵金色的莲花,向我释放着仁慈而祥瑞的光芒,护佑着我;赐予我——感恩、向善、求真的力量!

愿做菩萨那朵莲
修炼心法永无杂念
花开花落在你身边
做前世今生的水莲
善因结善缘
慈悲大无边
宽阔的胸怀
动感天地间
斩断尘世缘
烦恼丢一边
跪拜在佛前
常常把经念

……...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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