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岁那年，明媚的春天对我来说却像寒冬一样。我不能像往年一样穿最喜欢、最漂亮的连衣裙，更不能在春暖花开的阳光下漫游、赏景……
是的，刚成为医生没多久的我生病了，还住进了「抢救病房」。
我得的是「风湿热」，这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真的是十分难受。
随着疾病的进展，我开始发热，关节积液、疼痛，蹲下站不起来，站起来不能走路，吃饭夹菜胳膊痛的伸不直；除此之外，还有心包积液，心率最慢不到 40 次 / 分，还有皮下结节、环形红斑……
在病房无所事事，只好苦中取乐，天天拿自己的症状，对比着教科书上风湿热那一章节的内容……
当医生成为病人
住院期间，我每天的事情就是按医嘱卧床、输液、服药……我第一次体会到角色不同，心态完全不同。
做医生时，你是主动的，强大的，威严的；但作为病人，我是被动的，渺小的，柔弱的。
那天，我一如往常的在病房躺着，过道里医生护士们的脚步忽然匆忙起来，接着，隔壁病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细雨不停地下，房间里闷得就像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护士发生了什么事。护士说：隔壁病房的那个病人死了，是和你一样的病。才 37 岁呢，丢下两个孩子，一个 8 岁，一个 10 岁，挺可怜的……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害怕，虽然对这种病多少有些了解，但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会死，总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也许我的预后还不错呢。
我才 20 多岁，才刚当上医生，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公婆唯一的儿媳，我是四个老人心中的宝贝，丈夫心中的爱人，3 岁女儿的漂亮妈妈……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怎么会死呢！
但是，隔壁病人的死亡击碎了我自欺欺人的谎言。我从来没有真的去正视这个病。
我第一次感到，死亡那么近。以前也送走过几个病人，但从未觉得死亡会跟我有关。
而这次，它就在隔壁，随时可能降临到我头上。
当死亡在靠近
我开始正视死亡这件事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面对死亡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态，但这种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却是对亲人的挂念：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丈夫怎么办？
我忽然发现，其实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并不是怕死亡这件事情，而是怕死亡后的失去。
我甚至偷偷到办公室，整理了我的物品，想为自己的亲人多做一些准备，让他们在面对我的死亡时不至于那么仓促，让他们在我死后能更快地走出悲痛。
但我还是幸运的。
治疗的效果很好，身体也恢复得很快。我更加珍惜自己的身体，我要好好的活着。我甚至想，我一定要活过 37 岁，超越那个隔壁的病人。
我还要救治更多的病人，让他们都能活着，让他们能为父母养老送终，能陪子女快乐成长，能和爱人白头偕老。
我该以何种形式告别？
很快，我到了 37 岁。那年，因为工作上的调动，我进了 ICU 工作。我和同事们每天在危重病的救治道路上行进着。
ICU 是危重病人集中的场所，在这里，我们救活了一个又一个危重病人，我为他们感到高兴。
但是，很快，另一个问题开始困扰着我。ICU 中的大多数危重病人，最终并不是完全康复了，也不是完全死亡了，而是依赖着机器，所谓的「活着」。
我看见一个又一个满身褥疮的老人，一个又一个插满管子没有灵魂的躯体，一个又一个为了亲人「活着」而负债累累的家庭，一个又一个因为选择治疗还是不治疗、手术还是不手术、插管还是不插管、放弃还是不放弃的家属的挣扎和纠结……
这种「活着」是有意义的吗？这并不是我之前坚信的那种「活着」。
今年年初时，琼瑶提前写遗嘱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提前写下公开信拒绝插管拒绝任何急救措施。
当时我很赞同她的做法，从个人的角度看，我也不愿意在生命的最终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我甚至也立下遗嘱，要求不插管，不抢救。
在这之后没多久，我的母亲生病了，住进了 ICU。了解病情后，我不希望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还遭受无意义的痛苦，因此，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动员父亲放弃了治疗，母亲很快离开了我们。
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家庭竟然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母亲走得太快，父亲根本没有接受母亲离去的时间和空间，每天以泪洗面。
我突然后悔了，我突然觉得，我应该让母亲再多「活」一段时间，让父亲有一个和母亲慢慢告别的过程。
也许脑死亡病人多「活」几天在医生眼里没有救治意义，但那几天可以让远在异乡的亲人回来相见，朝夕相处的爱人倾述前世今生……
我慢慢体会到，在一个垂危病人快要走完他的生命之旅时，面对选择「苟且生」还是「尊严死」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亲人，包括救治他的医生，都应该是包容的、理解的、慎重的，更应该是互相尊重的。
因为我们除了理性，还应该有情。（责任编辑：shamouer）
本文作者：田红，新疆奎屯州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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