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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眼泪

    一丝丝念想,一丝丝泪,梦里相见心欲碎。两眸对,西风醉,挥不尽心中别恨。魂消黄昏人心脆,凄凄惨惨寻寻觅觅燕又飞。灯下两三杯,窗外风又催。痛首别离憔悴损,容颜黑。几年过后人不归,人不归------

    喝礼生吆喝着,唢呐声高低起伏,吹鼓手吹的费劲,洋号声人心斐然。树叶乱飞,翠鸟凄唱,锣鼓震天------

大路两旁,一阵鞭炮声响过后。男孝们披麻戴孝,手提柳木哀杖,一字排开,随着喝礼生一声“跪--”哭爹喊娘,泪雨扑天。

爷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走的,而今的父亲也逃不掉这样的命运。

                   (一)

深秋了,天气渐渐的冷了起来,留守在村庄里的老人,儿童也都习惯的穿上了棉衣,说出话来嘴里不时地冒着热气,路旁的白杨树上,盛世一时的绿叶也开始逐渐发黄打焉,被风吹起,呼啦啦的,像是夜里的鬼拍手,一阵东风袭来,电线杆上的电线丝丝的响着,在催人们入冬。

村子里,但凡能给家里顶上一个劳动力,多挣几份工分的男人,女人和这些腰缠白腰带,头顶白手巾的老爷们都还忙乱于生产队里的滩地上,他们脚踏着黄土地,手握着长短不一的锄把,把锄刃拚在硬实的土地上,明晃晃的铁锄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光忽闪着扑向了人们的眼眶,窜进人们的眼珠子里。他们有说有笑,有哭有闹,没有一时的忧愁,没有一时的痛苦,只有把这眼前的哭和闹当着一种快乐,博得一时的欢快。苦和泪一下子咽进了各自的肚子里。地里,队长的叫喊,妇女们的嬉闹,热闹一时,寂寞一阵。

哭喊,谩骂,伴随着这一锄锄拚地的砰砰声,锄刃钻到了地底下,脚面上浮起了扬尘,人们眼前,一溜溜,一片片,扬尘好似千军万马,在人们脚下一字排开,然后你争我抢的从地面上升腾,飞奔到早上清新的空气中,与空气打着转儿,一会儿又在风的摧残下扑挂在人们粉红的脸上,与汗水交融,跌落到脚面上,钻进冰冷的布鞋壳内,“噗嗤,噗嗤”的几声走动,破布鞋前头已冒出了大脚趾,同样踏在土疙瘩上,双手拨弄着锄把,嘴唇已裂开了几道血印,门牙顶住舌尖,嘴巴吧嗒吧嗒的各自放着粗话,“日你妈,快的撵狼去,等着我。”跟在身后的社员叫骂起来,干到最后的社员耳背没有听清楚,只是回头做了个鬼脸,又继续的加把劲前行了,干的最慢的两个妇女已开始喘着粗气,几处被锄把磨起的水泡出现在四个指头的根部,随着锄头的一起一落,指缝间火辣辣的烧痛。围毛巾的老汉手麻麻的攥不住锄把,狠劲的把口中的唾沫唾在手心,然后双手一合搓了搓,拿锄站立的姿势更稳了。冲在前面的大肚子女人挺着孩子就要吃奶的大奶头,干活呼吃呼吃的感觉奶有些疼,她知道又到给孩子喂奶了,趁着身后的人们小歇,就假装哎呀的跑到地头,面对放在木车车里的小孩揭起了衣襟。

有人在遥远的滩地里学起了驴叫,有人喝醉酒似的骂起了队长,“瞎眼了,瞎眼了,不看太阳都到那头了。”有人喊,有人骂,队长的耳朵像塞了驴毛一样,是听非听,是看非看的在心里计算着放工的时间。

村民估摸着孩子在校放学的时间快到了,他们的心开始惶恐,脚步开始凌乱,拿锄的手想抬不想抬的转着眼珠子乱瞅。他们知道,这队里的活干到猴年马月也没个尽头,即是种完这块地,下片地还等着哩。况且打谷场上的那一堆堆玉米棒子还裹着壳,竹排上的棉花还等着人翻晒。他们的内心焦急,矛盾,惶恐着,慢慢的随着太阳的移动,又谋算着怎样才能让队长快点下起放工的命令。

   “哧——”一个女人的屁股撅的老高放了一声长长的响屁,惹得几个离她最近的男人赶忙用手捂住鼻孔,想骂都来不及。一个老头尿急了,背过女人脱去大裆裤子,将尿尿到身后,溅湿了布鞋,老妇人看见后尖叫两声,惹得在一起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鼓着耳膜在听这帮人群里的笑话。

一个半老其少的女人喊了起来,这是给蹲在地头的队长提个醒,“太阳到头顶了,孩子放学了。”一声叫喊,一阵嘁蹙,队长知道这准是哪个干活最慢的中年妇女开了口,她是村子一个要强的泼妇,平时骂起人来谁都接受不了,时常在队里干活不是避奸把滑就是喊着回家,眼下看着太阳与自己的身影并在了一条线上,自己要是再不下令放工的话,放学回家的孩子准会哭鼻子,没有办法,望着眼前还有一大片土地没有播种,心里毛毛的下了命令,“放工了,放工了,有孩子的快点回家做饭。”

听到了队长的喊话,一阵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喉管里发出鸡鸣,老头把手搭在上眼眉上抬眼望了望,干活的人们耳朵顿时拔去了羽毛,一个个像精灵一样,扛起锄头,争先恐后的往地头跑,往家里奔。

                     (二)

从地头到村口有一段路程,跑的最快的那个妇女就是地里干的最慢的那个,她在地里干活时常常夹在人群中磨洋工,可一听队长喊话,就急的猴精一样,扛起锄头,摇摆着一对肥厚的屁股蛋,飞快的变换着小脚,跑困了就停下来,用手紧紧裤带,哼上两声像提电夯一样撵前面的人去了。

夹在人群中的爷爷,人高马大,走起路来丝毫不输给别人,硬是凭着自己有一双大脚丫,一股子蛮劲,变换着双腿,单手提锄,走路一阵风,进了村子,入了家门。

家,尚大的院落,在整个村子还不算大,宽不足二丈八,长不足三十,院子中间盖着对寺面厦房,分住着父母,爷爷和我们兄弟四人,楼门已经破烂不堪,两旁的土坯墙已不知落了几层的土泥巴,凹凹凸凸的样子使人常感觉墙要在人眼前倒下去,屋顶上的瓦当大小不一,有机瓦,也有人工做的,它们互相叠错着捂住房顶上那片蓝天,至于厦房的门,还是老式的两扇门,门角不知何时被老鼠咬了又咬,爷爷用木块补了又补,身后一面窑洞,那是我们一家人平时最会享受的地方,不仅冬暖夏凉,而且爷爷还时常闲下来给我们讲动人的家史,一年四季,窑洞上的小木窗不知被爷爷粗苯的手用旧报纸糊了多少遍,一到冬天,总是在寒风的吹动下呼啦啦的响,有时像人在抽风一样,嘶嘶的晚上惹人神经紧张。

时下,天气亦渐渐冷起,爷爷就自然而然的从前房搬到了窑洞,而且每次去地里干活,开始在腰间扎一道草绳,据人说这是为了御寒。

望见爷爷进了家门,手中刚刚放下锄头,来不及打掉从地里扑到身上的尘土,就迅速的走到厨房,从墙角抄起扁担,挑上两个空桶,晃悠悠的奔出了大门,打水是做饭的前站,每次放工后,人们都是这样,街上已有人挑回了水,也有人刚才迈脚走进了家门。

爷爷挑着水桶来到了村中央的井台前,周围已围上了三三两两的村民,他们有的等不及打水就蹲在旁边拼命地抽着旱烟,有时呛得周围的人连连咳嗽,有的恨不得把别人打上的水揭起倒进自己的桶里。爷爷呢,虽然心里着急,可外表看起来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他站在一旁,一眼眼瞅着辘辘上的麻绳,扯耳听着辘辘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声响。一位村民挑水走了,又一位村民同孩子抬起水桶离开了井台。排在身后的人多了起来,中间有人开始骚动着喊着话,“快点,快点,孩子马上就要放学了。”有人叫喊着,有人催促着,爷爷心急手快的看见排在前面的人从井台上提走了水桶,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高大的身体占据了整个井台,他开始不慌不忙的将旱烟袋斜插进腰带上,然后打开绳头上的铁扣,扣住桶鋬,轻轻地用手转动起辘辘,吱呀吱呀的声响从爷爷手中带着哨儿窜进每个人的耳朵,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催促着下一个村民的准备,水桶接触到了水面上,绳索在爷爷手中像鲤鱼跳龙门一样,爷爷的手一提一落,水桶窜进了水下,爷爷又是一晃绳索,水桶浮到了水面,爷爷一声哎幺哎幺的喊着号子,辘辘又吱呀吱呀的伴奏着,水桶提上了井台,又是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第二个水桶下去了,爷爷已心不在焉的重复着手中刚才的动作,然后又是嗨吆嗨吆的喊着号子,辘辘吱呀吱呀的伴奏着,第二个水桶离开了水面,桶底滴下的水滴在水面上砸起一道道水花,水桶放到了井台,爷爷用手轻轻地拂去漂浮在水面上的柴草,将两个水桶隔着距离提到人群外,然后操起靠在墙上的扁担,用铁钩钩住两个有着距离的桶鋬,弯腰起立,将扁担放到了左肩上,水桶伴随着人的移动,影子在向家里赶去。

影子走进了家门,水桶放到了地上,爷爷一手抓住桶鋬,一手揭起桶底,水稀溜溜的滑到了铁锅里,母亲看着锅里的水花,估摸着能做一顿饭的水足够后,喊停了爷爷,水桶又移动了方向,在爷爷手中单提着迈步入了门外的水缸。

灶房里,母亲打开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划在暗黑色的外皮上,划出一束微弱的火苗,闪忽不定的放在潮湿的柴禾中,青烟一缕缕从柴禾中冒出,渐冒渐大,一会儿弥漫了整个灶房狭小的空间。

封箱杆的拉动声从浓烟中传了出来,“噗咜,噗咜”的一声声沉闷音乐打乱了整个屋内的静,母亲坐在灶台前,一手轻拉着封箱杆,一手忙乱着往锅洞里递柴禾,爷爷站在门外,青烟已扩散到院子,爷爷的双眼熏出了泪水,呲呲的声响从锅盖缝里窜了出来,水泡在锅里翻腾着打着转儿,水蒸汽从木锅盖缝冒了出来,跑遍了屋内,搅浑着青烟,映出母亲一张瘦小的脸颊。

母亲看到铁锅里的水烧开了,忙的起身去厨房里用碗端来下锅的玉米糁,孩子放学了,我们三个先后冲进了家门,围绕在灶房门前,细听着锅内水泡的翻滚。

爷爷端着玉米糁小心谨慎的来到院子,单手扬起,吹着口气,玉米皮在爷爷的吹风下飘落到地上,游走在眼前,爷爷的眼睛不慎窜进了玉米皮,眼眶里涩涩的难受,他叫起了母亲,母亲眯着双眼,眨巴着眼睑踉踉跄跄的跑出了灶房,“快给我吹吹,快给我吹吹。”母亲走到爷爷跟前,将手在衣襟上一抹,伸手上去揭开了爷爷的上眼皮,看见眼角没有什么时,张开嘴使劲的朝里面吹了吹,接过爷爷手中的瓷碗,“好了好了,坐到外面歇会儿就没事了。”

看见爷爷坐到了外面,母亲的手已揭开了锅盖,水泡在锅里翻着浪花,玉米糁在母亲手中像天女散花一样,一撮撮,一撮撮撒进了烧开的水中,水泡消失了,水蒸气中散发着玉米糁的清香。

柴禾在锅洞里燃烧着,母亲的手依旧拉动着封箱的拉杆,每跟上一二分钟,母亲都得起身,再一次的用手握住勺把搅动着锅里,她怕玉米糁在水中绣出了疙瘩。

水泡在锅里翻滚着,玉米糁在水的陪伴下上飞下跳,一会儿黏到一块,一会儿又分散到各个角落,母亲站在灶台前打了个喷嚏,被烟熏红的双眼,泪水挤满了眼眶,爷爷在外坐了一会儿,看着我们猴急隐晦的脸色,他也着急起来,从锤布石旁站起身,再次的走进厨房,从墙角的大菜缸里用筷子捞出一大块咸菜,走到案边,抡起刀飞快的切着,木案板上,咸菜成了一条条,一块块的被爷爷拾进了瓷碗。

锅里的玉米糁熟了,从锅盖缝里散发着与刚才不一样的清香,母亲用抹布抹去锅盖上的灰尘,瓷碗已被爷爷端到了跟前,“先给孩子盛,先给孩子盛。”爷爷在我们面前显得很着急,母亲二话没说的用勺子舀起了稀饭,稀的能照见人影,饭碗端到锤布石上,我们坐到锤布石旁,围着这碗像板凳腿的咸菜,每吃上一口,嘴里咸的就把碗放到嘴前,用舌尖舔一舔碗沿,嘴朝碗里吹上两口气,然后再狠狠的吸上两口,饭进了嘴,入了肚,一下子从喉咙烧到胃内,心热乎乎的,喉咙像一团火,火焰在烤着舌尖。

等到碗里的饭菜吃尽,时间已到了上课的份上,爷爷安慰着,我们哭闹,大手牵小手的撒开腿往学校里跑,来到学校,进了教室,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老师与同学大眼瞪小眼的瞅着我们,一个个狼狈的怂样。

见到我们的离开,爷爷开始把我们刚才吃过的碗又一一的用舌尖舔去,最后连锅里剩下的一点点也不放过,他没有吃饱,只是用腰带紧了紧肚子,提锄上工去了。

看到爷爷的离去,母亲也来不及收拾的将碗筷放到铁盆内,走到门口操起了锄把。

                 (三)

在地里干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麻麻黑,队长才下了死命令:大家都收工了,谁没干完明儿来早些。队长改变了工作方式,大家应诺着依次各奔疲命。

回到家,母亲知道家里已没有什么可做饭了,只好惴惴不安的怀揣着一个洋瓷碗走出家门,她没有告诉爷爷,也没有看我们一眼,她在村子踅摸了好阵子,走问了好几个家庭,从两家里共凑出一碗冒的虚高的白面,她端着碗走回家里,爷爷已在院子徘徊了好阵儿。

“大,今儿咱吃玉米糁面。”母亲在爷爷面前端着碗高兴地开了口,爷爷看见后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二话没说的走向了门外。他知道,要想吃一顿难得的玉米糁子面,一定得有绿菜下锅,可家里好几天连个绿菜梆子也没看见了,更谈不上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爷爷知道今儿在地里干活回家时,半路的草丛中长了几株绿油油的曼青叶子,他出去了好久,母亲在木案上已用水和好了白面,木杆杖在面上母亲使劲的擀着,铁锅里的水也在我们的帮忙下用柴烧的咕嘟咕嘟的直冒泡,母亲从灶房里走出去走进来走了三遭,终于在急切地等待中把爷爷盼了回来,只见爷爷满身的泥土,手背被枣刺划了几道血口,我赶忙的就要去接,爷爷已将菜放进了水盆,盆中的水浸着绿菜,沾着血液,水红红的,泛着绿意。

母亲不忍心的从屋内拿来旧布条,“大,别洗菜了,快把手裹上,小心发炎。”爷爷面对母亲的相劝没有吱声,只是把菜洗净后放到了木案板上,“你切菜吧。”这才接过母亲手中的旧布条走出了灶房,用我手中的干土研末敷在上面,缠上了布条就到灶房烧火去了。

经过全家人的一致努力,可口可香的玉米糁面母亲盛上了碗,我们仍旧坐在院子里的锤布石旁吃的有味,吃的地道。

                      (四)

晚饭过后,爷爷干了一天的活已累的腰酸腿疼,走几步路都想把脚背到肩上,他已困到了极点,只是在我们这些小孩的簇拥下回到了窑洞,坐到炕上,脱去长长的粗布袜子,开始忍着那一丝丝困意,打发着我们好奇的童心。

母亲仍旧的抹洗着灶房内的碗筷,心事重重的紧锁眉头,她知道,父亲今晚要是再把玉米不买回家,明天全家就彻底断顿了。她心里那个着急如焚,急的几次把拿在手中的碗在用抹布擦洗中险些跌在地上,她扯着耳朵听,哪怕是房门外老鼠的响动,她都听得真切,她渴望不急了,父亲难道今天真的买不回粮食吗,她心慌的要命,面前的这一大家子明天的生活难道要?她没有再往下想,她已作出了最坏打算,即使父亲今晚买不回粮食,那她明天就是再遭人白眼也要厚着脸皮去,问一家,又一家的问,来寻借一点口粮,一点可怜的口粮来填着我们早已空虚的肚囊。

梦想和现实总是在人最艰难时出现转机,天无绝人之路,母亲的祈愿,祈祷,母亲的急促的挖心撕肺的期盼中,父亲出现了,他推车走到了门口,脚还没踏进家门,母亲就疯一般的跑上前去,她急切地用双手打开了院子的大门,望着昏暗的月光下父亲那双透明的眼睛,人瘦了许多,说出的话,声发在了喉咙,停在了喉咙,父亲用手推着自行车,吃力的推进家门,车后驮着半口袋玉米,半口袋来之不易的玉米,母亲看着,眼睛湿润了,她知道那是一家救命的口粮。

母亲双手扶住了自行车,父亲在暗淡的月光下吃力的将这半袋玉米从车子的后乙座上卸下,母亲又用手艰难的帮着挪到厦房门口,“孩子他爸,吃过饭了吗?”母亲问起了父亲,“吃过了,刚才在卖玉米的那家。”父亲接着说道:“那家人可好了,还让我带回两个蒸馍呢。”父亲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已揉搓的黄黄的玉米馍来,母亲接在手中,冰冷冰冷的瓷实,“那今晚就不去站上了。”

“不去咋行,都一天了,还不知道站上情况咋样。”父亲面对母亲的关心说出了他不放心的话,随后将自行车掉过头,推出了院子的大门。

爷爷在窑洞里蒙着黑给我们讲着故事,他已乏困到了极点,但又不能睡去,至少也不能这样的睡去,因为他知道,家里断顿了,晚上这顿饭是母亲睬着老脸去别家借来粮食,至于明天借下借不下还很难说,昨天就让人捎话给父亲,让他在外买些玉米救急,可天这么晚还没回家,他真有些担心,可担心又有啥用呢,于是他只有等,在这黑灯瞎火里等,假借着给孩子们讲故事,来支撑着那乏困的疲惫的身体。

看到父亲的回家,而且用自行车带回了半袋玉米,他高兴地哄我们睡后就下了炕,穿上布鞋,走出了窑洞,“孩子他妈,娃他爸走了。”

“走了,听说一天都没去站上了。”母亲回答着爷爷的问话,走到了粮食跟前,“大,趁着天黑,咱把玉米在碾子上碾了吧。”

“行,我正要说这事呢。”爷爷说着用棍和母亲抬起了玉米,他们走到了村子的碾盘前,爷爷用尽力气将玉米倒了上去,母亲用笤帚扫了扫,爷爷推动着沉重的石碌碡,一圈两圈的碾着,咯咯嘣嘣的玉米在碌碡的碾动下响着,裂着,溅着,母亲跟在爷爷身后用笤帚扫着,拾着。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半袋玉米在石碌碡的碾滚下变成了大小不一的玉米糁,而此刻的爷爷已经有气无力,靠在石盘上长长的喘着粗气,母亲拿着从家里带来的簸箕,竹筛,用手刨着,筛着,爷爷睁眼看着,看着这用力气换来的丰收,母亲小心的全部重新装进了口袋,爷爷迈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和母亲廋弱的身体将半袋玉米抬着,抬回了家里。

父亲推着车子从家里离开出了村子,就骑在了自行车上,左晃右晃的用手握着车头,脚已经时蹬时不蹬的忍着车子前行,他心急,心急自己在外踅摸了一天才买回半袋玉米,而站上的情况有怎样呢,他心急,急切地想知道他离开的一天站上的情况,可心急而脚下已急的换不开腿,停住车,路上跷不开步,他真想歇会儿,在这黑天野地里,在这路上,他骑着车,脚蹬会儿,又气喘吁吁的下车推着走着,他知道,这时回到站上,等他的同伙,他工作中的搭档,可能已经睡下,因为夜已深了,月亮到了头顶。

                  (五)

我们睡在窑洞里的土炕上,甜蜜蜜的做着美梦,梦想着爷爷给我们讲解着有史以来听了不知多少遍的家族史,那是某朝某个年代,河南某个地方闹起了灾荒,大旱和蝗虫使得整的村子的人们妻离子散,老爷们也是一样,生活已无着落的兄弟二人看着父母下世,眼前再无人牵挂时拿出了决定,决定离家出走,他们胡乱的收拾了下,告别了家乡,告别了属于他们的破烂不堪的棚户茅庵,各自挑着筐儿,挑着破衣服破被,开始了逃荒,一路走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经历了多少饥饿和痛苦,他们夹杂在几千人的逃难大军中,跋山涉水来到了骊山脚下,走到了渭河岸边,面对渭河,望着这滚滚汹涌的泥水在河床上翻滚,从西往东,川流不息,望着这荒凉的一大片肥沃的黄土地,一望无边,他们放下了肩上的扁担,决定留下来,放下筐中的破衣服破被,在这片土地上筑起心中的梦想。

他们知道,只有在这荒芜的土地上住下来,靠自己一双辛勤的手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他们拿出了独有的看家本事,从集上买来了木犁,锨锄,开始沿着退水后的河道边筑起了窑洞,挖起了属于他们的一片片荒无人迹的土地,他们安顿下来,找人打井,帮忙种地,一代代延续生根发芽。

还记得那个时候,某个老爷好抽好赌,败光了家底,某个老爷辛苦劳作,致富经商,又是某个老爷在家管着几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守着几十亩薄田,到了后来,败光家底的老爷成了贫农,致富经商的成了中农,至于在家守着几十亩薄田的老爷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主了。

据爷爷讲,父亲在家十七岁就当上了村子里的队长,而且一当好几年,那些年家里的生活还好些,可到了吃大锅饭那会儿,父亲就忍着将家里所有的口粮带头拿到了队里,开始大集体的生活,以至于我们一大家子除了劳动,到饭时吃不上几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稀饭,没有吃的,地里的野菜,树皮,甚至连玉米芯子,玉米壳,都成了最好的食粮,看见一家人饿的面黄肌瘦,父亲丝毫不敢动一下生产队的口粮。

后来父亲响应党的号召,在农村大力发展畜牧业,因为养猪是关系肥料,肉食和出口换取外汇的大问题,一切合作社都要将养猪一事放在自己的计划内,当然省,县区都应有自己的计划,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以养猪为中心,全面发展畜牧业,那些都是毛主席语录中的话,人人都背的滚瓜烂熟,人人都想把队里的各方面搞上去,就这样根据乡政府的决定,父亲义告奋勇的加入到去蒲城农校学习的行列中去。

经过父亲一年的畜牧兽医培训学习,他是掌握了许多知识,可家里就从仅有的一点生活基础变得更加一无所有,而且到后来还欠下了队里的透支款。

父亲学习期满,他回到了当地,继续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把农村作为大力发展畜牧业的好地方,好方向。他跟上了同村的一位赤脚兽医,继续深造来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本事来,每天他们走村窜户,没有固定的住址,没有代步的工具,更没有应手的医疗器械,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简单的注射器,体温表,和较为先进的听诊器了,每走进一个村子,先是师傅坐下的那匹毛驴“咯哇,咯哇”的叫上两声,都会引起村人和孩子们的好奇,铁嘴师傅每看到一处的病畜,先是自己诊断一下,再请父亲逐一听诊,叩诊,和问诊。只有这样,才能迅速的提高父亲的医疗技术。

过了没多久,父亲又应邀来到县上的华清兽医院开展工作,这里的工作环境使他进一步提高了医疗技术,后来又回到乡下,独自一人开始着手创办乡上唯一的兽医站了。

没有筹资,没有站址,他起早贪黑的东跑西拼,变换着不同的破旧房子当作工作住址,没有人手,没有医疗器械,他想着法儿自制灌药器,直至一九六零年初,第一批县级畜牧兽医人员分配下来,他才稳住了心,从此起早贪黑,和他的同伴冒着酷暑严寒,顶着风风雨雨开展起一年又一年的畜牧兽医工作,他们不计个人得失,为站上创造财富,买地皮,盖房子,置家具,购仪器,他们活的高兴,活的潇洒。

                      (六)

父亲回到站上,一天的饥饿,一天的路程奔走,他已疲惫不堪了,迈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推开了兽医站的大门,站在门口,紧扶门框,两眼阵阵发黑。

昏暗的夜,淡淡的月光已移过了头顶,院子里的房内灯还亮着,透过窗户隐约的看见一个年轻的后生还坐在椅子上,似乎看着书,父亲艰难的走了两步,将车子放到院子弄出了响动,随后关门声使这位男子走出了屋门,“老任,这么晚你还来。”那个男子问上了话,借着朦胧的月色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位已经弱不经风的父亲,每走上两步双腿发软的好像要倒下去,他知道父亲临走时给他留了话,可怎么,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急忙的走上前去用手扶住父亲的肩肘,“你一天没吃饭?”

“吃过了,就是肚里还有些咕咕叫。”父亲在同伴面前不情愿的开了口。他知道这张难开的口管不住了,“我就说嘛,你应该没吃。”那个姓张的男子说道。

“别为难自己了,为了家里,也不能把自己身体搞垮。”老张进一步的劝道,“还好,锅里还有些剩饭。”老张说话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我给你热去。”老张说完话扶父亲进屋坐到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椅子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敲打着父亲快已崩溃的心灵。

父亲坐到椅子上,黑瘦的脸庞已愁添了几道皱纹,深陷的眼眶眯成了一条缝,缝里的黑眼珠看到了眼前的希望,他半拉着眼皮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老张热好了剩下的饭,父亲在瞌睡中嗅到了饭香,艰难的睁开眼,伸出双臂,晃晃悠悠的用手接住老张递上的饭碗,碗里绣了疙瘩的面条和玉米糁搅浑在一起,冒着热气,扑着鼻孔,父亲一手接过筷子,想也不想的狼吞虎咽起来,将饭下了肚,饭碗干净时,嘴里还津津有味的问道,“老张,今儿做的啥饭,这么香。”

“你都吃了,还不知道。”老张说。

“我吃急了,真忘了,看看。”父亲翻过碗傻笑了笑。

老张看见父亲今儿吃饭奇异的举动和狼狈不堪的神态,心头一阵难受,扯着嘶哑的嗓音说道:“看看,我说你没吃,你就是犟着说吃了,怎么样。”父亲看着老张,难为情的接过老张端递过来的水杯,热水在冰冷的手心提升着手的温度,父亲的脸色慢慢的从苍白变得红润,他又一次的挣扎着将眼睛睁大,吃力的回忆起老张刚刚提过的站上的业务,“怎么,真有事?”

“没什么,就是——”老张说话间话语戛然而止,他没有在吱声,只是在父亲面前摇了摇头,临出屋门前才劝了父亲了一句,“睡吧,睡吧,有事明儿再议。”

“明儿”父亲喝下最后一口开水,头脑清醒了许多,眼珠子开始咕噜的转动了两下,眼皮眨了眨,思索着老张刚才说话间隐约留下来的疑问,老张呢,希望此刻的父亲应该多休息一下,来给明儿的工作开个好头。

“怕什么,有事就说么。”父亲在朦胧的灯光下追问起来,老张极不情愿的开了口,“是这,你刚进门的紧前头,长条来了一位饲养员说,他队里的大黄牛有问题了。”

“那你没问啥问题。”

“问了,他没说,只是说等你回来。”

“那我得去一趟了。”父亲听到老张的详细叙述一下子来了精神,刚才仅有的一点困意已消失的无踪无影,只是内心焦急的想知道长条村那个队上的大黄牛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算了吧,明天再去也不迟,况且来人说大黄牛的病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这回老张真的说了谎,而且是为了父亲,为了父亲这糟糕的身体。

父亲把老张的相劝没当回事,他只知道,牲口有了疾病就等于自己有了病一样,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到达现场,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职工,成为一名好兽医。

                   (七)

父亲站了起来,从那破旧的椅子上,他起身了,马上要出去,到十里开外的生产队去,去救一条生命,自行车上挎着一个蓝色的布提包,里面装着想象中需要治疗的几样药品,他晃晃摇摇的跨步出了房门,来到院子,天更黑了,门外起了风。

夜,已过了三更,漆黑的路上没有月亮,少得可怜的几颗远在天边的星星眨着暗淡的眼神在为父亲照亮着前进的路。风,已没有刚出门时那么小了,现在吹在脸上,冰冷冰冷的,像孤魂野鬼伸出可怕的手触摸着自己。

父亲骑车在路上很小心,冰冻的双手抓在车头上有些着急,脚怎么蹬也踏不快自行车的脚踏,脸冰冷冰冷的,心有些火热,仿佛两个不同的空间气流在对撞着。

父亲走了一段路,天更加漆黑了,头顶上偏移的星星已经消失,路上一个劲儿的静,静的只有脚踏自行车转动的声音,忽然远处的灯光闪亮了一下,像篝火,父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上,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可今儿又是这么的惊吓,他的心全乱了,头发瑟瑟的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竖着耳朵细听远方,“吧嗒,吧嗒”的声响从远处时而声大时而声小,像人的脚步,又像动物的走动,他心里毛焦焦的,惶恐的发毛,他本不该这个时候前去,他后悔没听老张的劝,既然走到了半路,只有硬着头皮,看着眼前的篝火,一晃一晃的向自己靠近。

咳喘声从父亲干扎的喉咙中传了出来,不远的处的脚步也听得真切,篝火不见了,只见漆黑的夜行路上传来行人的叫骂,“他妈的,好好的手电筒怎么不亮了,活见鬼。”行人骂着,走着与父亲碰了个照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使行人怔住了,呆呆的站在前面喊出了声,“老任,是你。”

听到行人的喊话,父亲惊恐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知道,眼前碰见了熟人,他睁大了双眼问道,“你是——”

“我是长条的,前半夜刚找过你。”行人面对着父亲直言不讳,“是这,队长不放心又让我来催了。”

“那好,那好,咱走。”父亲一下子猜出了一定是老张刚才提及的那档子事。他没有多想,跟在行人的身后。

路,漆黑的路上没有平坦,只有坑坑洼洼的印出一道道父亲轻重不一的脚印。天明时分,队里的大黄牛得到了父亲的及时救治,才活了命,队长高兴地在饲养室用鸡蛋夹馍招待了父亲,尔后,父亲一直念念不忘那次丰盛的招待,更不能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农业社兽医。

                      (八)

没有几天,老张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得到饲养员的捎话下乡了,仍就是夜晚,这次出门,父亲给老张开了口,“今晚上好好看,明儿给你加工资。”父亲给老张开出了明码标价,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调动同志的积极性。

到了后半夜,父亲值班睡在床上,一直睡不踏实,他知道,最近一段落夜晚总是那么漆黑,老张一人前去,给牲口看病能行吗,况且那村子离兽医站的路程的确有些远,而且那是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并且路过的几处都有乱葬坟,一声鸟叫都使人毛骨悚然,何况天也渐冷,路上难得遇见行人。

父亲愁着,想着,在床上翻了个身,硬板床上几处的不平直垫得他腰部疼痛难受,嘴里哎嘘了两声,家里的生活窘况又使他眼前蒙上一层阴影,使他心烦。

虽然节气已过了农历九月,可生产队里的秋播还远远没有结束,堆在打谷场里的玉米棒都被一帮老少爷们用手机械的剥的光溜,摊在场里晾晒着,何时分给大家还是个问知数,村子已有几户吃饭断了顿,自家就是一个明显的典型,在家的爷爷和母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在地里干,队里分不上几袋粮,灌不了几斤油,过年连个肉星吃都得靠父亲,还好,父亲属于工人阶层,在外有着一个月二十八斤白面,二两油,不然一大家子生活真像快崩溃的河堤,父亲知道,他的孩子太多,还都上学,单靠爷爷和母亲那点工分换来的口粮那是养不活一大家子的,从此,他总是在吃饭中从牙缝里挤,挤出一些口粮,维持着家里艰难的苦日子。

眼下,爷爷又上了年纪,一旦身体有个这那,家里就彻底的崩溃了,父亲翻来复去的在床上想了很久,如今站上仅有的三间瓦房内住着他和老张,老张是区县举办兽医培训班的第一期学员,他的医技咋样,自己还真不太清楚,只是他为人老实,让自己放心了许多。

今天夜里,来找人看病的饲养员所描述的牲口病症和自己上次所见的大致相同,老张临走时自己还仔细的叮嘱过,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如果这样的话,老张就会使自己省心多了。父亲想着,想着,灯下一个盹儿,眼前一阵迷糊,门外的绒线花树上卧着的猫头鹰啊的几声学人哭叫,屋内顿时毛瑟瑟的,父亲心惊肉跳,窗外的夜风又时不时的从房顶上吹过,刮起了哨音,几张订在墙上的报纸哗啦啦的响动了几下,便觉得门外有人来了,门环在风中像被人拍打一样,咣当,咣当的响,街道上的生意人脚步凌乱的从近极远,由远而近,父亲烦乱的心絮又像冬天的雪花,飞飞扬扬,飘飘洒洒,他睁着眼看,竖着耳听。

一会功夫,睡意再度来袭,他迷迷糊糊的和衣而睡,突然一阵开门声又把父亲惊醒,“是老张回来了吗?”

父亲在黑暗中抬头问了一句,没人答应,门环又响了一阵,一扇门被人从外推开,父亲嗖的在床上坐起,“是老张回来了么。”

“嗯”了一声低沉的应答,有人进屋了,开间一阵自行车打撑子的声音,父亲才放心的就要睡去。

“老任,明天起早些,今晚的病不好治。”进门的老张知道父亲还没睡老实,只在朦胧的夜色中站在父亲门前说道,他说话很直,父亲问明了情况,又一次在睡觉中开始思索着到明天应该怎样给生产队一个说法,又应该怎样去把这头病重的牲口治好。

他睡在床上,万头思絮,后半夜的休息自然而然的成了摆设,自己和衣而卧,大眼瞪小眼的一直在漆黑的夜里等到天明。在站上忙活到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应了老张昨晚的请求,正收拾着治疗应备的药物,长条村的队长赶来了,一进门,父亲还未来及问明情况,那人就一个劲的发烟,“昨晚的情况咋样?”父亲看见来人怪异的举止,心头一震,痛觉锁住了嗓门。

“不咋样。”来人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那咱走吧。”父亲在队长面前开了口。

“别去了,昨晚有病的那头大黄牛死掉了。”队长的话一出口,父亲的脸色刷的一下铁青起来,嘴里半会递不出一句话,“那,那————”

“没什么,死就死掉了。”队长当着父亲的面说明了来意。

“是这,老任,昨晚的病你站的老张的确费心了。”来人说话的语气显示出他们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父亲才放下心的继续听他们的解释。

“是这,我今儿来是想让你开张病畜死亡证明,回去让群众剥着吃了就行。”来人的真正意图在父亲紧张的态势下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像一个聚拢的气球在空中爆燃,炸出一阵响动,父亲半会儿没有吱声,他知道,老张一大早就在自己面前重复了昨晚那头病牛的发病特征,而且极像破伤风发作的症状,何况那是人畜共患病哩,怎么能让群众自食其果,他开始在队长面前有些难为情,左思右想的拿不定主意,沉思了好半会儿,终于把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一句怕人的话,“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父亲的这句话对队长来说,好似五雷轰顶,一下子使得队长目瞪口呆,他极力的回忆着昨晚的病状,丝毫不相信那头病死的牛会是人畜共患的破伤风,而且大家都不会相信,况且自己在家琢磨了好阵儿才来兽医站求得一张证明,因为他太想吃肉了,连同他周围的乡亲。

面对他的请求,父亲终于拿定主意,把头摇了摇,嘶哑的声音变得很大,似乎想把队长唬住,可这惊人的声音倒把老张从门外惊了进来。

“哦,你来了。”老张一进门就认出了队长,因为昨夜的连续作战,队长始终没离开老张半步,队长看见老张的进入,顿时心中又燃起了一团希望,他知道,父亲作为一站之长,对这个不好开的证明是不好开口的,何况村子的人们还等着自己拿注意呢。

他看见老张,心头一阵惊喜,急忙的凑上前去,用手拉了拉老张的衣襟,示意着他规劝父亲,或想偷开一张不属于他的通行证,他递上了香烟,说话声变得委婉谦逊。

老张心里也看到了不能,看着不舒服,既然昨夜的病牛是自己看的,这么快的死,人家没追究就已经了不得,怎么父亲还如此固执呢,于是他铁青着脸,冲父亲开了口,“老任,开了吧,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那出了事谁负责。”父亲看见老张帮起了外人,生气的撇了一句。

这一句使老张迟迟没有再言语,只是脸色阴沉的移动双腿坐到了一旁,拿起桌上的报纸,队长看着眼前这一对哼哈二将,无论怎么说都不能通过时,终于把牙一咬,风尘火火的离去。

在后来的记忆中,老张还是不放心的打探了一番,队长回家后,终于唆使着村民将死牛开膛破肚,吃了个精光,至于吃出什么问题,一直到现在再没人提及。

从此,父亲和老张内心装了隔阂,可这本来的隔阂又在一次次和父亲共同处置问题中消散的无影无踪,而且时下的一桩事就等着老张,等着父亲。

                    (九)

那是星期天的早晨,老张休假回了家,站上只有父亲一个人值班,吃过早饭,闲的无事,坐在木凳上,翻看起行业的杂志来,看着看着就有两个人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父亲抬头一看,来人凶巴巴的一脸横肉,一副杀气就知道准有事情要在面前发生,可究竟要发生什么事,父亲头脑一片空白,于是他只有等,等那凶神恶煞开了口。

那人一进门并没有把父亲放在眼里,只是把屋内的桌椅掀了个底朝天,走到父亲跟前,拳头举得险些挨上父亲,“好你个兽医,能干啥吃,硬是让我们把好好的牛喂死了。”来人恶神凶煞般的谩骂,不容的父亲一丝一毫的解释,一个人骂的不够解气,生硬的用手抓住父亲的衣领,“你是老任么,给我评评理,我村子的大黄牛前阵子吃的好好地,都怪你,怪你们给队长说牛太廋,这好,加了料昨晚死了”来人说话颠三倒四,硬蹭蹭的提到了老张,“老张呢,看我不收拾他。”来人一句一个凶,一句一个狠,父亲只是没有举动,静听着来人把话讲完。

父亲递上了一杯茶,慢条斯理的说道,“就这事,有啥大不了的。”父亲把话说出了口,“一进门就砸桌子捶板凳,我还以为啥事呢,坐下!”

父亲说话硬了,走到了门口,门外已围上了几十个农民,“有理说理,有事说事,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人吼了一嗓子,有人在下面嘟哝起来,那两个浑人才住了手,“好,今儿让你说个明白。”

那人把脚踩在父亲面前的木凳上,“是这,前阵子,我们村的一头黄牛下犊,你站的老张接生时说牛没喂好,让我们平时多加些料,这倒好,没有一个星期就成这了。”来人说话理直气壮,生怕围观的群众不向自己。

父亲在一旁听得真切,原来这个村子的饲养员并没有理解老张当时提出的建议,只是一码光子的饲喂黄牛,才导致后来的发病,以致昨天出了意外,可这也不能全怪老张呀。父亲听到了这儿生气的开了口,“那你们说,老张什么时候给你们提的建议。”

“就是秋收那会儿。”

“好,就按你说的时间,你也不想想,那会儿牛多加一斤料,在地里干多重的活儿,如今牛没活干了,你还加料,这不自找麻烦么。”父亲在人群中把加料的事说的明明白白,顿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搭上了话,“那不能怪老张呀,你想,干活加料,不干活也加料,老张并没有这么说,只是你们的饲养员头脑一根筋,怪谁呢。”

围观的群众你一言我一句的说得来人张口结舌,顿时结结巴巴的说着话就想溜走。

父亲也看到了要讲清是非的时候到了,把二人挡在了门口,“你们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于是父亲把黄牛如何不劳动又加料导致瘤胃酸中毒,饲养员又不知情的继续加料才导致了今天的下场讲的清楚。

那人听后,明白了许多,才自知理亏的灰灰离开。

到了第二天,村子里死掉的那头大黄牛已被村民在饲养时处以极刑,不仅剥了皮,而且还大卸八块的分给了大家,原因很简单,那是吃得憋死的,吃肉无妨碍的,甚至有人提议让队长带些去兽医站给父亲赔个不是,那终究不是人家的错,况且以后说不定多时还得用人家哩。

队长听着有些道理,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拿了一大块肉,匆匆的来到了兽医站,父亲看见后只是淡淡的一笑,“拿那么多干啥,分给村民好了。”

“多着哩,你看这不是给你陪个不是么。”

“没什么,没什么,那都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怪老张当时没有讲明白。”父亲和队长你来我去的在办公室寒暄了几句,牛肉终于放到了办公桌上。

看到队长的离开,看到天色已晚,父亲亟不可待的走进厨房,把牛肉在冷水中洗了洗,放在木案上,用刀麻利的剁了几块,丢到已快烧开的水锅里,盖上锅盖,坐到了一旁。

肉在水里翻腾着,水面上打着泡儿,散发起一股股香喷喷的味道,直扑人的鼻孔。父亲在一旁看着书,老张走了进来,用鼻嗅了嗅,心中一阵欢快,“老任,锅里煮的啥,这么香。”

“还能有啥,这还都不是你的功劳。”父亲假装生气的说道。

“我的功劳,不可能吧。”

“不可能,昨天没把人整死。”父亲当着老张的面原原本本的把昨天来人怎么闹事,自己怎么解释,最后人家咋样离开讲了一遍,老张听到后高兴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全无,坐在父亲面前半会儿没有吱声,父亲看在眼里,温婉的提出了意见,“没什么,以后注意一下工作方式就行。”

父亲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着老张和父亲原有的隔阂,为老张以后的工作开展提供了无比的力量。

肉在锅里熟透后,父亲首先捞给了老张,“快拿回去给孩子们吧,家里等着。”父亲的一句句话,老张眼里一股热泪,呆呆的看着眼前,碗里大块的牛肉,“好,那你也给家里那些。”

“行。”父亲说了一句,两人各自拿起分得的熟牛肉回了家。

我就是那个时候见证了父爱,那晚爷爷高兴的用碗端着牛肉吃,一直吃到半夜,最后还落了个拉肚子的笑话,不得意又埋怨起父亲,至今那件事还都留在我的脑海。

                    (十)

就在那次死牛事件后,父亲知道,生活在农村的这些饲养员由于没有过多的文化教育,大多数脑门一根筋,面对牲口的饲养管理,医生说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点灵活劲儿,更谈不上对疾病早发现早治疗,往往等到队长知道,队长再找人寻医生,这样一来一去就耽搁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如今,他和老张又常因工作繁忙往往在给牲口治疗过程中,说些不注意细节的话,就造成对他们的误导,成了他们说话的把柄,结果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会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坏人拿来说事。合计着这几天略闲,老张能抽出时间,父亲就不假思索的去了乡政府,开始找到有关科室,再由科长去请示乡长,征得同意,下发文件,等到文件落到队长手里已过了两天。

这天一大早,父亲借来了桌子,老张端来了板凳,板凳并排放在兽医站房门的台阶下,老张逐个擦得干净,台上父亲摆上了一张桌,桌旁摆上几张椅子,算是招呼行业的有关领导来讲课有了位子。

等到各村的饲养员来到站上,时间已过了早上九点,他们在家养成了习惯,一到这里,说东道西,旱烟袋在板凳上砸的佟佟直响,抽起旱烟拼命似的,直呛得台上的领导打喷嚏,父亲看着着急,老张喊出了声,“乡党们,静一静,你们来这儿不容易,现在欢迎领导给大家讲畜牧饲养管理有关方面的知识。”

老张喊了几阵子,这些饲养员才陆续用手掐灭了烟斗,坐在原地鸦雀无声了。

看到会场安静下来,父亲在台上带了个头,然后由领导结合实际讲述起饲养环节中常见的病症,简单的治疗办法,以及饲养管理中应注意的问题。

听到台上领导讲的头头是道,台下几个不懂王话的主儿还是厌烦的开溜,台上的领导讲了目前的形势,父亲跟着给大家贯穿了饲养环节中容易出现的漏洞,甚至拿出了开玩笑让大家来牢记心中。

到了下午,这场空前的一次培训才在喧闹嘈杂中匆匆收场,虽然父亲有些遗憾,可这些社员大部分还是吸收了不少经验,这为以后的工作开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晚上,他们归还了那些借来的板凳,归还了那张不属于他们的八仙桌,开始进房歇息,养精蓄锐,好面对明天的工作。

                   (十一)

到了晚上十点钟,父亲正在房子里的木板床上睡得正香,忽然一个噩梦把他惊醒,他坐了起来,打开灯,昏昏沉沉的靠在床头傻等着,直到夜半,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声紧似一声,急促的爷爷出现在门前,听到爷爷的一声声叫喊,一阵强有力的敲门声,父亲下了床,披上衣服打开房门,站在面前的爷爷还衣衫不整的满头大汗。

“大,咋了?”父亲吃惊的面对站在跟前的爷爷问道。

“孩子病了,肚子痛的厉害。”爷爷结巴的说道。

“那没请大队医生。”

“请了,那人说没办法,让孩子赶紧去县城里。”从爷爷口中听到孩子发病,看到爷爷的满头大汗和战战兢兢的神态,父亲知道孩子的病一定不轻,不然,乡村的医生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于是他来不及告诉老张,轻轻的带上门,撒腿就往家里赶去。

跑到了家里,走进屋门,只见大哥的脸上汗水咕噜咕噜的往下滴,脸红的像紫砂,父亲见状,二话没说的让爷爷拉起了架子车,母亲帮着把大哥放到车板上,父亲拼命地往县里拉,爷爷和母亲跟在身后拼命地往县里跑,鞋跑丢了,拿在手中,汗水把眼迷住了,用袖子抹上一把,丝毫不敢怠慢,一直在爷爷的推掀下,没用上半个钟头来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里,漆黑一片,父亲敲这门,叫那窗,总算把熟睡的医生弄醒,可一经医生诊治,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手术,医院里恰好没电,主刀医生又没在医院居住,这可急坏了父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这位好心医生的建议下,父亲和爷爷不得不拉起架子车以非人的速度迈向了灞桥医院。

大哥的病得到了及时治疗,可父亲和爷爷在走这三十里的砂石路上已经气喘吁吁,坐在医院的地上直不起了腰,他们看到大哥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合衣靠在医院的柱子上,昏昏欲睡,直到天色渐亮,父亲让爷爷看护着才疲惫的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兽医站上。

回到站上,天已经大亮,老张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烧水壶放在火炉上呲呲的冒着热气,“老任,你回来了,孩子的病不要紧吧。”老张关心的问了一句,“不要紧,就是点小手术。”

“医生已经做了。”父亲有气无力的简述了昨晚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现实故事,坐在椅子上已闭上了双目。

“老任,你去歇着吧,来人我叫你。”看见父亲的乏困,老张心疼的提出了建议。随后扶起父亲虚弱的身体缓慢走进屋内,看着父亲上床,盖被,这才轻轻地闭上房门,来到院子,看到此时无事,顺手拿起了蜂窝煤垵子,一提一放的压起昨天已堆放已久的煤灰末来。

             (十二)

早饭时,太阳已升过门前的小树,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几只麻雀落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叫的不休,看见眼前的台阶上一摆两行的蜂窝煤,湿漉漉的,明光光的,老张的手心已出了汗,脚在地上弹了弹,开始重新的走进屋内,就想坐下喝口热茶,来缓解劳顿乏困的身体,刚进门,大门外传来几声铃铛的声响,骡子被人拉进了院子,“啊偶啊偶”的叫了两声,父亲如梦初醒,从床上一咕噜坐起,“老张,院子来了牲口。”

“哦”老张用眼瞅了瞅骡子身旁的那人,“师傅,咱这骡子从昨天到现在一口没吃了。”畜主问起了老张。

“这,这”老张半会儿没有递上话来,他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畜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前天灌了那么多药,还不见效。”父亲走出门问起了话。“可能吧。”

“那,那————”

“用你以前的办法。”老张从旁插上了话。“哦,哦,对对。”父亲一拍脑门高兴的说道,“好,把骡子拉进四柱栏内。”

看着骡子进了四柱栏内,老张按着父亲的吩咐走进药房,快速的从一个玻璃瓶子倒出了四十片敌百虫来,父亲跟在身后找来了研药的器械,一会的功夫,药已灌进骡子的肚内,父亲和老张心里极不舒服的站在院子里徘徊,他们知道,这个危险的办法是给骡子结肠堵塞后所用的有效方案,可这个有效方案中是带有危险的,于是他们只有等,等在院子,走进药房,收拾着用来解救中毒时的解磷定,阿托品。

到了下午,骡子没有反应,父亲又给骡子打完了吊瓶,灌完药,骡子依旧没有反应,他们知道,这回骡子真的塞实了,于是只有等,等到晚上,等到后半夜,骡子肚子疼的重了点,嘴角渐渐流下涎水,起卧不停地拚着前蹄,父亲心里忐忑不安的感到惊慌,他已和老张替换了几次,就是怕骡子灌药后出现中毒,临到五更时分,骡子已经满身汗水浸透了毛皮,老张惊吓的不知在院子转了多少圈。

“怎么到现在还没反应。”父亲反复的重复一句话,老张心里开始迟疑起来,他怀疑父亲这个办法会要了骡子的性命,他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好了,只有等,等到天明,等着屋内油灯碗里的油耗着,耗着,扑闪扑闪的似鬼火一般照亮着屋内只有后窗的饲养室内。

到了天明时分,骡子身上的汗出了一波又一波,终于在父亲刚刚走进屋内时,骡子尾巴翘了起来,随后一声长长的响屁,一股腥臭的稀粪溅到了门口,老张的心静了,父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通了,通了。”畜主跑前跑后的叫着,老张更是欢喜的手舞足蹈,他们又熬过了一个不眠夜,从此这个不为人知的良方被我牢记心中,以后得到了发扬光大。

                    (十三)

没过多久,眼看就到了年关,父亲把单位下发的粮本让我拿上到粮站去打油,为了单纯的过上一个好年,给母亲和爷爷一个惊喜,我怀揣着父亲的粮本,手提着两个父亲从站上搜集来的玻璃瓶,面带着喜悦来到粮站上高高兴兴的打了两斤食用油后,匆匆忙忙的往家赶。

回家的路虽然寒风凛凛,可心里的火燃烧着,燃烧着,点亮着我无限的梦想和现实。要知道,手中仅提的这两瓶油是父亲在单位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点积蓄,因为他知道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已经廋骨嶙峋,单靠母亲和爷爷两个人在队里的劳动所挣得工分远远抵不住队里分得的粮食,而且还得背上一屁股外债。眼下,马上到了年关,能让孩子和大人一家有个高兴,有个盼头,父亲就让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可这个让人欢喜的愿望使我在集市上拥挤的人群中很快变成了泡沫,走起路来一个不小心,系瓶子的麻绳齐整整的从瓶口脱了下来,瓶子掉到了地上,碰到了石块,一满瓶油呼啦啦的撒了一地,我看着心疼,围观的人看着心酸,可怎么收拾已无济于事,只有眼巴巴的望着,望着地上,一团团油渍的流动,心里忐忑的离开,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母亲知道后准会骂上一通,或许更会严厉些,招来一声响亮的耳光,我心生恐慌的将头探进门去,母亲正在屋里忙碌,爷爷正在窗口站着,我探头的一瞬间,爷爷看见了,高兴地喊了起来,“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母亲走出了门外,哥哥弟弟簇拥着跑到跟前,争先恐后的用手接过我的油瓶。
    “过来,不是让你打二斤油吗,怎么?就一瓶。”母亲的一句话使我脸色刷的变了起来,从粉红变成了紫红,浑身哆嗦的站在母亲跟前,眼泪汪汪的讲述起刚才的经过。

“好了,好了,不怪孩子,只怪那系瓶子的绳子。”爷爷的一句句话,母亲的一丝丝想,终于我从恐慌中摆脱开来。

“妈,我以后小心些。”我说完话,眼含着泪走向了窑洞。

             (十四)

快过年了,别人家的孩子在门外放着鞭炮,穿着新衣,我们兄弟并没有得到,依旧穿着老大穿了老二穿的旧衣服,脚蹬着一双窝窝头,一件旧棉衣把身体裹着,静听着门外,一阵阵,又是一阵阵的鞭炮声。

年初一后,父亲终于从单位回到家里,他扛回了半袋白面,母亲高兴地用叉子杈了两个三圆四不扁的大萝卜,冰冷的手已冻的通红,爷爷坐在木凳上,细儿八摆的拉着封箱,锅里的水吱吱的响着。我们不时地从院子跑到厨房,又从厨房跑到窑洞。到了下午,征得母亲的同意,弟索取了难得的五角钱,我们溜出村子,来到村外的一家作坊,买上十根玉米做成的棒棒糖,拿回家去。趁着过年,大人小孩都在家待着,我们跑到了街上叫卖,一毛钱一根,十根卖下来赚取了一半。第二天,依旧如此,短短的几天,母亲每每出门在外,我们都高兴地数着手中的几角几分,心里热乎乎的。

没过上几天,队里的饲养员来到家里,走进门,屁股还没坐稳,就将棉袄的袖子放在桌面上,他使劲一抖,从袖子里溜出一堆黑豆来,“孩子他婶,大过年的,没什么,给你拿些黑豆,在瓦盆里泡些豆芽。”那人说完了,来不及喝母亲端上来的热开水就出门了,到了晚上,父亲回家,我们才从父亲的嘴里知道,那人不是平白无故送黑豆的,原来,他在饲养室里饲喂的那几头牛吃再多的黑豆和油渣也上不了膘,一到地里常常犁不了多大会儿就想卧,后来队长找到父亲询问情况,父亲打岔说那几头牛应该是肚里有蛔虫了才使饲养员逃过一劫,谁知有天傍晚,父亲眼睁睁的看见饲养员将黑豆拿回家,顺手还偷了油渣,父亲猜测,他家里的孩子准是饿极了,不然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是不会干那种事的的,何况当时的各家生活情况大致相同,单靠队里分的那点口粮,人人都吃不饱的,常常饿得大人,孩子前心贴后背,晚上做梦都喊着饿。从此父亲再也不愿提及此事,而那饲养员呢,自从偷黑豆被父亲撞见,而且几次都没被父亲揭发,就心知肚明的想着,想着怎样报答父亲这份恩情。眼下,就是饲养员的报答机会,看着桌上一堆黑豆和一堆油渣,母亲心里热乎乎的,有说不出的感谢。爷爷呢,时不时的将油渣放在嘴里嚼着,嚼着,品味着还有一丝油味的耕牛饲料,我们孩子也征得大人的同意,各分了一块,共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过年礼物,父亲也就当什么没见到的在屋里放下一碗从单位带回的大米就匆匆离去了。

                  (十五)

星期天的早上,住在单位上的父亲还没有起床,就被老张叫嚷着披上衣服来到办公室,走进门一看,一个熟悉的面孔使他吃了一惊,“你,你来了,有,有啥事?”

“没什么,就是咱队里的一头大黄牛大腿上有了问题。”

“有问题,怎么?”

“骨折了?”

“不是,是一个很长的脓包,从上到下。”

“噢,没什么,那让我们单位上的老张去好了。”父亲觉得病情没什么严重,就提到了让老张去,可来人就不同意了,他对老张并不怎么了解,执意的说队长让父亲亲自去才放心,父亲没有再辩解,只是淡淡的一笑,“好,那你先走,我随后到。”说完话,看着来人出门后走进了药房,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药箱,就想领着老张前去,老张开了口,“怎么,来人总让你去。”老张有些莫名其妙。

“你人生呗,以后多下去下去就人熟了。”父亲解释道。推出了自行车,老张紧随其后。

他们来到了队里的饲养室,父亲走近大黄牛,目瞅着黄牛身上几处冒着脓的脓腔,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一摸,从上到下一股腥臭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老张急忙的挒到一旁,“怎么,怎么。”

老张没有再说下去,父亲已知到了老张的心思,只是不愿在队长面前点破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开了口,“老张,准备吊瓶。”

“行。”

老张说完话走到了外面,他卸下了父亲带来的几瓶甲硝唑,从兜里拿出几只青霉素,快速的稀释好倒进瓶内,父亲已走到了跟前,“老张,那伤是饲养员打的,时间长了就成了这样。”

“噢,,哪?”

“先打针,待会儿没人时劝劝饲养员。”

“嗯”

“那你今儿打,我在跟前哩。”

“行。”

老张心里热乎起来,他看着饲养员保定好大黄牛,右手持针,小心谨慎的走到大黄牛的跟前,伸出左手紧紧的压住牛的颈部,看着暴起的血管,左手将针扎了一下,针没有插进血管,老张心有些慌,再扎了一下,鲜血射了老张一手,父亲站在一旁才高兴起来,“咋样,谁说我们老张没本事,就是你们不放心。”

“就是,就是。”队长在一旁唯唯诺诺。老张的胆正了起来。

                 (十六)

到了下午,天阴的挺重,风刮的厉害,吹在脸上还不时有些冷痛,春天了,这挥之不散的寒意使得村子里的人们一个个还就在屋内,父亲刚从单位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做着玉米发糕,爷爷坐在木凳上拉着封箱,我们争先恐后的围在木案旁,看着母亲使劲的揉着黄黄的玉米面,父亲走进了厨房,“娃他妈,这是些糖精,加进去增加些口味。”父亲说着从口道里掏出了两包包的精致的糖精来,我急忙的跑上前去,“我弄,我弄。”

我伸手一把接住了父亲手中的那包糖精,跑到案边,端上一个碗,在里面放些热水,快速的将一些糖精放了进去,筷子在手中搅了搅,弟把手伸了进去,“甜,好甜呀。”

弟的手被母亲拨开,糖精水倒进了面内。

半个小时的过去,那些有了一丝甜意的玉米发糕被母亲放进了锅内,锅盖旁冒着热气,锅洞里的火扑闪扑闪的冒出一团团烟雾,沉重的萦绕在整个屋子的空间,门外雨下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父亲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下,依然的推出了自行车,“娃他妈,我去站上了。”说完走进了雨里,我看见后赶忙的从家里拿起一把破伞,“爸,出去打上伞。”

“不用了,明儿你们上学还得用。”父亲摆了摆手。

“老任,天快黑了,你又要出去。”门外,父亲身后传来一声闷气的说话声,父亲扭过了头一看,“哦,你咋来了。”

“能不来么,队上的猪病了好几天了。”来人简单的对父亲说明了来意,用眼盯着天空,密密麻麻的雨正在门外织起了雨雾,“那你看,多时去?”来人征求着父亲的意见。

“没啥,我回站收拾收拾咱就去。”父亲说完话随着来人离开了家里,他知道,面前来的这个人是仁宗乡的一位饲养员,他以前来过几次,那都是些要紧的病烧的,不然他绝不会冒着雨,走这么远的路,没有办法,他想了一通,用牙咬了咬嘴唇,依然做出决定。

仁宗乡离兽医站上有一段路程,而且那些发病的病猪都是在山上,父亲冒着雨,在土路上走了十多里乡路总算到了山脚下,这时天已经淡淡黑下,稀稀落落的小雨滴打在父亲的头顶,飘落在上山的石阶上,石阶光滑光滑的,生长在一旁的小草萌发着绿意,与树林里的绿交相呼应,饲养员睁大着眼要说什么,父亲摆了摆手,说道:“得快点,一会儿雨大了真不好上山。”

饲养员再也无言,只是紧跟着父亲,帮父亲提着药箱,低一脚高一脚的踏上了上山的羊场小路,几处的路有些狭窄,脚踏在水草上一滑,两滑,浑身哆嗦了几下,父亲心里开始有些紧张,可看到天有些灰黑,再不走的话接下来就会更糟糕,于是他紧跟着那个前来的饲养员,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走上山岗,翻过沟坎,摸着黑蹭进村前的竹林,来到队长家里。

“队长,我把人叫来了。”饲养员看看这还未睡觉的队长,“那,那就睡觉吧,明儿再说。”

“行,明早就明早。”父亲应了一声就走向了队里的饲养室。

睡在招待父亲的饲养室房屋内,父亲整夜睁着眼睛,丝毫不敢把困意带进已经累了的身心中。

后半夜了,雨滴更大,风吹得窗外的树左摇右晃,父亲睡意朦胧的思考着明天的病应该怎样面对。早上六点,窗外一阵轰鸣的水流声,门开了,水从门槛下窜了进来,迅速的漫了房子狭小的地面,水溢过了小板凳,快到了炕沿,屋内的家什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大水中,父亲的鞋子浮了起来,屋内黑咕隆咚的,门外的水夹带着声响。父亲下了床,弯下腰,冰冻的水浸过父亲的脚面,门外的人叫喊起来,饲养室已全部泡在了水里。猪圈里母猪哼哼的爬上了围墙,小猪拼命地嘶叫。远处的土墙塌了一块,砸在水中激起一阵水花。值班的两个饲养员已经人兽不分,他们忙碌着,叫喊着,吼骂着。

门外乱成了一锅粥。父亲提着布鞋走出了门口,远处的河水瞬间淹没着几十个猪圈,村外的河堤决口了,谁也想不到春天还会这样。

街上的人声嘈杂,敲锣声震天。父亲冲了出去,饲养员冲了出去,他们急忙的跑到几个还系着绳的母猪圈里,用手解着难以解开的麻绳,麻绳已在水里浸泡了好久,手指甲缝里流出了丝丝的血迹。水越来越大了,崖上的喊声乱成了一团,父亲眼看着面前的土墙泡在水里扑通扑通的倒下去,库房里的饲料在水里快速的膨胀着,放在地上的铁锅飘了起来。水过了父亲的双膝,脚掌骨不小心碰到了地上锐器,一阵撕裂的痛,鲜血从水里冒了出来,饲养员扶着父亲,艰难的往高处走去,血的痕摔在了后面,水波点点的红,队长早已在崖边伸出了双手,“老任,你怎么还在猪场。”

“可不,水来的太突然了。”父亲上崖后抿嘴淡淡的一笑,身后的饲养员哭笑皆非,尴尬的露着一双白黑透明的眼。

饲养室整个泡在了水里,小猪仔浮在了水面,大母猪在水中划动着四蹄,人们喊着向水中抛出了长杆。

雨终于停了,父亲和饲养员像水鸡一样,浑身湿个透,冻得直打哆嗦,衣服披在了父亲身上,队长连连的回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了。”道歉中,父亲被让进了屋内,屋外一阵他姥姥的骂声,这么倒霉。

队长的家里火炉还红着,父亲和饲养员坐在跟前蜷缩着身子,心里的冷已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他开始哀声叹气的和队长谈起不该说出的一番话。

半大早的,村子里的村民早已围在了猪场的土崖上,谈天说地的望着眼前一洼河水,猪场的茅草庵已不复存在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浮在茅草庵的地方,水中不时散发着还未散去的猪屎味道。

“老任,吃了饭你就回吧。”队长看着父亲怪异的眼神连忙的道歉,“昨晚真的对不住了。”

“没啥,没啥,看看捞起来的猪仔没啥情况再回。”父亲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走出了房门,队长走在了父亲的前面,他们随从众人来到土崖上的一户人家,几头被救起的大猪圈在院子里哼哼的叫着,小猪趴在地上眼半闭着打着哆嗦,“看,猪冷成啥了。”父亲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待会儿身上水干了就没事。”队长眯着眼说起了瞎话,他生怕父亲再一次的呆在自己的家,父亲也清楚,他只是不好意思的背起来时拿着的医疗包,“那,我回去了,若是感冒发烧,就打些退烧药。”父亲说完话真的走了,走向了回家的漫漫泥路。

              (十七)

没过多久,队里响应上级的号召,开始划分土地,承包到户,队里的耕牛也理所应当的被众人抓纸弹一般的牵回了家。饲养室内,几个人争先恐后的抢起了杈把,扫帚,没人要的一个破耙耱被爷爷不情愿拿回了家。从此每到一年的播种季节,爷爷总会把土崖上的荆条割回家,修补这搁置已久的家什。

播种后的土地上,父亲和爷爷在前用绳拉着耙耱,我高兴地坐在上面,看着眼前的土地一溜溜,一溜溜的从满是疙瘩变得平整,到了地头,爷爷哎嘘哎嘘的坐到了土地上,父亲母亲又是一阵阵忙碌,我已被土呛得是鼻子是脸,满脸灰尘。

回到家里,爷爷脸色有些难看,咳了两声,胸前阵阵微痛,他就不愿意烧锅的晃着身子走进了窑洞,来不及脱鞋上了炕,棉被半掩着身子,头枕在了寒水石枕上。

断断续续的病痛折磨着爷爷,先是村子的卫生所看,后又来到了县医院,爷爷的病依旧没有什么起色,母亲急了,每次的从家赶到兽医站上,督促着父亲,必须牺牲一下工作的时间,一定要陪爷爷去趟省城,可是时间不会等人,临到最后爷爷也没能去,只是父亲,工作之余,勉勉强强的和爷爷又一次来到县医院,经过进一步检查,经过医生确诊,爷爷的病很糟糕,糟糕之极,病到了晚期,浑身已干瘦的有些像芦柴棒,没有法子,只有这样,整日的架子车在父母手中像一块沉重的磐石,总是吱呀吱呀的游走在家里和县城之间。

地里开始荒废,上学的我们在大人不在时开始学着做饭烙馍,第一次面擀的厚了点,锅里的水未开就下了去,结果一顿面糊糊,后来经过大人的指点,手熟了点,变着花样吃了上顿吃下顿,烙馍总是在和面中试着拌上些碱水,一次碱水拌多了,面成了黄色,死板板的烙出的馍吃在嘴里,不时有些难受,碱拌轻了,烙出的馍就酸不溜球的直使人打起牙颤。

爷爷的病随着天气变化越发不可收拾,最后的几天家里赶忙找人用锯破开院子里的桐树,做出了寿材,我们依旧认为好玩,并不理解大人的心思,到了中午,上小学四年级的我不经意的从同村的一位老师口中得知,爷爷下世了,已走的匆忙。

晚上,前院后院挂起了灯泡,满院子灯火明亮,叔侄,兄弟轮流着坐在装敛了爷爷的寿材前,伴着月光,听着鸟鸣,守了一夜又一夜,终于在第三天的中午,在一阵唢呐声中,锣鼓响的震天,村子的自家人,男女孝子一字排开,站在了街道的两旁,手持哭丧棒,头缠白布,哭着喊着,扶着棺木,从门口到村口,从村口到坟地,坟地旁,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围观着,凡是闲着双手的都拿起了锨,等着最后一声炮响,等着最后一声喝礼生的呐喊。

“跪————,奏乐————”一声声,一阵阵,哭天喊地,地动山摇,人们手中的铁锨像翻泥片一般将坟前的黄土争着抢着往坟地上抛,唢呐声高了又低,低了又长,往往是带着一声凄凉,带着一阵悲伤,一会儿燕落沙滩,一会儿凤鸟长鸣,一个人吹起了双管,一个人抡起了鼓锤,钹儿铙儿在手中响的不停,嘀嘀呐呐飘荡在空中,父亲,母亲哭着喊着泪流满了胸前,坟慢慢的被人用土卷起,男孝子依次在坟上插上还是新鲜的柳木哭丧棒,围住坟头转上三圈,彻底的告别了爷爷,彻底的消失了希望。

                (十八)

半年过后,分到各户的大黄牛在不自然的饲养中被人们渐渐淘汰,至于队里分得的小猪,人们开始拔着草,拌些玉米麸皮,凑合着喂上一百来斤开始屠宰。

作为行者兽医站的领导,父亲感觉到了眼前的困难,看到兽医站发展的前景,此时不马上扭转机制就有倒闭的危险,他开始考虑起来,想着今后发展的路。

大钱是挣不来了,小钱一定不能舍弃,一大早,他托人从外抓回来一只种公羊。办公室里,他阴沉着脸,本来不该说的话从他口里艰难的说出:“同志们,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上面的文件也下来几天了,长临工要全面清退”他说话间停顿了一下,“请大家不要气馁,整理一下手中的工作,到会计那儿领一套医疗器械,回家好好利用自己的专长,我相信,畜牧业发展的低谷一定不会长久的。”

父亲说完话,流下面带苦涩的泪不忍不舍得领着大家来到会计室,一套治疗疾病的注射器,体温表和听诊器,加上一条毛巾,脸盆,算是给大家分离时的留念。

下午,看着大家的陆续离去,他又一次的流下了眼泪,靠在门前久久不肯将痛苦的目光移开,他不忍心看着与他工作多年的一大帮人就这样的离去,可看到眼前的处境,每个人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到了,呆在一起就是一步死棋,只有分流,分流才会有希望,他想过很多办法,种公羊购回站后,剩余的几个员工开始轮流着割草饲喂,没有精料的时候,父亲就从站上拉回家,在家里和我们争吃着少的可怜的几顿玉米糁,加上从磨坊收来的麸皮,有时母亲从野外拔些野草,抱上两扑玉米壳,陈旧几年的麦秆便成了种公羊最可口的饲料,就这样,在父亲的带动下,种公羊饲养了两三年带来的效益,加上站上给动物看病的收入,两三个人的工资依旧难以发出去,父亲觉得自己走进了困境,大家走进了困境,父亲思前想后的想着今后的路,畜牧发展的路?思前想后,终于把心一横,何不自己搞搞,说到做到,一定行。

他又无奈的搞起了来杭鸡的饲养,他多么想快点改变一下眼前站上这个难以继续生存的困境,可好的想法要想实施起来并没有那么一帆风顺,总是在煎熬中磨碎着父亲脆弱的心,来航鸡逮了回来,大家腾出了一间大瓦房,父亲叫人在里面盘起了土炕,在门口挂起了布门帘,他拿着温度计悄悄的放在了屋内的窗台上,他知道,育雏期间需要严格的温度控制,没有温度计是不行的,他让人整天用眼盯着温度计上的刻度,生怕温度的高低影响雏鸡的生长。

柴草在炕洞里燃烧着,它燃烧出父亲的梦想,雏鸡在大瓦房里土地上来回跑着,它牵动着在场的每一个职工,可这一来一去的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鸡终于渐渐长大,父亲看着高兴,职工看着欢心。

收麦的时候,来航鸡开产了,鸡蛋的价格在飙升,父亲盼到了希望,可好景并没有像父亲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没过多久,鸡在产蛋过程中出现了问题,一个难以想象的严重问题。

忙了一天的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傍晚回到站上,几只羽毛粗糙的来航鸡死后被人提在了门外,父亲看着心疼,他只是没有吱声,趴在窗口静静地观望着鸡舍的情况,一只鸡闪起了翅膀,一只鸡萎靡的卧在鸡群里摇动着头,一只鸡劈开了单叉,一只鸡嘴里流下了涎水,父亲吃惊的望着,前几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刚两天自己没有过问就成这样?父亲不敢想象,不敢想象眼前还要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他放下了一切走到职工宿舍,叫来喂鸡的,还不等自己开口,喂鸡的就啰里啰嗦的说了一大堆事,父亲的心毛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出现了变故,他不愿意埋怨任何一个职工,更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重新走进鸡舍,从地上拾起快死掉的一只病鸡。

房门外,父亲一个人静静地用手术刀解刨了病死鸡,从病变的内脏认真的分析着病种,看不清的时候,重新的走进去抓起一只劈叉的病鸡,重新的解刨,病死鸡在手术刀的锋刃下,脏器全部暴露在院子的当央,肠子上长满了肿瘤,肋子缝长满了肿瘤,其他地方多多少少都出现了肿瘤,父亲的手颤抖了,心慌了,全身麻木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出现了他极不愿意提起的那种病种,马立克氏,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还并发了其他的病种。

老张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父亲身旁,父亲扭过头看着老张,老张一脸的灰白,怎么?马立克氏?

“嗯,有些像”父亲点了点头。

老张的脸顿时从灰白变得杠红,内心有翻不出的坷儿。父亲站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心里明白,马立克氏,这种病不是什么好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回旋余地,可这群鸡,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父亲的脑袋乱哄哄的,心里没了底,他长久的靠在办公椅上,眼前一幕幕来航鸡发病的症状,全群的覆灭?他,没有再想,也不敢再想,他知道这场灾难将会颠覆他在职工心中的希望,而且是彻底的,绝望的。

隔了一日,他看着眼前的死鸡越来越多,所用的药物没起一点作用,他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开始艰难的构思着,想尽一切办法减轻站上的损失,他提出了损失的分流,开始让各自逮回剩余的那些来航鸡,凭着各自的运气来拯救这渺小的希望。

老张同意了,其他的职工同意了,父亲的眼前迷蒙的雾也散了一半,可这带病的来航鸡各自抓回家后又能怎样呢,先不说老张和其他同志,就拿我家说吧,这二百多鸡自从父亲抓回了家,可就忙坏了母亲,她一天到晚的利用空闲时间,站在那扇破门板挡住的窑洞口,用眼观察着,观察有没有新发的病鸡,那只鸡焉了,那只鸡几天没吃上鸡食,她都二话未说的从鸡群中提出,放到院子,时不时的借空儿跑到外面,从地里拔来一些不知名的所谓中草药,用刀切碎放到了鸡舍,任其自由采食。就这样,一来一去又是半个月的过去,父亲每次回家看到摆在墙角的死鸡,心痛如刀割,可又看到母亲丝毫没有半点怨言,又将心痛埋在了肚里,他知道,面对眼前的这种病,只有听从老天的安排,活上多少就算多少吧,而母亲面对死鸡并没有灰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在鸡食里添加着这些不知名的草药。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母亲眼瞅着鸡舍内鸡数的锐减,仍旧没有灰心的坚持着。终于等到有一天,她发现,鸡,不死了,她,看着这数得清的鸡群,流下了热泪,她,急切地要把这个消息,这个迟来的好消息尽快告诉父亲,让父亲有个惊喜。

                (十九)

夜晚的月色浓浓的,西风吹在正在门外乘凉的父亲身上,父亲的心有些平稳,已没有像以前的那样忐忑不安,他已经累了,完全不想兽医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件,只是把个人的事做好,把这个迟来的好消息告诉大家,他再也别无他求,只是想过上简单的农村生活,不愿提及那过往的烟云。

没过多久,站上饲养的种公羊在夜晚无声无息的被人偷掉了,后墙被人挖了个大洞,那贼肯定是趁着夜晚人们正睡得香时下的手,不然不会没有响动,父亲大清早的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的看着,看着,他的心早已累了,累了。

头脑里乱嗡嗡的作响,他看到了眼前一个又一个的冲击波在无情的摧残着人们,摧残着自己,自己的精神支柱在悄悄崩溃,他生存的底线在悄悄消失,那,新的希望又在哪儿呢?

兽医站附近的村民由于交不起自来水费被迫停水了,一大早,站上的大门还未开起,门外已摆满了水桶,站满了群众,他们各自的从家里挑来这么多水桶是要打一天的生活用水,可站上的资金开支又有谁知道详情呢,父亲几次的恳求那个管水员又有谁能知道呢,站上职工生活的困难,父亲和老张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工资可发了,接下来就连水费也快交不起,又有谁知道呢,老张只好趁着夜色提前关掉了自来水的阀门。

村民第二天没有接到自来水,第三天又是如此,有几个闲人耐不住了,趁着傍晚,鼓动着村民掀翻了兽医站的院墙,又鼓动着村民拔掉了墙内唯一的自来水龙头。眼前的生活处境进一步恶化,父亲无奈的向上级提出了申请,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想在职工面前落个脸红脖子粗,只想早早地退出这个领导的位子,他知道,若有新人来了,或许还有一线新的希望。

               (二十)

第二年的三月二十八会上,各村堡寨的人们已习惯的开始准备夏收的必须品了,母亲也不例外,她已从集上购回了收麦时家里应备的簸箕,竹筛和镰刀,刚一回到家,父亲看见后还念念不忘的要再去集上挑一张要好的柳木锨板,因为他知道这几年的夏收,每到一家一户的收麦扬场时,因为家里没有木锨,母亲总是厚着脸皮帮人家扬过麦后才借得使用,如今,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人们的自私心里也愈来愈重,要是再借锨的话,人家给了还好说,不给就一下子丢大了人,何况自己还在外工作哩,不为别的,也得为这张老脸顾点情面。

不得已而为之,父亲往返于集上买回了锨板,一进门他高兴地谋划着再从家里找一根像样的锨把就可以大功告成,这样不仅能为家里省下几元钱,还不用再看人脸了,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屋里被翻了一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理想,家里的那几根要烧的所谓锨把,不是粗就是细,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得又一次的往返于集上。

离开了家,路上,父亲思索着集散时或许能拾掇个活茬,他走着,手里捂住口袋里仅有的几元钱,生怕丢失,他知道这是家里唯一的一点积蓄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卖啥的都有,买啥的都是,各人有着不同的目的和心思,买一把扫帚,那是家里的的必须,买一包吃货,那是回家讨好妻子,买几斤旱烟,家里准会有老爷子,买上一根甘蔗,准是大人哄小孩子的老把戏了。

父亲揣着兜里并没有多少的几张毛片,从东头转到了西头,终于在集市快散时找到了刚才卖锨板的主儿,人还没到跟前,眼就盯上了那人身后的一捆锨把,父亲好生欢喜,可兜里的钱能不能买的下呢,父亲又犹豫起来,怀着忐忑的心徘徊在离那人不远的地方,去还是不去,去了要是买不下来怎么办,不去————,父亲没有再往下想,只是硬着头皮蹭上去,“师傅。”

父亲用手指了指卖主的身后,“你那锨把多钱一根?”

“十块”那人头也不回的答道。

“十块。”父亲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他知道衣兜里的钱远远没有那么多。

“那,那能不能便宜点。”父亲讨价还价了起来。

“能么。”卖主扭过了头。

“哦,是你,怎么刚才买的锨板没有锨把。”那人继续的说道,“来个吧,较细的便宜。”

“不,不,我看了,得需要根较粗的。”父亲口吃的说道。

“那可便宜不了。”卖主当面拒绝了父亲,父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街上的行人稀少了,想找个人借钱似乎有点不太可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父亲头脑乱哄哄的难受,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腔调,“老任,干啥呢。”

“干啥。”

父亲回过了头,吃惊的望着眼前这个熟悉不过的大人物,“你,你也来了。”

“噢,没事转转。”父亲故作镇定起来。

“那,那,能不能这个。”父亲的手指搓了又搓,熟人似乎看懂了父亲的借钱姿势,二话没说的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十元钱来,“没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父亲脸红着接过了这并不愿意要的人民币,他递给了卖主,一根较粗的锨把拿在了手中,“老王,家里坐坐吧,待会儿谝谝。”

“行,今儿正好有事找你,碰着了。”熟人说着话跟在了父亲身后。

眼前的熟人在父亲的印象中颇有些深刻,他姓王,那高高的个子,腰有些驼,说起话来快人快语,丝毫没有一点当干部的架子。记得几次在县里开会总是和父亲坐在一起,从此他们有了共同语言,说话从来不会避嫌。这回仍旧如此,可不,他跟着父亲一走进家门,就像进了自家屋子,母亲老远看见就急着让座,父亲跟着端来了茶水,他们坐在了一起,口无遮拦的谈论眼前各站的情况,谈到了极致,相互的举起茶杯喝上一口,又开怀大笑,时而沉默,时而说到伤心处流涕流泪,他们谈到了未来,谈到了下一步工作的开展。

直到傍晚,母亲拿来吃饭的碗筷才有些作罢,父亲手中的烟将指头熏的发黄,老王的烟在嘴里咂的噗红噗红的直冒火星子。有时呛上两口,就急的直打咳嗽。他们看见母亲端来了饭碗,两个粗大的瓷碗里黄橙橙的玉米糁散发着原有的香味,父亲来不及相让,老王早已把碗端在了手中,口中的热气吹在碗中,嘴早挨在了碗边,吸上两口,筷子夹起了咸菜,母亲坐在一旁看着好笑,但没有笑出声,只是强忍着将笑放进了肚子,我和小弟在屋内吃了饭,围在大人身旁拾起了碎语,似懂非懂的眨巴眨巴眼竖耳细听。

他们谈到了夜深,父亲从家里拿出了一瓶存放多年的老酒倒上两杯,他们把酒言欢,畅所欲言。他们不谋而合的为兽医站的未来命运感到了困惑,更为工人的生活困境感到担忧。“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从韩峪来行者,只不过不相信这么快。”

“不相信,今儿你就相信了。”老王说完话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文件,“你看,你看,在这儿。”

父亲面带喜悦的用双手接过了老王递上的文件,双眼看着文件的封面,几个大红的文字映入父亲的面前,“关于某某站的人事变动事宜”父亲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个迟来的冬季,过后会是春天吗。

“要是这样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各基层站都会垮掉。”

“人去站散么,哎,有啥法子。”父亲说道。

“先混混吧,要不然你来,咋们做生意如何,不是流行着牧工商联合经营么。”

“说的倒是,就是不太好弄。”

“怕什么,有我呢。”

“那,我先试试。”

他们谈到了深夜,都在一种喜悦的心情中给朦胧的未来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夜纱,迷糊糊的睡在屋内的土炕上,时不时地美梦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二十一)

夜,月色浓浓的透过窗帘,屋顶上的风忽悠着在院子打着圈儿,父亲和老王睡在屋内的一张床上,几次的好梦把他惊醒,坐了起来,又一阵夜色的黑挡住了床前的月光,他翻了个身想到,老王真的一定留下来吗,要是留下来了,自己烦恼多年的身心或许就能歇下,自己该享一享这来之不易的清福了。

第二天早上,老王在睡梦中还未苏醒,父亲早就起了床,把屋里收拾妥当,来到了院子,院子里的清凉冲洗着父亲简单的头脑,他想老王快点起来,起来同他一起去看已经支离破碎的兽医站,给兽医站上的人们一个惊喜,给兽医站一个希望,可等了等,等老王起床后,开口闭口不再提去站上安排工作之事,就连看一下的动机也消失的无踪无影,父亲急了,急得干瞪眼,于是无奈的把给老王安排住处的事提到了桌面,“那今儿去站上,你看上那间,我让人给你腾。”

“不用不用,我先回去收拾收拾,过上几天来时再安排。”老王说完话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态。父亲看在了眼里,“那——————”父亲在沉郁与喜悦的的十字口目送着老王离开了家门。

兽医站上,父亲叫来了老张,也叫来了老李和小杨,他们谈起了新领导要来,马上就要接手,父亲丝丝乎乎的提醒大家,新来站长时一定要注意工作方式,千万不能像往常一样任由着自己的性子。大家听到父亲的提醒,人人心中揣起了一本帐,只是没有原形毕露的时候。

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一个月,一晃半年的过去,依然没见老王的影子,他,不来了,不愿接受这个即将到来的烂摊子,父亲又一次的希望在这无声的等待中变成了泡沫。

                (二十二)

下午,随着一阵西风的刮起,寒流也跟着脚步来到了关中平原,父亲早已给站上的员工放了长假,任由他们在外闯荡一番,来维持各自的生计,站上只剩下了他和年龄较大的老张,他们在无奈的等待中,等来的是寒流赋予的冬季,梦,无尽的天寒地冻每夜袭扰着他们,促使他们心寒,使得他们绝望,想到邻近的几个站上职工的情况和自己单位一个样,有着尽不相同的命运,可自己实在拿不出办法改善站上的环境,不想把握住眼前这个职位了,家里已经开始穷当当的,孩子快上不起了学,等待上级的派人,等待老天的拯救,等待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到来。梦,凄冷的,绝望的,像恶魔一样将爪子伸进每个人的心窝。

冷风,依然刮在人的脸上,冷痛冷痛的难受,父亲无心的挎上药包,走向去站的路,心里的怨恨,如同滔滔江水,能在谁的面前掏心掏肺的倾诉呢。

天快黑的时候,一个头顶光光的中年汉子敲响了这即将沉睡的大铁门,“咣,咣咣”几声沉闷的响声,父亲在屋里打开了灯光,灰暗的,心里有些惶恐,七上八下的扑通了两下,脸上阵阵的发起烧来,他不情愿的走出屋门,来到院子,“谁——”父亲的声音拉的很长,半会儿门外传来了老牛般的吼声,“我,开门。”

“有啥事。”父亲边走边问。

门在一阵响动过后终于被父亲打开,门口出现了一个光头,父亲倚在门框上喘着粗气,他已经感冒好几天了,只是坚持着每天吃上两粒给动物用的阿司匹林,“我,我是来上班的”

“你——你是——”父亲的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怎么,不是老王,父亲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你是——”

“我是来接替你的。”老头说话很直率,他已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原任的领导。

父亲没有再问,只是接过来人手中的行李,引领着走进站上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三十五瓦的小灯泡照亮着屋内暗黑的各个角落,来人坐到了椅子上,面对着父亲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姓冯,西北杨凌大学毕业的,是来这儿接替你的工作。”

光头简短的自我介绍,父亲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冰冷的打了一个哆嗦。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父亲嘴里木讷着走到热水瓶跟前给光头倒上了一杯开水,“先喝口水,暖暖身子,我这就收拾房子。”

父亲说完话就想出门,光头掏出了介绍信,“以后叫我老冯好了,这是介绍信。”

父亲没有用手接住,只是淡淡的抿嘴一笑,露出一排黑灰色的牙床。

“不用看了,我早就知道。”说完话父亲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老冯,室内冷瑟瑟的,寒气逼人,没有一丝温暖,更谈不上一口热饭。父亲收拾完老冯要住的房子,重新的回到办公室里,向老冯掏出了一根香烟,“抽根烟,待会儿嫌冷的话就去睡觉,明儿再谝”

“不冷不冷,先坐会儿。”老冯说到。开始移动着目光把办公室里看了个够,“老任,你没看咱这儿情况咋样。”

“唉,都发不出工资了。”父亲一脸的苦相。

“到处一个样。”老冯补充了一句。

“那,咱接下来怎么办?”父亲问了老冯一句,他已等不及目前所处的困境了,他想急切的希望老冯带给自己一个好消息,可老冯半会儿没有吱声,他已经从父亲的口中隐约的了解到了站上的困难,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沸腾。

“明天再说吧,这会儿我真的有点困”老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平挺着脸在父亲的引领下扛起铺盖走向自己的卧室。

                (二十三)

天,渐渐地冷了起来,屋内的温度也随着天气的转冷睡在床上如同住进了冰窖,老冯一个人睡在床上,寒气使他不得不将头缩进被子内,蜷缩着身子打着牙颤。

门外的风起了,电线杆上传来两声寒号鸟凄惨的尖叫,老鼠在床上嘁蹙的寻找当天要吃的口粮。

父亲的房内,灰暗的灯光依旧亮着,照着这个屋子的角落,他没有睡,翻身在床上,睁大着眼,想着今天初见的光头老冯,他想知道,想急切地知道,老冯的到来会给站上带来怎样的好运。

门外的风更大了,夜色更浓,漆黑的如同墨汁染过的布——————

天,还未大亮,老冯已起了床,他站在院子,早已手中拿起了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树叶,父亲听见响动有点过意不去,不得不穿好衣服,披上棉袄,走出屋门,“老冯,歇会儿,我来。”父亲说出了口。

“我来我来。”老冯并不在意院子里的树叶谁扫与不扫,他一鼓作气的把院子扫得干净。

等他扫完了院子,父亲已在办公室里生起了火炉,他不想让老冯看到自己生活的寒碜,硬着头皮生起了火炉,老冯走进屋内,暖和了许多,他将手放在火炉上嗅着还未燃好的煤气味儿,在烟雾缭绕的空间咳了两声,“老任,那咱下一步能干啥呢?”

“能干啥,有病了看病,没病了歇着。”父亲很不乐意的想听老冯问他这句话,“那————”

老冯将要说出的话咽回到了肚子,他再没言语,只是端坐在火炉旁,看着父亲,时不时地聊上一句算是提个醒。

等了大半天的,站上没来一个人,老冯的心开始有些乱,烦的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父亲劝说了几次他都静不下来,没有办法,父亲开始拼命的喝茶,怎么,难道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那——真的不得了,老冯心里想着,他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从家里带来的盘缠将会一天天在生活的煎熬中耗尽,那,站上的未来?他,已全然不知所以,他阴着平静的脸走出了房门。

下午老张来到了站上,尾随其后的一个跛子也走进了站内,那人一进门就急促的说找人去看他那得病的骡子,父亲问明了情况,那骡子身上长了一个怕人的肿瘤,父亲要求着光头去,想给他点面子,可怎么说他都不动弹,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副其实的光头只是大学的理论还有点在行,至于实践嘛,真不怎么样,最后,父亲只好叫上了老张,拿上手术刀,拿上应备的药物,匆匆的从站上出发,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畜主家。

一进门就看见料棚里的饲槽旁,骡子背上明光光的一个肿块,老张走上前去用手等了等足够一个布碗大,父亲心里扑通着,嘴都囊了两下,开始将手搭在了上面,肿块光滑光滑的有些能够移动,手压了压,骡子疼的差点跳起后腿,父亲眼急闪在一旁,开始想着接下来如何下刀,如何不至于在手术中避免出血和意外。

经过半小时的观察和思考,他们征得畜主的同意,终于拿出方案,随后让畜主抱来了火炉,火炉上放上了烙铁,父亲望着火炉里扑闪扑闪的火光,老张开始了给骡子麻醉,父亲手握着刀柄,心里颤惊惊的走到骡子跟前,父亲拿出了最大的勇气,刀刃在父亲手中轻轻地落下,挨住了骡子的皮肤,一道白茬,一道黄白分明,脊梁上一个碗大的肿块在一瞬间快速的消失,血流了下来,从那黄白的泾渭线上,血染红了一撮皮毛,血染红了父亲的手指,老张不再害怕,他接过父亲的手,一个烧红的烙铁烙在骡子那开口的皮肤上,骡子惊叫了一下,四周散发出难闻的烧焦气味,畜主狠拉着骡子的缰绳,父亲把药小心的撒上去,皮肤烧焦的气味渐渐散开,父亲脸上的水珠咕噜咕噜的落下,手术成功了,老张高兴地几乎跳起。

老冯在站上心情沉重而焦急,他不知道父亲在畜主家给骡子手术的成败,他想去见识一下,或许还能帮点忙,可又怕父亲和老张犯病,不去帮忙又得不到真本事,去了又——,他不愿意去想,只是满口的旱烟把烟味传遍整个办公室里,等着,盼着,盼着他们把最后的喜讯传来。

第二天,父亲一个人去给骡子打了针,第三天,老张又去给骡子的伤口换了药,终于一个星期的过去,自家的自留地里出现了骡子的身影,骡子开始在畜主的鞭策下犁开了地。

                 (二十四)

冻雨夹杂着雪花下了多半天,老冯呆在房内仔细的用算盘计算着一个月来的收入和开支,怎么算也就那几笔帐,那几笔难得的收入,在眼前入不敷出了,他望着账本,头脑中迅速的闪过那一排排南飞的大雁,是时候了,大雁都知道南飞,人就怎么不想着办法生存呢,他在站上苦思冥想了好久,可都在父亲面前被一一否定,全站的人员生活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父亲回到家里,看到了自家的棉花除了给国家上缴就剩下了几框棉籽,从院外挪到屋内,又从屋内挪到院外,反反复复的进进出出晾晒,母亲已经很烦,要想尽快的处理掉还真成了心头上的一个难题,父亲夜晚走访了几家,几乎都是一个样,国家收购的价格远远低于市场,在市场上卖又没人收,真是苦熬众人。

在家睡了一个晚上,黎明时分,父亲忽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在农村用食用油兑换花籽,那不更好吗,这样不仅解决了农村的实际问题,站上还能盘活生存的空间。

于是这个念头在父亲高兴地梦幻中被带到了兽医站上,他先告诉了老张,老张哼哼唧唧的想干不想干,然后又通知了老冯,结果都是一盆凉水,浇得父亲心头阵阵疼痛冰冷,难道站上这些人只知道墨守成规,只知道在死亡线上挣扎吗,父亲苦思冥想的一个计划就要这样的泡汤,这样的难产。

回到家,母亲有些不高兴,几家的人都反映,放在家里的花籽被老鼠咬的不成样,怎么办,廉价卖掉吗,又不舍弃,不得已的人们发起了醪糟。

父亲看在了眼里,父亲终于拿定了主意,你们不干,我就单独干,不信成不了事。

夜色朦胧的村子里,父亲叫来了几个整天无事的闲人,通过他的开导,通过他的构思,那几个闲人终于思维开化了,干,准备干,父亲斗胆的一个人去了西安的油脂工厂,通过几次的往返,通过几次的寻找,通过几次的洽谈,油脂工厂的老板终于放下话来,同意,坚决的同意,同意父亲带好这个开头。

回到站上,父亲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让人腾出了已经闲置不用的库房,叫来了那几个闲人,开始一番苦难的经营,花籽收上来了,食用油拉回了站上,一场轰轰烈烈的行动打开了老冯头脑中那扇封闭的大门,头几天,生意就搞得红红火火,没过多久,几车花籽换下油来,父亲尝到了甜头,那几个闲人看到了希望,老冯更是如此,各村堡寨贴上了这样那样的布告,各村堡寨的人们开始源源不断的传递着消息,提供了货源,父亲的生意做到了极致,父亲的生意达到了顶峰,父亲欢天喜地开始考虑带领站上的员工,这么干,这么干一定行。

几天下来,站上的大库房堆满了棉籽,一车铁桶装的食用油也自然而然的放在院子的中央,大库房内连绵不绝的收购的花籽已经堆放的如山头那么大,几个雇佣的工人夜以继日的用铁叉往上挑,一车花籽拉到了西安油脂厂,一车车食用油灌进了村子里人们的瓶瓶罐罐,村民们的心放了下来,父亲和老张高兴地合不上了嘴,县上的领导来了,父亲得到了表扬,有关的熟人来了,像油耗子一样想沾些光,父亲避而不见,老张装起了好人,先礼后兵,一一的被拒之门外,这样的想法虽然正确,可就这样一来一去得罪了一大群庙里的泥像,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和灾难。

没过多久,父亲叫上老张在外忙着业务,有人找上门来,有人用这样那样的借口叫来了工商管理,大库房遭到了工商,税务的查封,贴上了封条,原因很简单,没有合法的工商营业手续,父亲第一时间听到后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蒙了,蒙的晕头转向,老张更是胆小,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后来父亲托人找人,通过熟人的关系得以处理,罚上了几千元钱,得以罢休,这样一场美好的梦刚刚开头就遭到了一场弥天大雾。

梦,不现实了,梦,支离破碎了,梦,已经缠绕着父亲困惑的心灵,欲罢不能,父亲终于在这场摆在面前的困境中病倒,父亲病倒了,他放弃了一切,放弃了一切能给站上创造财富的梦想,他病倒了,放弃了站上那份他热爱的工作,他病倒了,他回到了家里,已经不想再回头想那些难忘的往事,因为人心已经背向而驰,他丢掉了一切真心的朋友。

梦,一场现实的梦,不伦不类的煎熬在父亲没完没了的脑海中,煎熬着他已经脆弱的心,他已没有能力去挽救,拯救这个良性的循环的现实,他所努力的一切化成了泡沫,飞上了夜色的天,他,睡在家里的土炕上呻吟着,呻吟的这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母亲跑出跑外的托人找人求着医生给父亲看病,开导。

              (二十五)

漆黑的夜晚,父亲喝下了母亲端来的一碗还有余温的面水,他喝上两口就拼命的呕吐,现在的他已经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走路开始摇摇晃晃,在校上学的我们也因父亲的病倒,生活没有来源而面临辍学,二哥高中毕业后含泪从军,小弟跟着上了高中,全家的命运命悬一线,家境这样的败下去,每一顿饭几乎揭不开了锅,要烧的柴草都是母亲从地里拉回的柴根,父亲支撑着身体,支撑着已经快要倒塌的身体,从屋内走到门外,看着眼前的凄冷,人心的凄凉,无力地拄着木棍,拖着有病的身子找根麻绳来到了西塬,走上大河梁,艰难地用手拔着已干枯的蒿草,一捆,两捆,又无力的和母亲用绳背回了家,拖到灶房。

做饭的时候,锅洞内柴草燃烧的噼里啪啦直响,父亲含着眼泪看见母亲烧好开水,在碗里打上两个难得的鸡蛋,用水冲后端到自己跟前。父亲,父亲快崩溃的身心此时是啥滋味,只有母亲知道。

学校里,我饱受着生活的寒酸,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和开水泡馍,整夜的噩梦缠身,整天的窘迫难耐,真的想,想辍学了。

回到家,母亲问明了详情,父亲的脸蜡黄的吓人,他们没有同意我的想法,也没有能力不同意我的想法,,只是把我狠骂了一顿,因为他们知道,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在艰苦中靠上学熬出头的,今天面对这样的窘况又怎能放弃呢,父亲强撑着身体坐在炕沿上,苦口婆心的劝着我,讲起祖辈上学的困苦日子,“孩子呀,爸没本事,今后全靠你们了,学习是唯一的出路呀。”父亲讲得我寒心,讲得自己泪流满面。

我,休学的梦被彻底的击垮,胳膊拗不过大腿,我终于无奈的答应了父亲,开始重新的踏上求学之旅,在学校,整天的咸菜就泡馍,在家里,在灶房内,不熟练的手烙着还未熟透的锅盔,上学,上学,再上学,等着一天天,等着一年年,希望这苦难的求学梦快点结束。

                二十六)

父亲忍着病痛,为了家里的生计,拖着沉重的脚步,偶尔出趟诊,然后拿上挣来的几元钱回家,回家积攒,他,希望有朝一日,让我们个个都学习成才。节气已进入冬季,表嫂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的病情,她开始整天的来到家里,为父亲推注着高渗的葡萄糖,肌注着抗贫血的营养药,一天天,一月月,终于半年过去,父亲在早春的二月挣扎着活了过来,他开始下炕,让我扶着他,开始无奈的行医生活。

没有钱买药,他找亲戚帮忙,从二伯父那里暂借五十元钱,让我来到生物药厂买回几盒常用的医疗用药,利用闲下来的时间,拖着有病的身子依旧干着他的本职工作。

没过多久,我也在漫长的学习生活中迎来高中毕业的到来,原本父亲让我从军,像二哥一样,可家里的生活并不容我离开,无法无奈,无奈中的无能,我,开始了一个,一个农民的基本生存。

深冬临近,地里长高的蒜苗到了收获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做生意的经验,父亲就推着他那破旧的自行车,驮上两筐子菜,推着,走着,我紧跟在身后,从家里到县城,再从县城赶到各村的集上,一天卖不了多少,剩余的第二天还得去,我们忍着别人的白眼相待,父亲望着熟人的嘲笑,他没有退缩,仍旧一副农民的本色,引领着我走出这灰色的地带。

第二年,随着我在家里的务农,家里的生活情况渐渐好转,父亲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他已驼下了背,走起路来远不如从前。

                 (二十七)

这天下午,站上的老冯组织大家特意的开了一次职工会议,大家一致同意,响应政府的号召,将现有的单位进行一次大搬迁,可这搬迁的事宜不是说办就办的,他需要人力,物力和财力,还需要一定的人事关系,老冯没有考虑这些,开工后摆在面前的困境也就自然而然的暴露出来。

乡政府在自己的北邻划出了一片土地,老冯找人在这块土地的栽下了界线桩,梦想着快点搞起建筑,可这个梦想要想快点实现,那是难上之难的事,次日的早上,他预约了一个工头,来到这块土地上,可昨天栽下的木桩早已不翼而飞,就连用白灰划下的界线也模糊不清,老冯看着生气,叫人重新再丈量时,来了一大帮子人,那些人胡搅蛮缠,最后几乎动起了手,不得已而为之。

夜晚老冯请出了父亲,从家里请出了父亲,父亲了解了一些情况,心里计划着怎样不引起大动干戈,怎样快速的搞起建筑。经过一昼夜的思考,他给老冯出了注意,老冯按着父亲的思路走访了几家,经过几句好话,经过一点蝇头小利的施舍,事情终于办妥。

最后,父亲在所划土地上搭起了帐篷,他用着他一张老脸阻挡着一些不法分子,建筑终于搞了起来,工匠们如火如荼的忙碌着,搞基建的人不够,职工搭起了手,要用的砖不足,父亲让人拆起了原有的旧址,一车车旧瓦,一车车旧砖,一根根旧椽,连同原有的旧窗门一同被人拉到了新地方,房屋主体撑了起来,旧椽搭在了房梁上,父亲让人买回的芋剥被快速的钉到椽上,泥铺在了上面,瓦将要撒在了上面,一间间房屋的雏形出现在父亲的眼前,天下起了雨,每个职工的心被雨水浸透着,冲刷着,他们三人轮换着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看守着,没有水,他们找人从老远的水井放一渠水到站上已挖好的水坑,没有电,他们在漆黑的夜里点着油灯。

雨,铺天盖地的下了月余,房梁上被施的芋剥正在发霉坏掉,父亲看着老冯想不出办法,就生气的从家里搜集一些塑料布遮一遮,雨天算是熬了过去,工人们在光滑的泥地上打着滚儿,他们和工人一样,有苦同吃,有福共享,不分白天和黑夜,房梁上的瓦终于撒上去,房屋的建筑完工了,可这个迟到的建筑使得他们变了另一番模样。

站上依旧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还是老样子,交替值着班,父亲又像以前一样回到了家里,平时没有事,他挖着崖土,一锨锨,一锹锹,像是在这挖土的过程中以泄私愤,我看着父亲将土用架子车拉到门外,我看着父亲将土一车车没有任何代价的推到别人新建的基槽里,我没有相劝,只是用目光默许着,希望这世界能给父亲一点温暖,让父亲和这帮生活艰苦的畜牧兽医工作者有一个生活的着落,他们在大生产运动中那红红火火的工作场面早已去之不返,如今的社会环境下,他们无能为力,有的已四处逃散干上了别的,父亲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他不愿离开这个本能的工作,只是在这痛苦的煎熬中重新的拿起了锨,一下,两下,后屋的崖土在父亲的手中渐渐地消失,原有的破窑洞又变成了新的模样,门前挂起了竹帘——————。

为了感恩,为了怀念,为了彰显父辈们一个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平易近人的工作态度,也为了缅怀下一代的我们应该在日常工作中有个好的开端,不要在其位而不谋其职,不要对待同志中飞扬跋扈,认不清自己的嘴脸,要不拘小节,认认真真的把工作干好,这样才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他们在天的灵魂。

                         201510月完稿于西安临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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