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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进或不进,都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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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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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老友读到《三联生活周刊》的一篇报道:《22年资深ICU医生口述:生死时刻,医生需要帮助家属决策吗?》,百感交集。正是这篇报道,促使她重新回忆爸爸进出ICU的经过,整理头绪,写下了她的真实感受。

鲁迅在《父亲的病》一文中写过,在父亲弥留之际,他最大的错处是听从了迷信的长辈的错误说教,以致未能让父亲安静平和地离世。他不会知道,时移世易,即便在迷信破除、科技昌明的今天,在至亲临终之时,人们依然需要在各种信息中艰难地拣选,苦痛地做出抉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试问,又有几个人能一语说清?

这不是一个令人舒服、快活、有交流欲的话题。如果感到不适,不建议你往下读。

当然,面对恐惧,你也可以选择:正面,直视它。

ICU,进还是不进?

文|张恺

2023年初几乎全民感染新冠的那段时间我爸爸也中招了,咳嗽得厉害。他本身是癌症病人,正在接受免疫治疗。感染新冠,无异于雪上加霜。 

有一天凌晨,他咳得喘不上气,我打了120急救电话。到医院后,往急诊室走的途中上有通往各个科室的标识,其中一个箭头指向重症监护室(ICU)。爸爸用脚点了点那个标识,对我说:“以后千万不要把我送到这里去。

当时急着去做检查,我并没有多想。更何况,除了医护工作者,这世上有谁会主动ICU呢?不可能有。想都不用想。

倏忽一年。202312,爸爸去世。料理完他的身后事,生活如常。时间不为任何人暂停。在琐碎、忙碌的工作和家务事间歇,静下来的时候,亲身经历的许多场面当时由于被巨大的恐惧、悲伤笼罩着,那么慌乱、痛苦,不忍面对,时过境迁之后,竟也在脑海中渐渐沉淀、定格,细节都还清晰——现在回想起那一幕幕我可以冷静地面对它们了,其中就包括送爸爸进ICU的经过。对于一个深深困扰过我,相信也困扰过无数人的问题,我有了真切的体会。这个问题就是:

在亲人生命垂危的时候,到底要不要把他/送进ICU

现在,我可以认真地来说一说了。

其实,早在2020年,爸爸进过一次ICU

10月,爸爸做了肿瘤切除手术。我当时许多医疗流程还完全不懂,又怕妈妈留在医院陪夜照顾不过来,就跑到护士站打听怎么请护工。没想到手术结束后,爸爸直接被推进了ICU观察。医生说ICU24小时有护工,什么都不需要家属准备。我和妈妈懵懵懂懂地在病房等待。两天后,爸爸转入了普通病房。

当时,我对ICU的认识主要来自看过的小说纪实文学作品或影视剧。在虚构或非虚构的故事描述下,ICU似乎是个可怕的地方,总有家属在ICU外焦虑等待,甚至痛哭流涕。

那时的我确实过于无知了。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料到,三零两月后,生活给了我一顿暴击,我成了ICU外崩溃大哭的那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像爸爸这样动了切除肿瘤大手术的人,需要进入ICU留观当时他的身体情况是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有康复的可能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ICU是一个给病人家属带来无限希望的地方,它不可怕

但是,当我动笔写这篇文章时,我突然想到:为什么2023年初爸爸要对我做出那样的交代,叮嘱我千万不要把他送进ICU?

这样一想,万千思绪就枝枝蔓蔓地发散出来:他是不是2020年在ICU里看见了一些比较可怕的景象?比如有的人拼命挣扎结果被绑在床上,有的人穿纸尿裤毫无尊严,有的人痛苦地经受着有创抢救,甚至有的人抢救失败孤零零地在ICU里离世……当年正是疫情时期,家属连去ICU探望都不被允许,所以我们并未走进那间在普通人看来神秘又可怕的地方。

2023年12月,爸爸病重。在重症抢救室里,我从医生口中得知,下一步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拔管回家,要么进ICU

这里需要补充一个常识:重症抢救室不同于重症监护室(ICU)

ICU专门负责监护病情危重的患者,由医护人员全程监控生命体征的变化情况,保证及时接受有效的治疗;ICU是无菌环境,防止外界感染。 

抢救室则主要用于抢救危重患者,挽救患者生命。相比ICU的环境,抢救室的设备、设置相对简单;相比ICU的长期监护和治疗,抢救室提供的是短期的紧急救治措施。

一般突发严重疾病患者会先送至抢救室,经过初步抢救后,根据病患具体状况判断是否需要进ICU。

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比纠结。所有的常识和经验,在那一刻都不够用,无法指导我做出更优选择。

我去找本来约好要评估爸爸能否做气管支架的医生,又给当医生的发小打电话,综合大家的意见后,再跟妈妈商量。最后,我们的想法是进ICU赌一把。因为摆在眼前的情况很残酷,如果这就拔管回家,不再救治,说不定在回家路上爸爸就不行了。试问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就这样突然离去?谁能接受这种结局?

治疗疾病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不可逆转,不可重来。在同一个时空里,选择了方案A,就不能选择方案B。作为家人,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做出一个将来不留遗憾的选择,不能事后回想起来再一遍遍后悔与自责:要是当时怎么怎么就好了。很多事情并不存在绝对正确的选择,普通人只能努力让自己的选择无限接近正确。

我在上一篇文章《还有一些话,想对爸爸说》里提过,插管后,爸爸曾短暂清醒过,他看起来非常痛苦,拼命挣扎,想把管子拔掉,后来护士注射了镇定剂让他安睡过去。到了中午,他有过片刻回光返照,当然,我们都以为那是好转的迹象,所以,我们最终决定还是进ICU。我们当时想的是可能有三种结局:1.好转;2.拖延;3.身故。

我们当然是抱着第一个希望,希望爸爸好转,才决定把他送进ICU的。但是进去后,坏消息不断。发小跟我说,在其他人看来,你们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但是自己的至亲,哪那么容易放弃,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很难选择不救。

我记得我和妈妈坐在ICU外面等待时,来了一对送东西的母女,她们面容愁苦,抹着眼泪。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妈妈的重影。那些挣扎、焦虑、纠结,都是亲人之间最深、最痛的不舍和羁绊啊!

老天留给我们纠结的时间并不久,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接到了医生的电话,爸爸的病情在不断恶化,在持续用药、用器械的情况下,他的很多指标都不好。前一天我签了很多同意书,其中有一份是同意插管等有创治疗的。第二天医生问我,如果情况危急,是否同意做电击除颤、按压等有创抢救,这些治疗可能会烧焦皮肉,或导致肋骨断裂。这一次,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再后来,我就是在纠结:是继续让爸爸在ICU里独自走完生命最后一程(ICU每天有固定的家属探视时间,非探视时间家属不得进去陪伴病人),还是回家在我们的陪伴中离世?

发小跟我说,从医学角度来看,这个时候的救治意义不大;从情感角度来看,肯定是想挽救。当时我也清楚爸爸这样的情况,救治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很害怕拔管后缺氧会让他很痛苦。我反复问医生,又问发小,医生和发小都安慰我,说拔管不会加重病人的痛苦。

从医生介绍的情况来看,他们所接触的病患家属中,到这种时候,无非也就是做出两种选择,一种不顾一切全力救治,他们只要ICU里的亲人还活着就好;一种是选择落叶归根,让病人回家临终。我在前一篇文章中提过,我做出的是后一种选择。

爸爸去世后,我在整理医院的发票时,看到进ICU后一张发票明细里写有“束缚带”,那一刻,我是揪心的。用上束缚带就说明爸爸在ICU里清醒过,并挣扎过。他在短暂清醒的片刻里会想什么?会不会想起曾经交代我的事?会不会埋怨我?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惶恐?会不会感觉孤单?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件事,有时也会懊悔,说,爸爸去世前一天下午不该把他送到ICU。我只能宽慰她说,当时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进ICU,我们,包括医生,都不知道爸爸的病情已经恶化得那么厉害了;如果那天下午就拔管回家,可能爸爸当晚就走了。我最终可以接受病魔夺走了爸爸生命的现实,但是我不想他走得不是那么明白。

有时候妈妈还会后悔,前一天凌晨不该把爸爸送到抢救室。我知道,当时她以为的抢救是和之前有过的操作一样,只是去吸痰、打点滴,让喘不过气来的爸爸能正常呼吸;她也没想到,随着病情的急剧恶化,这一次的抢救是要切开气管插管、用镇定剂让人昏睡。

我安慰妈妈道: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试想一下,假如当时我们在家里,爸爸突然不舒服,我们肯定是打120,那么120把我们送到医院后,能做的选择也只有抢救,一旦抢救,就得签关于有创治疗的知情同意书,难道能不签吗?生命危急的关头,家属内心的想法肯定是不能立刻放弃治疗,看到一丝希望就抓住啊。

何况当时是妈妈独自在医院陪着爸爸,她自己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爸爸极其不舒服、即将陷入昏迷的时刻,她不管不顾地敲开了抢救室的门,是她的勇敢和果断让爸爸的生命又延续了一段时间,不然等我赶到医院,怕是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了。

所以整件事,就像一个无解的方程,病魔与死神已经前方联手布下陷阱,条条道路都绕不过那个陷阱。

给爸爸办完后事后,我恰好看到《三联生活周刊》发了一篇报道22年资深ICU医生口述:生死时刻,医生需要帮助家属决策吗?》,看得百感交集。正是这篇报道,促使我重新回忆,整理头绪,开始写下我对ICU的真实感受。

我想,大部分人都是医学小白,对ICU并不了解。一提到ICU,人们普遍联想到的画面就是有人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气管被切开,浑身插满管子,兜着尿不湿,不省人事,生不如死,等等。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也难怪许多人都会说“万一我以后……绝不插管!绝不进ICU!”这样的话。

而《三联》的报道,从一个资深医生的角度,回答了人们关于ICU的很多疑惑。除了像爸爸当年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需要进ICU留观的这种情况,还有很多状况也需要病患、伤者在ICU接受监护,比如在交通事故中受伤严重、生孩子时遇到危险等各种状况,对当事人来说,ICU代表着全力救治和极大的希望。


看到爸爸被切管抢救后的样子,我也曾经懊悔、自责,怀疑会不会因为我的决定,又让爸爸多吃了许多苦?当时我有过这样的念头:有创治疗太痛苦,以后绝对不接受有创治疗!我甚至在和老友们诉说内心痛苦的时候,反复告诫她们:记住,要是遇到类似的情况,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同意对家里人进行有创治疗!

但爸爸走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慢慢冷静下来,我想,以后等我老了、病了,若是我留下这样的话给孩子,在遇到相似处境时,也会让孩子很为难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分析,不同情况还是要区别对待:

若是已患绝症,且病情恶化到无可治疗,确实可以早点向孩子交代清楚,彼此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还有救治的可能,我想,孩子也会像我当初一样,抱着一线希望尽力救我。

119是爸爸六七,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这个时候人就是真正地走了。我始终不觉得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总感到他只是出去散个步、买个菜,稍后就会回来。在街上碰见与他外貌、衣着相似的老人,我也总是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

至今我仍然坚信,他在ICU里、各项指标那么糟糕的情况下,还坚持了不短的时间,是在撑着一口气等我,他相信我会带他回家,我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事后,我千百次地回忆起爸爸在ICU里手指微微动起的那个场景,我非常庆幸我做出了带他回家的选择。我相信他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后,身心都感到了放松。我相信他感受到了我们抚摸他脸庞的温度,听到了我们与他告别的话语。没有让他在孤零零的等待和绝望中离世,是我半辈子人生中写出的最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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