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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是人间惆怅客||贾宝玉印象1:难以为继的脆弱友情

       都知道贾宝玉钟爱女儿,在他看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其实,这个极其尊爱女儿的贾宝玉,同样极其珍惜同性的友情,只是这友情于他来说格外稀缺,在他人生的岁月里总是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宝玉和秦钟是发小,因为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这份天真烂漫的友情得到贾府上层的认可和支持。可这情谊,不仅因秦钟的夭折嘎然而止,更因为秦钟临死的遗言而难以为继。

       宝玉在宁府初见秦钟,便恨自己不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秦钟见了宝玉,心中亦恨自己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他们是一见倾心,相见恨晚。先是把果子摆到里间独处,继而约定一起上学读书,两人皆认为“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并引为知己。后同入家塾,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及至后来不顾礼法,"兄弟"或"鲸卿"混着乱叫起来。

       在学堂,宝玉为秦钟挨打对金荣不依不饶;在馒头庵,宝玉为了秦钟“得趣”,特意央凤姐多留了一宿;秦钟病重,宝玉面对自己的姐姐“才选凤藻宫”、这一举家欢庆的事情也高兴不起来,连黛玉回家奔丧带来消息,他也是“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在秦钟即将病逝时,宝玉迂尊降贵前往送了终,足见他对这份友情的珍惜。

       宝玉钟爱秦钟,仅仅是因为他俊俏风流一表人才吗?其实不然。秦钟临终前,赶来的“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16回)从这里可以看出,秦钟和宝玉友谊的基础是有“自为高过世人”的共同志趣,比如尊爱女儿、粪土功名,宝玉正是因此视他为知己,甚至因此理解和逢迎他的所有要求。但是,秦钟临死的时候却“才知自误了”,还劝宝玉“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一觉悟,却动摇了他们友情的基础,秦钟就算不死,他们也会分道扬镳。


       宝玉和北静王水溶是忘年交,也是贾府支持的。可这份因为误解而亲近的友情,终究会因为理解而疏离。

       宝玉认识北静王是在给秦可卿出殡的路上。北静王路祭秦可卿时,特意问起衔玉而诞的宝玉,宝玉仰慕北静王是因为闻得他“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在宝玉眼里,北静王“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在北静王眼里宝玉是“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遂向贾政邀请宝玉常去他家叙谈叙谈,还将腕上一串圣上钦赐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为贺敬之礼。

       宝玉和北静王相识,彼此都留下美好的印象。书中后来并没有记述他们的交往,只是在第43回“不了情撮土为香”中,宝玉去野外祭奠金钏,向贾母谎称是北静王看重的姬妾死了,自己去祭奠并陪伴北静王去了,表示他们之间确有机会“叙谈叙谈”。

       可是,看水溶见宝玉时对贾政所言:“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显而易见,虽然北静王“不以官俗国体所缚”,但他和宝玉已不是同类。

       北静王本来是宝玉的一个关于同性朋友的美好梦想,果真北静王如他所闻的那样,他这个另类还不算无依。可一旦交往了,宝玉必然发现,悬殊的地位,在他们之间隔上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们的世界没有交集。这比原本没有相识、没有发现彼此地真面貌更加令人感到孤独!


        宝玉最相知的朋友当数冷郎君柳湘莲。可柳湘莲萍踪浪迹,纵然是高山流水,终究是难以呼应。

        书中记述他与宝玉的交往只有两次,一次是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中,宝玉随家人去赖大家新花园看戏遇见他,那里介绍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这个“爽侠不拘细事”、“生得又美”的年轻人,显然是宝玉的同类。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秦钟。他们相遇后,宝玉问他可曾去坟前看秦钟,柳湘莲不仅去看过,还弄了几百钱雇人把坟墓修善一下。宝玉叹自己圈在家中,只能让茗烟去祭奠,有钱也使不得。柳湘莲安慰宝玉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还说“这个事情只能各尽其道”。从这简短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们是那种淡味是真、心有灵犀的朋友。 

        到第66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郎君一冷入空门》中,宝玉和湘莲的第二次见面。他们相见,是“如鱼得水”。宝玉听说柳湘莲定下尤三姐这门亲事,宝玉高兴极了。一则他为朋友如愿得到绝色女子而高兴。二则他为尤三姐嫁得如此郎君终身有靠而高兴。(宝玉还没有为哪个女孩子成亲这样高兴过,说明他多么信任柳湘莲。)三则为他的朋友从此有一个靠岸的港湾,他们作为朋友可以常欢聚而高兴。柳湘莲一旦和尤三姐成亲了,他们就成了拐着弯的亲戚。想不到柳湘莲因怀疑尤三姐的品行,拒绝了这门亲事,最终还因为愧对尤三姐的死而遁入空门,宝玉空喜一场,又失去这位志趣相投的知己。


        最让宝玉刻骨铭心的朋友当数蒋玉涵。宝玉不顾举家人的反感与他交往,为了他大承笞挞,几欲丧命。最终也因为他对友情的亵渎而下定决心遁入空门。

        宝玉和蒋玉涵在薛蟠的生辰宴席上相识,相识之前宝玉早仰慕琪官(蒋玉涵的艺名),及至认识后也是相互倾慕,互赠礼物。后来,琪官从忠顺王府出走,忠顺王府知道宝玉和他过往甚密,向贾政索人,致使贾政把宝玉一阵痛打。当林黛玉对着伤痛的宝玉无奈地哭劝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劝宝玉不要和蒋玉涵之辈交往)。宝玉坚定地说:我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可正是这个蒋玉涵,在贾家败落之后,娶了伴随宝玉长大的花袭人。宝玉曾经对袭人说过,她要是死了自己就去做和尚,可这个当年心里眼里只有宝玉的袭人,最终还是从宝玉的生命中死去了,她嫁给了蒋玉涵!

       在曹雪琴八十回《红楼梦》的所有续作中,我宁愿相信1987年版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关于“宝玉出家”的结局所续,这比起高鄂、刘心武、温皓然等的续作,更加具有现实意义和悲剧色彩。电视里,落魄的宝玉遇故友蒋玉涵,被他带回家里,袭人看到后问怎么领个花子回来了,当她知道眼前这个花子竟然是宝二爷时,失声痛哭。宝玉跟柳湘莲回家,说明他历经磨难后对友情还有信任,但当他见到袭人后,他的信任崩溃了。他任袭人梳头、任袭人讲蒋玉涵对她的好,面如死灰、心如止水。当蒋玉涵带来宝钗、袭人出门迎接时,他悄悄走了。

        袭人的背离本来就难以接受,为什么她嫁的偏偏是宝玉愿为其死的朋友蒋玉涵?这让宝玉情何以堪?如果说,林黛玉的死让宝玉心碎了,袭人和蒋玉涵的结合则让宝玉心彻底死了!黛玉长年体弱,宝玉对她的早逝应该有心理准备,只是痛恨没有和她共享爱情的果实——婚姻。但袭人的嫁,太出乎宝玉意料了。在大观园中,除了黛玉之外只有袭人得到宝玉最多的爱意和牵挂,他也相信这个言和意顺的温柔女儿能永远眼里心里只有他,他太相信和看重女儿的感情,而袭人怎么就嫁了呢?那个从薛蟠嘴里知道袭人是他的宝贝的朋友蒋玉涵,怎么就娶了呢?如果爱情的结果要么是死别要么是背叛,生死之交在人落魄的时候也可以来巧占,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宝玉追求志同道合的朋友,珍惜清风雅韵的情谊,可是,世上懂他惜他的人太有限了。而本来稀少的友情,面对生死、面对地位、面对人生的变故,面对种种残酷的现实,又一个个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只有孤独地走在茫茫的雪地里,高声念着:“……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是“问君何事轻离别”,“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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