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有幸埋忠骨
孙永兴
出常熟城西门﹙阜城门﹚，青山在侧，绿涛如泻，沟通城乡的山前塘在山麓缓缓流过，塘河两岸烟雨人家，湖田瞩望。清人言朝标诗云：“细雨溟蒙一望间，水村如画傍湖山。烟笼远树浮青盖，云拥高峰湿翠鬟。归寺僧穿双屐去，扶犁农着短蓑还。耦耕招隐人何处？泥滑声中鸟语间。”
这里俗称西门湾，是虞山南麓西去的第一道山湾。山湾西南，万绿丛中，有一簇高挺的松柏，围拥一座古墓，铁铃树的浓荫将罗城包裹得严严实实。坟前墓道、牌坊，森然排列，此古墓历来政府尽心修缮，民众妥善保护﹙文革时除外﹚，因为冢中人是位民族英雄，为保卫常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位英雄名叫王鈇，浙江东阳人，明代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四年担任常熟县县令。此段期间，正是倭寇骚扰东南沿海最为严重的几年。常熟地处江海之滨，首当其冲，而王鈇为民父母，为保障一方平安，尽了最大的努力。
倭寇是明皇朝处理对外贸易失策，而形成的海上一股势力强劲的流寇。倭寇时火时息绵延元明两个朝代。明代永乐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中外的海上贸易秩序逐渐理顺，存在于中国海疆的倭寇一度消失。明朝廷向日本政府发放边境贸易的凭证“勘合”，日本商人凭“勘合”到中国沿海贸易。到了明代成化年间，日本幕府衰弱，地方诸侯各自为政，海上贸易利润丰厚，各诸侯无“勘合”也争相贸易，边贸混乱。矛盾、械斗、抢劫时有发生。到嘉靖初年，鉴于边贸乱象，朝廷下令封海锁国，禁止边贸。
不加引导，采取围堵政策后果严重。边贸迅速转变成走私，走私发展成抢劫。越禁海，边贸利润越大，有些商品竟然本一利九，走私商瞬间暴富，许多沿海商人铤而走险，组织武装走私船队，以日本港为据点，游弋在江海上。其中安徽黟县商人王直为头领的船队势力最大，自称“海王”，后来又有杭州虎跑寺僧人、黟县人徐海加入，东南沿海大大小小有十几支海盗船队。“禁越严而寇越盛，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嘉靖二十七年，浙江巡抚朱纨，捣毁了舟山双屿岛的走私大本营，倭寇失去集结地，便在东南沿海弥散开来，进行全面的抢劫。
王鈇任常熟县令，正是倭寇为虐的高峰期—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五年。得到倭患的警报，王鈇闻风而动，操练民兵，购买倭刀和火枪火炮。兵器不足，就熔化佛寺中的铁钟打造兵器。解下大钟时，撞伤了他的头，他也无所畏惧。
他来到北门举人邵圭洁家，问计于高人。邵圭洁久困科场，但乡里人很推崇他。一名进士县令向举人请教，足见他的知人之明。邵先生向县太爷“上筑城四策，城赖以全。”
常熟城在元代末年，筑有土城，到嘉靖年间已经塌坍迨尽，城址被人占用。苏州一州七县，六县都有城墙，唯独常熟无城可守。历届县令都想筑城，但征地费用过大，难于动工。王鈇要筑城，怎样拆迁？如此宏大的规模，费用哪里来？这时，王鈇想到了唐市富户谭晓。谭晓是位务农高手，因地制宜，全面经营，积累了大笔钱财。谭家正发生大麻烦，谭晓的哥哥谭照死了，兄长没有子女，谭晓将自己的二子谭培立嗣他。谭培顽劣，欺男霸女，犯有人命，他要去主管谭照家产，嗣母说没有谭晓的命令她不能作主。请示谭晓，谭晓说不行。谭培强夺，将嗣母打得鲜血淋漓，掷群婢于河，在七星桥械斗七天，路为之断。谭晓没法，装作官兵抓人，将谭培打死河边，谭晓的大儿子体弱，惊吓而死。谭氏家难，王鈇出面料理善后，谭晓非常感激。当时民间流传讽刺谭晓的一句话：“其取利也，穷天极地而尽人；其贾祸也，丧身败家而绝嗣”。谭晓意识到，私人钱财再多，只会引发祸害，如果拿出来公益，会积德积福，他表示，愿意拿出四万两白银帮助筑城。
钱有了，立即动工筑城，嘉靖三十三年，王鈇以每一丈长的城墙材料价、民工价共计三十两零六分白银承包给包工头。从阜城门到镇海门的环山城墙由本县富户王鲁独资兴建。兵贵神速，全部城墙只用了五个月就全部建成完工。此城后人称之为“崇墉丽谯，金汤屹然”。
筑城中途，一天夜里，有人报告，倭寇已经到达福山镇，正在抢劫平民商铺。常熟城里的百姓听到消息，大半居民扶老携幼，背了细软逃出城门，县城空了大半。王鈇说：“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天亮后，他们来到县城，见城墙尚未完工，一定会攀登上去，我们一下子就完蛋了。不如前去迎战，他们见我们有防备，会畏难而退。”王鈇叫来几位乡绅守卫县城，自己带领民兵，前到尚墅﹙今谢桥﹚阻击倭寇。
县主簿李宗昭手下两个仆人，一个叫李安，一个失名，叫他李某吧，他俩背弓持刀走在前面侦察。遇上八个倭寇，李安架上弩箭，一箭射死头领，上前刀斩两敌。但是他绊倒在沟渠里，被倭寇杀害。李某奋起杀敌，以一挡五，颈上中了两刀，血流满身，依旧奋力搏杀，倭寇惊惧而退。在福山抢劫的倭寇见势不妙，逃入江中，不敢来犯。
王鈇回到县城，逃难的居民陆续回城。王县令告诫说：“大家要提高警惕，这次侥幸取胜，大家不要掉以轻心，倭寇一定会再次来犯，我们要迅速把城墙筑好，藏好战备物资，严阵以待。”
第二年﹙嘉靖三十四年﹚，倭寇果然来攻常熟城。这时常熟城墙刚建好，倭寇仗着城里有内应，大举来犯。大批倭寇集中攻打东门。王鈇登城而望，只见倭寇结队舞刀而来，他命令弓箭手将他们射退。又叫来善于弋射的猎户，发射弩箭，倭寇应弦而倒。但是仍然有勇猛的倭寇冒着箭弩冲锋而上，近到城墙之下。王鈇叫来斜麻子，举石掷下，将近城倭寇砸死。斜麻子因为长得雄奇而得名，他是盐库当差吴宗。
倭寇见东门难攻，第二天转而攻北门，形迹飘忽不定，又攀爬到西北的山头上，踞高临下，气势汹汹。王鈇派人搜捕城内的汉奸内应。将他们杀了肢解挂在城墙上警示倭寇，守城民兵割汉奸肉生吞示威。倭寇失去内应，恐怕生变，解围而去。
第三天，天下暴雨，新砌的城墙好几处崩塌。倭寇见有机可乘，又回来攻城。他们点燃起大火，烟呛得守城民兵无法守卫。王鈇急呼民兵用湿巾围口鼻，坚守阵地，自己穿上蓑衣，戴了斗笠，守卫在第一线。他指挥居民冒雨修补城墙缺口，不给敌人一丝可乘之机。
第四天，倭寇撤围而去，王鈇带领民兵尾随追杀，到长江边的三丈浦，倭寇兵员损失大半。
到了嘉靖三十五年，有一股倭寇从苏州抢劫了财宝物资，经过常熟城的南郊，取道尚湖，前去长江。王鈇闻讯，带民兵阻截，没有挡住。又发动大家摇船追击，自己和乡绅钱泮冲锋在前。他们追到让塘﹙亦称官塘，灌塘，俗称一百廿橹头，在今冶塘、大义、张家港的河阳山交界处﹚。狡猾的倭寇，七转八弯，暗暗登陆，埋伏河道两旁。王鈇误进埋伏圈，倭寇蜂拥而上，包围突袭。王鈇和钱泮指挥民兵登陆作战，但自己足陷芦苇荡的泥淖中，被倭寇刀刺腹部，与钱泮同时遇难。
消息传到朝廷，朝廷对王鈇封赠荫子，将他安葬于虞山之阳，立祠每年春秋祭祀。王鈇墓至今受人瞻仰，激发大家爱国爱家之情。王鈇为官勤谨清廉，遇难后，家人无资回乡，落户在常熟，被常熟乡民帮扶。
王鈇所筑常熟城墙，延续五百来年，直到建国后的五十年代前期拆除，那时依然完固。改革开放后的2010年，古城西南拆迁建路，我友摄影师小李发现，一截古城墙藏在民居的后墙里。他在媒体上大声呼吁，受到文管部门的重视，这段明城墙妥善保护下来了。它在著名园林曾赵园的左前方，离王鈇墓很近。这像给王鈇墓树立了一块实体巨碑，启发大家缅怀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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