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通常产生于自弱而不领责、理屈而不认理。由于把自己的弱势归咎于他人，而不追究、不反思在造成自身弱势处境过程中自己应承担的责任，因此必以自己无责而心生深怨于强者与他人。充满怨恨的人，通常也是不讲理而不相信理的人，他们在遇到自己的利益与意志行不通的地方，通常首先认定他人无理，或者自己无理可讲却也绝不承认自己无理。所以，他们除了怨恨他人的阻挡以外，别无其他可能的态度。如果人们的心胸总是充塞着这种怨恨情结，那么显然，由于没有勇气去承认和承担自己在造成弱势地位的责任，也就难以真正面对、反思自己的缺陷，结果自然是无法真正自我改善、自我提高。
怨恨的产生有多种可能途径，就群体而言，怨恨情结通常与历史教育相关。如果把一个群体在历史上的弱势地位自我免责地叙述为他者施害的结果，那么，这样的历史叙述在塑造人们的身份认同的同时，也把怨恨情结埋藏在人们心中。所以，对于一个群体（比如民族或国家）来说，如何避免陷入全体性的怨恨情结，历史教育至关重要，在这一点上，正如家庭教育对于个体来说至关重要一样。
怨恨情结与敌对情结密切相关。敌对情结不一定来自怨恨，但是，怨恨很容易转化为敌对。因为怨恨主要基于自我免责而归咎他人，以及不讲理而不相信世间真的有理，而这两种情况很容易把人们引向无法妥协或不可调和的对立。敌对情结满怀的人，自然难以客观地理解、评判他人与异域世界，尤其看不到他者世界的友善与优长，结果必然是眼界、胸怀狭窄，见识、思想陈旧，而成天情绪涛涛，四处环顾敌情。这种人在今天并不少见，包括一些学者，把争论、批评视为站队乃至敌我斗争，甚至把本与自己无关的讨论，非常自以为是地视为对自己的“攻击”。这种人习惯甚至喜欢到处找敌情，近处在单位、同事之中找敌情，远处在国内国际上找敌情；如果没有敌情，也要制造敌情，以便证明自己的敌对情结的敏锐性与正确性。这是被敌对情结缚住了心胸的人患上的一种病，我称之为“敌情神经紊乱病”。显然，有的人病得不轻。
在国人中，经常可以遇到这样的人，你跟他论理，论到他讲不下去了，便会搬出一套说辞：这是孔子（或老子或耶稣）的高深之处，不是你用概念与逻辑所能讲清和反驳的。言下之意，我独与天地往来，此境高处不胜言，只可任我意会。这实际上是把自己抬高到与天同一、与圣比肩的高度，因而自认为有资格拒绝对话，拒绝质疑。他们抬出历史上的“圣人”作为谦卑地接受对话、质疑的挡箭牌，实际上就是自荐、自认为圣人。这就是自圣情结。凡是以自己的是非为唯一是非，凡是以前圣权威作为拒绝一切对话、批评、质疑之理由，都是陷于自圣情结者的惯常态度。因为自圣而习惯于封闭自己、拒斥差异与批评，结果必然是无知而狂妄，浅陋而自是；而装神弄鬼，自欺欺人，则是自圣者最惯常表演的法术。
虽然这三种情结产生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它们之间却可以相互过渡、相互强化。正如怨恨情结可以转化为敌对情结一样，敌对情结在弱势处境更会强化怨恨情结；而这两种情结也都可能通向一个共同的出口，那就是狂热的自圣。义和团的“刀枪不入”以及各种“法术”，就是狂热自圣导向的各种迷信，而这种狂热自圣则转化至怨恨与敌对。反过来看，自圣情结浓厚者由于总免不了遭遇质疑与反对，乃至否定，却又无法成功证明自己，所以，在他心灵里也便最易滋生怨恨与敌对。
这三种情结无疑都是负面的情绪，它们首先都会妨碍染上这些情结的人的自我改善、自我提高，以及自我幸福。因为被这三种情结捆住的人，实际上都自陷于等级体系而以他人为中心。如果说怨恨是自我矮化，那么自圣则是自我优越，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与敌对情结一样，都以他人为中心而没有真正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这三种情结实乃失己情结：把自己弄丢了的情结。脱解于这三种情结而找回自己，也才可能自我改善与自我提高，并且也才可能找到“有自己”的幸福。其次，于社会而言，这三种情结是友善共在与有效合作的毒剂。因为在怨恨、敌对、自圣情绪滋生、泛滥的地方，这些情结将腐蚀人们共在与合作的基础。总之，这三种情结必使个人纠结不已，也必使社会纠结不已。
人类从群体到个体在心灵上不免会产生各种病症，需要经常进行自我解放与自我医治。开放言论渠道，放开思想市场，展开多元叙述，是治疗与克服包括上述三种不健康情结在内的各种心灵病症的基本途径。特别是学术研究、思想立场上自由的争论、批评、质疑，是人类心灵实现自我医治的重要方式。对于我们人类而言，有病不怕，积极医治就会有改善的希望。怕的是看不到自己有病，甚至装着没病，而尤其可怕的是，自己不治病，还不允许别人看病。我想，我们每个人，特别是每个学人，也许应该首先学习相互“看病”，尽量克服三种不健康的情结，我们的生活与社会至少会少了不少纠结。
（本文原刊于公众号“第一哲学家”2019年1月10日）
黄裕生，哲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第一哲学、德国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比较哲学。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权利的形而上学》《哲学与宗教的相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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