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酒儿
作者段其元
父亲过年后，按虚岁说77了，在村里和他同龄人中属于身体硬朗的。
父亲的嗜好是抽烟。烟酒不分家，对于酒，父亲不善饮，喝酒史也不长。老了老了又喝起小酒儿的，在方圆十里八村来说，父亲绝对称的上是特例。
在鲁西农村，二十左右的“男子汉”，就开始喝酒，行令了。
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经常在街上见到喝的东倒西歪的酒晕子，摔得满身泥土。更有张牙舞爪满口胡言，骂大街的。可我从没见父亲喝过酒，只见到他成天忙碌。天没擦亮，父亲就已出门，到饭点会背回一筐猪草。听到街上的出工铃声，紧吃几口红薯，捎带一个乌黑的窝头匆匆出门。逢春秋两次的挖河复堤，推独轮车上河的队伍中，有父亲瘦弱的身影。寒冬腊月，父亲骑着破自行车，来回三十里，去供销社给谗“六毛辣”酒的爷爷买酒。当母亲把炒菜端上桌，我扯着父亲的手，好奇的问他:“您怎么不像电影上那样，也大碗喝酒?"父亲总会嘴笑一笑说:“我不会喝酒。”我很纳闷，父亲三十冒头的大男人，咋不会喝酒呢?
改革开放土地分产到户，父亲的身影更忙了 春种秋收，酷夏割草成堆，挑水浇菜。寒冬放羊，捎带拾柴。只有在爷爷过生日那天，父亲是不出门的。和爷爷对面而坐，给爷爷倒满大杯，自己只倒小半盅。这是我见父亲第一次喝酒。他举杯先敬爷爷，自己只轻轻的抿上一点儿。俩人聊起怎么过日子，盘算下一步的计划。等爷爷三杯下肚，父亲的脸先红了。我偎依在父亲的怀里，笑他:“醉了，醉了。”爷爷爽朗地笑着，父亲也跟着笑了，用手捂着脸说:“看，我不能喝酒，沾酒就醉!"父亲的尴尬让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祖孙三代的欢声笑语飘出屋外。
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搬去和父亲同住了。我弟兄三人先后成家，随着三个孙子的出生，大大小小挤进父亲的小院。父亲不再种菜棚，喂了几只山羊，捎带接送上学的孙子，人都是隔辈亲。几个孩子的吵闹声挤爆小院，不想留下一顶点儿的空间。父亲坐在屋门里的马札上，一边看着屋外打闹的孩子，一边和坐在八仙桌旁的爷爷聊天，言语温和。爷爷八十五岁寿终，父亲伤心了好长时间，突然失去亲人，心情可想而知。爷爷喝剩下的半瓶酒，和父亲为限制爷爷喝酒，换成的小酒盅，仍摆放在八仙桌上。桌旁圈椅上坐着的，由爷爷换成了父亲。
有一天，我刚好提着包子进门，发现父亲喝酒了。喝的还是高度酒，烈酒呛得他不住的咳嗽 我发现父亲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花时，眼神里带着些羞涩。忙给他捶捶后背，父亲才慢慢缓过气来。赶紧解释说:“西头你四爷说，喝点儿酒，能解乏，开胃，对风湿关节炎的腿能止痛。今儿，想喝点儿，谁知道劲咋那么大!
"我拿过酒瓶一看:52度。这度数让经常喝酒的也 感觉噎人，何况是不喝酒的父亲。对他说:“爹想喝点儿酒，行，少喝点儿，对身体有好处，得先吃些饭，尽量喝低度的。”便从底厨里找了两瓶度数低的给他放在桌子上备用。父亲信誓旦旦:“每天一盅，保证一点儿不多喝。”我突然感觉父亲竟像个孩子，眼前瞬间模糊了 ……看他这几年已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脊梁，顿悟他早过了花甲之年。
父亲不爱挤街上玩牌的老年人堆，绕膝的孙儿们已经上学了。空旷的心里怎不满满的孤寂。作为儿子，想起那句“你养我小，我养你老”的话，心中惭愧。咋忍心不满足父亲提出的小小要求呢?
父亲自保证后，喝酒从不超量。年后，表弟们提酒看望他，我们小弟兄推杯换盏，父亲最后上桌喝一小盅，以示圆满结束。有邻里亲朋来，会叫上我弟兄得空的陪酒，父亲从始至终就喝那一盅。难见的一次喝晕，是我大儿子从青岛捎带一瓶半斤装的苹果酒，价格不菲且是极低度的。我给他拿去，说是长孙孝敬他的。父亲倒上，美美的喝了一盅，没等吃饭，冷酒后犯了困。我忙扶他上炕，不一会儿睡着了。我看着父亲发红的脸庞，熟睡中呼吸平稳。脑海里现出父亲年轻时候的情景:为家中老小的生活，硬生生的坚持不去碰酒。壮年为了我们弟兄上学和成家，谎说不能喝酒。
现今，父亲年龄大了，爷爷不在了。酒成了他对逝去老人的寄思，成了和我们后代联系感情的纽带。每当父亲把老了挂在嘴边上时，我说他:“村里谁有五个孙子俩孙女?都说上辈子积德后辈路正，才能修来五男二女命吗?你不是成天说想着喝重孙的结婚喜酒吗?"父亲愣了愣，哈哈大笑。“喝，喝，得等着喝!”满脸的皱纹也顿时舒展，洋溢出满满的幸福!
几年来，我无事的时候，常去陪父亲聊聊家常。心里有疑难时，去找父亲诉说顺便征求他的意见。父亲总是先不说话，倒上两盅酒，举起杯“来，喝口?”酒入口，辛辣难以过喉。父亲一边讲说一边问“咋样?过日子跟喝酒一个道理。”酒入腹后，味觉中正泛起丝丝香甜。我顿时醒悟，明白自己该怎么 去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言非虚啊!
孝顺是中华传统美德，孝与顺分开品味，顺又是老人幸福晚年的重中之重。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等也已携子抱孙，不久的将来与父母的现在何异呢?若等子欲孝而亲不待，后悔莫及又有何用?我用笔下的文字，把父亲多半生的言行，溶入酒里。我感觉出，父亲酒里，给予了我们后代人的不仅仅是精神财富，更是幸福和关爱。
静无旁人之时，我时常在心里默默的说:父亲，愿您健康长寿！ 让儿陪着您一起多喝几年酒!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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