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需要改变吗？

文 | 高建

毫无疑问，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间，凭借着卓越的艺术品质、便捷的传媒手段和明星指挥家的聚光效应，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已经锁定了全球古典乐坛“第一大IP”的地位。它既是无数爱乐者的古典音乐启蒙，也是众多资深乐迷坚持数十载的生活方式。和这个飞速变化时代下的所有传统事物一样，围绕着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也从来不缺少“保守过时”的质疑，同样的乐团、场地和相近风格下每隔几年就会重复听到的音乐作品，是不是可以考虑“变一变”呢？2023年的元旦，第三度登上新年音乐会舞台的奥地利指挥家弗朗茨·威尔瑟-莫斯特看似给了我们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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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排练花絮

早在2023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进行前，媒体就围绕本届音乐会令人惊讶的曲目安排进行了深度报道，在包括《蓝色多瑙河》与《拉德茨基进行曲》两首固定返场作品的18首曲目中，首次在新年音乐会上亮相的作品竟然多达15首。这样夸张的比例不但超出了所有听众的想象，也刷新了威尔瑟-莫斯特本人在2013年创下的11部首演作品的纪录，可见挖掘被忽视的音乐遗珠是这位指挥大师执着的艺术追求。但值得一提的是，相较于十年前音乐会安排中加入的威尔第与瓦格纳歌剧音乐选段，以及此前数年围绕大师纪念而引入罗西尼、莫扎特、海顿、李斯特、柴科夫斯基、贝多芬等人的作品，今年并没有明显非施特劳斯家族或非维也纳舞曲音乐风格的作品出现，苏佩、齐雷尔、赫尔梅斯伯格等音乐家的作品实际上完全可以看作施特劳斯家族音乐的同源近亲，因此这份颇具创意的曲目单仍是在某种延续传统的风格范畴内进行的探索。

作为新年音乐会传统中众多音乐体裁的重头戏，圆舞曲显然最能体现维也纳的气质。而在今年的圆舞曲安排中，“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悄然隐退，一直被他赞誉才华胜于自己的二弟约瑟夫·施特劳斯成为了绝对主角，我们先后听到了《英雄的诗篇》《爱之珍珠》《金翅雀》和《水彩画》四首约瑟夫的圆舞曲作品。平心而论，除了《水彩画》之外，前面三首作品虽然绝对不乏曼妙的旋律和优雅的气质，但与约瑟夫最成熟的圆舞曲作品（如《天体乐声》《谵妄》《神秘的引力》）相比仍显生涩。这种生涩主要体现在作为音乐“单元”间的小圆舞曲在转折与关联上并不容易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而维也纳爱乐乐团的无与伦比之处恰在此刻彰显，他们以傲人的音乐传统和熟稔的弹性速度将这些略显零散的珠宝缀连成浑然的项链。例如《爱之珍珠》梦幻浪漫的开篇，弦乐以足够的张力营造出作曲家以持续的调性转变所设计的神秘感，进入第一圆舞曲前低音木管乐器的持续音仿佛让时间停止，随后再以均匀的加速开启舒展的旋律呈示；《金翅雀》中灵动的鸟鸣让人想起约瑟夫的另一首生机盎然的自然颂歌《奥地利村燕》，而就在鸟鸣器所在第三圆舞曲段落音乐的前后，作曲家选择了相同的旋律。乐迷如果在回放中仔细聆听和对比这两个相同的乐段，会发现威尔瑟-莫斯特与乐团赋予了它们完全不同的起始速度。而只有将作品视为整体进行逻辑审视时，我们才能了解这种处理的必要与高妙。

在听完全场音乐会后，笔者最大的感触当属对于威尔瑟-莫斯特卓越控制力的叹服。在这一点上，也许指挥这个职业并不如很多乐迷所天然认为的“越老越好”，丰富的经验和崇高的威信固然可以让乐团演奏家更乐于遵从与配合指挥的处理，但精力与体力的下降会导致排练中对诸多细节的疏于打磨、舞台上重要节点的指引模糊，不可避免地在现场直播过程中出现可以理解的遗憾与瑕疵。而处在60岁这个“黄金年龄段”的威尔瑟-莫斯特对音乐会的准备显然足够充分，在苏佩洋溢着浓郁西班牙与吉普赛风情的《伊莎贝拉》序曲中段，长笛和单簧管自由的吹奏需要辅以弦乐高度敏锐的呼应，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音乐浪潮又迅捷齐整地转入轻盈的维也纳舞蹈，透过音乐会的镜头语言我们能明显看到维也纳爱乐各声部的演奏家精神高度集中地凝视着指挥的手势（这对于顶级乐团而言并不多见）。同样，在高度严肃的《乐队幻想曲—快板》尾声加速和《水彩画》第一主题荡气回肠的音响释放，也都是指挥家精心打磨、全力引领的结果。

音乐会令人印象深刻的亮点当然还有很多：拥有525年悠久历史的维也纳童声合唱团首次以包含女生团员的阵容在新年音乐会亮相；编舞名家阿什利·佩奇与服装设计师艾玛·瑞奥特让音乐会芭蕾部分的视觉呈现由数年前追求新奇的现代风格回归到了典雅与传统，除了拉克森堡宫与梅尔克修道院两处古迹的精彩取景外，《蓝色多瑙河》中五组芭蕾艺术家的震撼起舞也把很多观众的记忆拉回到被奉为经典的1987年新年音乐会之中；极为适合安排“噱头”的返场曲《强盗加洛普》以最纯粹的音乐方式呈现，和本场音乐的其他快速音乐小品一样精炼而令人振奋……

2019年，率领克利夫兰管弦乐团造访国家大剧院的威尔瑟-莫斯特在谈及“乐团如何吸引听众、扩展市场”时曾面对镜头真诚分享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无论什么年龄的观众所真正在意的都是艺术的品质，作为艺术家，我们应该将全部生命奉献给音乐，用真诚创造出最好的艺术效果。拥有了这个基础，策划、创意、主题和曲目或许都不是阻碍观众走进音乐厅的理由。”一脉相承，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致辞环节，威尔瑟-莫斯特大师再次展现了自己对艺术的赤诚，不附加任何“弦外之音”地重申了音乐对于生活、生命不可或缺的意义。这是一次看似大胆创新、实则守正纯粹的艺术之旅，艺术家们用了如此多的变化来告诉我们——争论新年音乐会是否需要变，真的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