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笔者是在林以亮先生的散文集《更上一层楼》中读到。事隔多年,居然没忘记。
作曲上,写旋律近似出联,是无中生有;写对位近似对联,是有中生有。后者难于前者,应是不争之理。因为前者海阔天空,后者限制重重。前者全凭才气,后者必须才气加上功力。
(二)
古往今来,那一部音乐作品最有创意?
巴赫的《恰空舞曲》?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乐》?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套歌剧?德彪西的《影像》套曲?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如果来个公民投票,相信以上每部作品,都有资格得到不少选票。
巴赫的《恰空舞曲》,以D C B A四个顽固低音,发展出一首千变万化,结构紧密,有如巍巍高山的旷世巨作。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首次打破交响乐的纯器乐传统,加进人声,唱出了超越时代,超越国界的人类最崇高心声,柏辽兹的《幻想交响乐》,离高贵典雅之经,叛纯音乐之道,以前所未有的大编制,表现文学意境,开创了浪漫派的一代乐风。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以无比丰富的想象力,把管弦乐、声乐、戏剧融铸一炉,独创出前无古人,表现力极强的音乐剧。德彪西的《影像》套曲,打破传统功能和声束缚,用全新的音乐语言,表现自然界繁富细微的色彩变化,开启了二十世纪的音乐之门。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用尖锐的音乐,复杂的节奏,表现原始世界的荒蛮、粗野,带出了反崇高,反唯美,反旋律的当代音乐潮流。
这一票,究竟要投给谁?
别的人我不知道。我自己这一票,一早就想好,要投给巴赫之“赋格的艺术”。
理由是:它用那幺简单的主题,写出了那么多首形态不同,节奏不同,音程不同,”性格”不同的赋格曲,达到了音乐形式美和变化组合可能性的极限。它比前文提到的”无情对”,不知还要难上多少倍,复杂上多少倍!相信贝多芬和斯特拉文斯基如果复活,也不能不把“天下武功第一”的宝座,拱手让给巴赫。
(三)
中国作曲家鲍元恺先生,写了一组二十四首中国民歌管弦乐曲。笔者对这组作品相当推崇。它除了写得很美,在和声、配器、结构、曲式上均有可观的创意与成就之外,最令笔者佩服的是对位丰富,精致,经得起推敲。
例如《小白菜》,在五小节的主题之后,马上就是一段四度转位卡农:
又如《小河淌水》,主旋律在第三次出现时,低音声部是主题的“扩大”:
再如《走西口》,中段旋律加上八度卡农后,音响更丰厚,感人力量更强:
类似例子,多不胜举。
中国作曲家,有如此对位功力与才华者,并不多。中国民歌改编曲,论对位的丰富、巧妙,以笔者所知,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其它作品比得过鲍先生这组作品。笔者本人曾为小提琴与钢琴改编过一组中国民歌。论旋律与素材之变化发展,笔者自认为不输给鲍先生。可是论到对位,则口服心服,甘拜下风。
(四)
音乐的创意,当然不限于对位。从内容到形式,从旋律到节奏,从和声到配器,凡是前人所无的,都是创意,都弥足珍贵。笔者独推对位为创意之首,是因为它所受的限制最多,难度最大;中国作曲家普遍最弱的一环,是对位;中国音乐作品甚多听起来单薄者,原因在缺乏及格的对位;离开了对位,“交响化”便是一句空话:没有对位,大型管弦乐团便没有存在必要。
不久前,笔者向某唱片公司主事人推荐鲍元恺先生的上述作品,答复是:“作品不错,但创意不够。”笔者当时无语,但心中不平。再三思量后,明知争辩无益,仍忍不住写此小文。希望借故引起更多同道朋友对“创意”的讨论,也希望看到更多充满创意的中国音乐作品。
(二)《炎黄风情》好在哪里
台湾《省交乐讯》1996年1月号
十四年前,笔者拜在卢炎老师门下,学作曲,也学音乐欣赏与评论。
“某某作品好不好?”“好在哪里?”“差在哪里?”这是向卢老师问得最多的问题。
不要以为这些问题好答。试问一些名气很大,地位很高的人,多半只能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地耍太极,少有人如卢老师,敢一言断高下,两语判生死。
“勋伯格的《升华之夜》极好,好在深,厚。”
“马勒的交响乐好,好在线条美而丰富。”
“XXX的作品不成,太单薄,经不起听。”
“XXX曲很差,完全没有对位功力。”
“你这个地方理路不清,要重写。”……
诸如此类的真言听多了,自己的品味和批评力自然也慢慢地高起来。
鲍元恺先生的《炎黄风情——中国民歌主题二十四首管弦乐曲》,笔者是一听钟情,断之为上佳之作。如果要选十部近代中国最优秀的管弦乐作品,此曲必在其中。假如不在其中,此评选必将遭受后人非议为“不公”,“不明”,“不内行”。
或问:“你凭什幺胆敢作此(背书)式评断?”
答曰:“凭直觉,凭经验,凭分析,凭曾指挥排演过其中数曲。”
直觉和经验虽然通常最接近真理,可是不能服人,还是要举例子,讲道理。
撇开意境、内涵、民族风格、是否好听等较为抽象的,形而上的标准不谈,我们评断一首管弦乐作品的优劣,公认的行家标准是:一、对位是否丰富而理路清楚?二、和声是否丰厚而色彩多变?三、配器是否高明?这一点通常是指能否恰如其分地使用每一种乐器,并把每一种乐器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四、结构是否严密?
以这四个标准来衡量,《炎》曲均得分甚高。对位方面,笔者已写过一篇《创意小辩》,论及《炎》曲这方面成就,此处不赘。和声方面,可举《小河淌水》一曲为例。该曲把这首不知多少人唱过用过的简单旋律,配上丰富多变的和声,听起来简直可以媲美德彪西、拉威尔的一流管弦乐曲。如果把它与一些中国作曲家的同名改编曲互相对比着听,更是高下立判,容不得半点虚假。
配器方面,《炎》曲不单只把管弦乐原有的弦、木、铜三组乐器的特色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尤为难得的是,作曲者把几件很不“合群”的中国乐器三弦,板胡,笛子,以及打击乐器,都巧妙地溶进不同乐曲之中,造成既新奇又和谐的特殊效果。如《夫妻逗趣》中三弦的使用,《看秧歌》中短笛与打击乐器的使用等,都是佳例。
结构方面,《炎》曲的特长不在素材的扩张变化和前呼后应,而在把二十四首小曲,按地方风格分成六组,每组四曲,四曲之间,经过缜密思考安排,有快有慢,有刚有柔,自成一个起承转合的系统。笔者曾选了《小白菜》,《猜调》,《走西口》,《杨柳青》四曲的弦乐四重奏版本,让台南家专弦乐团排练演出。这四曲不但越练越有味道,越听越好听,有很好的演出效果,而且作为训练材料,训练弦乐团的音色变化,敏捷反应,整体平衡感,也效果极好。
台湾省立交响乐团将在陈澄雄团长指挥下,于1996年2月2日,在台北国家音乐厅演出全场鲍元恺教授的《炎》曲。这不但对爱乐者是佳音,对我们这些作曲同行和作曲学生也是个好消息。不管个人口味如何,听听《炎》曲,最少可以让我们知道,溶汇中西,充满生命力的好作品是个什么样子。更希望《炎》曲的上演,能刺激我们为本土音乐,中国音乐多努力,多争气。
(三)听《炎黄风情》小感
台湾联合报副刊1996年3月6日记忆中,夏济安先生说过一句话:“一个天才诗人出现,所有理论之争,便属多余。”
二月二日,在国家音乐厅,欣赏陈澄雄先生指挥台湾省立交响乐团演出鲍元恺先生的《炎黄风情———二十一首中国风管弦乐曲》。边欣赏,边不由自主,想到夏先生这句名言,连带想起不久之前,在台北,一群作曲家与评论家之间发生的“公立乐团应否强行规定,每年演出百分之二十国人作品”之争。
企盼精彩的国人管弦乐作品出现,相信是人同此心。二十多年来,笔者几乎听遍能听得到的大陆、台湾、香港、海外中国作曲家作品,自己也写过多首管弦乐曲和一些乐评文字。论作品和注释的意境功力,动人心弦,恰到好处,“说人话不说鬼话”,以这一场居首。那种精彩,很难用文字来形容,详细分析又嫌累赘,只能写下当时涌出的零星意念:“金庸的小说、余秋雨的散文、鲍元恺的管弦乐曲——五百年后,时人谈起我们这个时代,一定会首先想到这几个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与他们同代,何其幸运!”“黄自、冼星海、马思聪、江文也等的管弦乐曲,都是战场先锋,大厦基石,好像都是为鲍元恺这部作品鸣锣开道,铺沙垫土。”“佛教因有慧能、苏东坡而不再是外来宗教。管弦乐因有《炎黄风情》而不再是西乐。”……
据闻省交的团员在演奏这部作品时,不但没有边奏边骂,反而是“从耳朵到嘴唇,从指尖到脚底,都像在喝XO”。听过陈澄雄先生指挥的音乐会多次,笔者敢说,只有这一场,他才完全达到“乐人合一”、“得意忘形”,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可以去跟任何西方指挥名家较量武功。
一花独放,不是春天。如果台湾作曲家,能出几个鲍元恺;中国指挥家,能出几个陈澄雄,何愁没有乐团愿奏国人作品?何惧乐评家跟作曲家过不去?何须用立法来强逼冤家结亲?
我期盼,深切地期盼。
(四)在谈《炎黄风情》好在哪里
——兼评廖燃先生《美学思考》台湾《省交乐讯》1996年10月笔者曾先后写了《创意小辩》,《“炎黄风情”好在哪里》,《听“炎黄风情”小感》三篇短文,评论兼介绍鲍元恺教授的《中国民歌主题二十四首管弦乐曲》(即《炎黄风情》)。如不是忙于俗事,分身乏术,真想为自己写一长篇的《鲍元恺管弦乐作品研究》或是《论“炎黄风情”的和声、对位、配器》。说是“为自己”,并非客气话。因为从《炎》曲中,笔者学到很多在作曲课和作曲教科书上学不到的东西。如研究得更深入些,最大的得益者肯定是自己。有没有人情的成份?肯定有,但不多。笔者对郭芝苑先生的《钢琴小协奏曲》和陈培勋先生的管弦乐作品评价极高,认为是当代中国真正的经典之作。论雅俗共赏,鲍作更胜一畴,在郭、陈之上。可是,论孤高脱俗,深藏不露,百听不厌,不能不尊郭、陈之作在上,让鲍作屈居其下。笔者跟郭芝苑先生并不熟,陈培勋先生则连面都未见过,相信是我知道他而他不知道我。以此来证明本人写文章人情成份不多,应有公信力吧?
在《省交乐讯》1996年十月号上读到廖燃先生《炎黄风情>引起的美学思考》一文,有些意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好不顾某名家“一流头脑创作,二流头脑评论,三流头脑评评论”之告诫,把一些零星看法写出来,供有心人士参考,思考。
《炎黄风情》的好,笔者已分别从创意(即对位写作)、和声、配器、结构等方面谈过,此处不重复。以上四方面,虽然都属于可分析,可论证的形而下之范畴,但却是作曲上最难的“功力”部份。对此,连廖先生都不得不承认其中“一些精致的段落,显示出作曲家扎实的功底”。那就让我们来讨论形而上的部份——创作的心态否健康,路向是否正确,究竟有没有创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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