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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析《红楼梦》的神话构架(贾玉·甄玉·石头·神瑛):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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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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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玉·甄玉·石头·神瑛(作者:郑磊)

——从《红楼梦》的神话构架看其成书过程中的一次重大转折

      神话,是上古时代人类的瑰丽想象。同时,它也是后世无数文学作品的构思来 源和原型母题。纵观中国明清时期的长篇小说,许多以描摹现实见长的作品,也都 喜欢使用各式各样的神话故事来作楔子,以起到开启全篇并暗喻全书主题、构架的作用。譬如,《水浒传》就曾以洪太尉误走妖魔的神话作全书的开头,以暗示小说 官逼民反乱自上作的主题。另一部同样堪称巨著的明代小说《梼杌闲评》,也 有个朱工部筑堤焚蛇穴的神话楔子,用来预示书中的魏忠贤、客印月辈将来得势 以后对于东林党人的残酷报复。清代小说《醒世姻缘传》更是以所谓晁大舍围场射 猎,狐仙姑被箭伤生的神话故事,开启了晁源与妻计氏、妾珍哥,狄希陈与妻薛素 姐、妾童寄姐的两世恶姻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使用神话故事暗喻全书主 题这个方面,曹雪芹的《红楼梦》显然也不例外。然而,揆诸现行的脂评本系统《红楼梦》却又有一个与其它任何一部长篇小说都大不相同的地方:在这部小说的 序幕部分,竟然并立着两个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大内在联系的神话故事!一个石头神话,一个神瑛神话,究竟哪一个故事才是整部作品真正的楔子呢?还有,石头神瑛,哪一个才是全书主人公贾宝玉的前世呢?更重要的,文思与用笔天才巨 匠的曹雪芹,又为什么要最终采用这么一种看似自相矛盾且麻烦极大的写法呢?这 一切的谜团,都是每一个有志于《红楼梦》研究的读者所不能不正视的问题。而本 文即从剖析《红楼梦》的神话构架中这一巨大的矛盾开始入手,来逐步揭示这部小 说在其成书过程中曾经有过的一次重大的转折,并由此分析因为作者构思上的这一 次转折而在题旨、主线、主要人物的作用和地位等诸多方面所带给全书的影响。但愿这一系列的剖析,对读者进一步地理解《红楼梦》的神话构架,乃至《红楼梦》 全书,能够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

本文分为以下十个部分:

一,《红楼梦》中并立且矛盾的两个神话

二,人石两分说及其漏洞

三,另一种思路:以假混真的构想

四,从人石两分以假混真

五,神话构思转折的意义和影响

六,重新定义下的木石前盟金玉良姻

七,钗黛地位的升降陟黜

 八,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

九,关于贾宝玉出家的再审视

十,观点总结

 一、《红楼梦》中并立且矛盾的两个神话

    《红楼梦》第1回开宗明义,给读者一连讲述了两个神话故事:一个是石头补天无望、下凡历劫的神话,一个是神瑛施惠、绛珠还泪的神话。石头神话 的大意是说,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巨石,用去三万六千 五百块,单剩一块不用,乃弃置于大荒山青埂峰下。这石见众石俱往补天,独自己 见弃于娲皇,则不免生出悒悒不平之气。一日,偶有一僧一道游经此处,谈论些人 间荣华富贵的事情。这石头便动了思凡之心,忙央求二位仙师携它下凡,往那红尘 间走上一趟。二位仙师听后,齐声劝阻,告诉石头,这人世间的一切终究不过是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怎奈此石凡心已炽,经不住它的再三恳求二位仙师只得施展法力,将它变作一块小巧莹洁的美玉,携它进入红尘,投胎入世后来,又不知经过几世几劫,那石头复归于大荒山下。石上刻满文字,已是字迹分明,编述历历。此即其补天无望,幻形入世的一番经历。这些文字,后来又被一个空道人抄去。这便是这么一部《石头记》的由来。而关于神瑛绛珠的神话则在甄士隐的梦中,由那一僧一道之口转述而来。讲的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 一株绛珠草。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之,绛珠遂得以脱却草胎木质, 修成一个女体。后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 号。绛珠遂要求也一同下凡,将自己的眼泪作为酬报,偿还与神瑛。只此一段公案便引出一干风流孽鬼,也要同赴凡尘。那一僧一道便趁此机会,将那块石头也了进去,让它也有机会下去经历经历受享受享——两个神话,各有各的 情趣,各有各的风致。单独来看,都不失为构思优美、意境悠远的小故事。然而, 许多读者可能并没有想过,作者把这样两个神话故事,一并放到书中,特别是全书 的序幕部分,却会给整部小说带来一个很大的麻烦。这就是小说男主人公贾宝玉的 身世紊乱的问题。按照一般中国人所熟悉的佛教所谓灵魂转世投胎轮回的观 念,所谓今生就是前世灵魂转移到今世的肉体之上的结果。一个人显然不可能同 时具有两个并时而存的前身。可是,在《红楼梦》的序幕部分,作者却分明向读者 一连讲述了两个神话楔子。那么,具体而言,石头神瑛,到底哪一位才是贾 宝玉的前世呢?换言之,这究竟是石头临凡做了绛洞花王,还是神瑛临凡成 怡红公子呢?单纯地从字面上看,作者似乎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不过有几点却是一望可知的:很明显,假如贾宝玉的前世就是神瑛侍者,整个石头话,在书中会看去十分多余,形同赘疣。甚至,连石头记这样一个赫赫有名,广有影响的书名,也不免动摇。可如果贾宝玉的前身并非神瑛侍者,而是那块石头, 则又免不了会产生新的疑问。正如俞平伯老先生当年所质疑的那样:两个故事平行交而不叉。绛珠自以眼泪还侍者甘露之惠耳,与顽石又何干? (俞平伯《致1980年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这确实不是一句话两句话所能够说清楚的问题。

     说到此,有的读者可能会感到大不以为然了。那“石头”不就是“神瑛”,那“神瑛” 不就是“石头”么?又有什么必要非得将两者分得那样泾渭分明不可呢?然而,且慢还是让我们回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甲戌本上,回到这一现存最古老,保存作者创作的原始信息也最多的版本之上,去看一看那个“石头”与“神瑛”,究竟是一是 二,能不能合而为一!我们还是把甲戌本中那个“石头”神话的一段相关原文辑录于下:

1

而有关“神瑛”与“绛珠”的神话,我们也择其要者辑录于下: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戌本第1回)

读者不妨仔细辩读以上关于两个神话的引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石头”与“神瑛”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都存在着显着的,甚至根本性的差异:

其一,两者的身份明显不同。“石头”本系女娲补天弃置下来的一块顽石,众石俱得以补天,惟独它却因为无材而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明显是一个神仙世界的“弃儿”,或者说“下岗者”的形象。而“神瑛”的身份却远比“石头”要风光得多。根据那癞头和尚(实际上也就是作者自己)的交代,我们知道,那“神瑛”乃是“赤瑕宫”中的一名“侍者”。他既有“工作单位”——“赤瑕宫”,又有“职务头衔”——“侍者”,何尝有过“石头”那样的见弃于神灵的经历?而且,从这位“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的情形来看,他还活得颇为悠然自得,很有些怜香惜玉的雅兴,一点也不像“石头”那样日夜啼血悲号。

其二,两者的身量和性灵也全然不同。如前交代,那“石头”本是女娲氏炼出的一块“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巨石。虽说是“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但毕竟是形体巨大,材质粗蠢。在一僧一道大施法力把它变成一块小巧莹洁的美玉之前,它甚至连自己站起身来,向别人行个礼也做不到。所以,它对那一僧一道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多少自我惭愧,自恨粗蠢的情感,已是溢于言表。而“神瑛侍者”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你看他“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俨然一副以护花使者自居的派头,哪里还有一点粗蠢相?倒似乎生来就有着多情种子的风流慧性。如果“石头”就是“神瑛”,昨天还在那里自恨粗蠢,连起身向别人行一个礼也做不到,今天就能够那样悠然自得地提着甘露水浇灌些花花草草,岂不是太奇怪了吗?由此可见,在身量和性灵方面,“石头”与“神瑛”,一蠢一灵,那也是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的。

其三,两者在下凡的方式上,更是差异显着。根据那癞僧的交代,那“神瑛”因为“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便自己跑到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根本不曾借助过别人的帮助,完全是一个自主的过程。而那个“石头”神话却叙述得很明显,“石头”意欲下凡去经历、受享尘世间的那一番荣华富贵,却非得央求二位仙师的“携带”不可。想想看,也的确是这个道理。那“石头”体大笨重,连起身行礼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它又怎能像“神瑛”那样自己跑到警幻仙子那里去“挂号”呢?更明显的,两者在达到太虚幻境时间上,也是一先一后的关系。按照那个“神瑛”神话的叙述,就在甄士隐做梦的那一刻,那神瑛是“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而与此同时,那个被二位仙师戏称为“蠢物”的“石头”,又在哪里呢?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此时此刻,那“石头”还在癞头和尚的袖中老老实实地呆着,还远没有到达太虚幻境呢!由此可见,那“石头”完全是在“神瑛”与“绛珠”这段公案形成以后,才被“夹带”进去的!

甲戌本第一回

很清楚,由以上三点可知,“石头”是“石头”,“神瑛”是“神瑛”。在曹雪芹的原构思中,这两者根本就不是一组可以相互混淆的概念!那么,既然“石头”与“神瑛”并非一体,为什么又有相当一部分的读者会产生“石头即神瑛“的错觉呢?我们说,这主要是因为甲戌本中有关键性的四百二十九字为其它版本所漏抄,而程伟元、高鹗之流又利用这一情况,对原文进行了有意的篡改的缘故。

任何一个熟悉《红楼梦》版本体系的人都知道,《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甲戌本,乃是现存所有脂评本当中,保留了作者及作品原始信息最为丰富的一个版本。其仅存的十六回残稿(第1至8回,第13至16回,第25至28回)所透露出的信息,可能超过别的版本整整八十回的总和。譬如,前述“石头”神话的那一段文字当中,被笔者加了下划线那四百二十九字,就是除了业已迷失的靖藏本以外,其它任何一种民国十六年(1927年)以前的抄本、刻本中都没有的文字。据目前一些研究者的考证,那四百二十九字很可能原系一页之两面。在脂砚斋早期誊录的阶段,就因为多翻了一页而将其漏抄。而为了使被漏抄的部分上下文在字面上能够衔接通顺,脂砚斋在晚期整理的时候,又仓促补入了另外十一个字,使得比甲戌本晚出六年的庚辰本(庚辰本以后的诸本在此处均与庚辰本大同小异),在这个地方被替换成了这个样子:

2
庚辰本

这么一补,字面上倒似乎是通顺了。但如果仔细辨读,其情节上却显然留下了一个极大的漏洞——它并没有交代那一僧一道在“席地而坐长谈”的时候,所见到的这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与前文中所叙述的那个无材补天,被女娲氏弃置于大荒山下的顽石究竟是什么关系!给人的感觉,倒像是那块顽石并不粗蠢,它在没有经过一僧一道的帮助的情况下,依靠自己的力量,变成了那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似的。而实际上,我们知道在甲戌本中,那块形体巨大、材质粗蠢的顽石,其之所以能够“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完全是那一僧一道“念咒书符,大展幻术”的结果!也恰恰是这么一个漏洞,在曹雪芹去世二十八年以后,被程高本的整理者们所抓住,为他们篡改曹雪芹的原文,打开了一个方便之门。比较一下甲戌本、庚辰本与程高本,程高本不仅继承了庚辰本以后的诸本对那四百二十九字的草率处理,而且在原文“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又擅加了“自来自去,可大可小”八个字,同时还把“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一句,刻意改为“见着这块鲜明莹洁的石头”,进一步强化了那种以为石头可以自己变幻形体的观点:

3
程乙本和脂评汇校本(甲戌本未底本)


以上这种刻意篡改原文原意的恶果,终于在程高本对原著中第二个神话故事,即“神瑛”神话的改造中,得到了全面的反映。我们也把其篡改后的部分辑录于下:

4
程乙本和汇本(甲戌本底本)

——经过程高本这么大刀阔斧地一改,整个故事显然已经变了味道。你看,那“石头”早不是什么“蠢物”了。它自己就能够“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缩成扇坠一般”。不仅如此,原来连起身行礼也困难的那个“石头”,现在竟然也可以四处游荡,“各处去游玩”了!它游荡至太虚幻境,便被警幻“任命”为“赤霞宫神瑛侍者”(本应为“赤瑕宫神瑛侍者”,程高本改“瑕”为“霞”)。再游荡至西方灵河岸岸边,又成了绛珠草的灌溉者。于是,大荒山下的那块顽石就这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与“神瑛侍者”合为了一体。而很多读者对《红楼梦》的第一印象,又恰恰来自于这么一个文字已遭到后世大量篡改的程高本,其想当然留下“石头即神瑛”一类的错觉,也就毫不奇怪了。只是伪本又毕竟是伪本,如果我们仔细的话,便仍然不难发现这些作伪者所留下的破绽。就拿经过程高本篡改后的这个神话故事来说吧,其矛盾乖谬就是明摆着的。试想,按程高本说法,既然“石头”早已具有了什么“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特异功能,它自己就可以跑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子那里去做客游玩,它要下凡,难道就不能直接去找警幻仙子“挂个号”吗?为什么还偏要先回到原处,再让一僧一道来“携带”它去太虚幻境,“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呢?如此这般费周折,找麻烦,岂不是莫名其妙?显然,这不过是程高本刻意鱼目混珠,企图扰乱读者视听,诱人误入歧途,却不幸露出马脚,从而留下的又一个铁证罢了。

二、“人石两分”说及其漏洞

现在,我们也就回到了本文开篇时所提出的那个问题之上:既然“石头”与“神瑛”并非一体,那么小说男主人公贾宝玉又究竟是谁呢?他是“石头”转世,还是“神瑛”临凡呢?如果他是“石头”转世,绛珠“还泪”之文,又与他这块顽石有何相干?可如果他是“神瑛”临凡,那个看起来形同累赘的“石头”神话,又何以赫然占据小说篇首的位置?难道它在书中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吗?由传统的红学理念上粗粗看去,这些问题依然是一团难以解开的死结。不过,巧的是在最近的二十几年中,红学界却出现了一种“新”的解读思路,似乎能为我们摆脱上述死结所带来的困境,提供某种程度的帮助。这就是有名的“人石两分”之说。

所谓“人石两分”,简言之,就是把小说男主角贾宝玉与他脖子上所悬挂的那块“通灵宝玉”,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独立。按这一思路的基本观点,贾宝玉其人乃是“神瑛侍者”下凡,而他脖子的那通灵玉则是大荒山下那块顽石的化身。作者塑造贾宝玉其人自然是为了给全书打造一个风流多情的男一号。而曹雪芹又费尽心力去撰写那一篇“石头”神话,则是要借助通灵宝玉的独立主体性,为小说提供一种独特的叙事视角。换言之,就是要“石头”(即通灵宝玉)去扮演文章的叙述者和作者代言人的角色。如此人是人,石是石地截然两分,使贾宝玉其人与他脖子上的通灵玉,各有各的身份,各有各的作用,从表面上看似乎也就“完美”地解决了前述“石头”与“神瑛”两个神话的矛盾。而这样一种思路,我们把它整理一下,即可以表达为以下一种关系式:

关系式1:神瑛侍者=贾宝玉
关系式2:顽石=通灵宝玉


应该说,“人石两分”这种思路,的确是不无几分道理的。它确实抓住了曹雪芹创制这部小说的早期阶段时的某些想法特征。特别是那个以“石头”(通灵玉)作叙事代言人的构想,直到以现存甲戌本、庚辰本为代表的现行脂评本系统中,依然留存着大量的例证。

譬如,以下五例,便都是小说以“石头”口吻讲话、叙事的明证:

(1)(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戌本第4回)

(2)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甲戌本第6回)

(3)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甲戌本第15回)

(4)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庚辰本第17、18合回)

(5)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

——不用再多举,以上这些地方无不显示出一点,即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的某一阶段,曹雪芹的确是打算借助于那个“石头”(其自称为“蠢物”)的独立视角,来对全书展开叙述的。再进一步,所谓“人石两分”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还得到了脂批的映证。如甲戌本第1回,那癞头和尚大施幻术,将顽石变成一块美玉之后,对它说:“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此处,即有批语一条:

何不再添一句“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戌本第1回侧批)

——批者竟然要求那“石头”去“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这不正好说明了“石头”的下凡入世,乃是附骥于那位堪称“绝世情痴”的“神瑛侍者”而生的吗?如果单就这一点来考虑的话,那个“人石两分”的构想,已可谓是“双证俱全”——得到了曹雪芹和脂砚斋两方面的证实了。

然而,这个“人石两分”的构想,又是否真的解决了小说中“石头”神话与“神瑛”神话之间存在的内在矛盾呢?如果读者肯于更进一步细致观察的话,却不难发现,在现行的脂评本《红楼梦》当中,竟然也存在着大量的与这种“人石两分”的构想毫不相容的反证!如前所述,这个“人石两分”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抓住了曹雪芹早期创作阶段的一些基本的思维特点。不过,此种说法的合理性,其实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何也?因为小说中还有更多的迹象可以表明,这类“人石两分”的想法,早在曹雪芹创作的中途,即遭到了作者本人的全面淘汰!如果是拿这样一种早已被曹雪芹自己所废弃不用的思路,去强行解释现行脂评本中存在的若干矛盾的话,则由此引起的麻烦,可能比它能够解决的问题,还要多的多!

首先,那个“石头”视角本身就是一种被作者中途废止了的写法。前面,我们说过,以“石头”(通灵玉)作叙事者和作者代言人,这确实是曹雪芹在其创作早期阶段曾经打算采用的一种基本写法。故此,即便是在现行的一些脂评本,如甲戌本、庚辰本中,也依然残留着这方面的许多遗迹。然而,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观察的话,有一个事实却远比这个现象更加耐人寻味:上述这些保留着“石头”视角的痕迹,无一例外地全部集中于小说的前二十回中。取一本甲戌本或庚辰本来逐回翻阅,在前二十回中,那个自称为“蠢物”的“石头”,或者说通灵玉,可谓是饶舌之极矣。只见它三番五次地打断情节,时不时地就要跳将出来插科发话,或议论或说明地大讲特讲一通。可是到了第20回以后,原来十分多嘴的它,却忽然像丢失了思维和语言的能力一样,变得出奇的沉默起来。直至前八十回终了,它也再没有跳出来发过一次言,讲过一次话。其曾经非常明显的独立主体性,即使不说是完全的销声匿迹,那也起码是丧失殆尽。通灵玉作为主体的“人”的特点越来越小,其作为被动的“物”的特点却越来越明显(最明显的就是第25回一僧一道“持颂通灵”一事)。小说才刚叙述到四分之一的地方(如果把后三十回佚稿也算进来,则连五分之一也不到),原来的叙述者就突然丧失了继续讲述的资格。这显然只能用作者中途改变了他的想法,淘汰了这种“石头”视角来解释。而如此一来,麻烦可就大了!经过前面的论述,我们知道,所谓“人石两分”,其最大的核心就是用“石头”视角的独特性,来解释那个“石头”神话存在于书中的意义。换言之,就是认为那个“石头”神话之所以存在于书中,就是作者要靠它构建出一个独特的“石头”叙事的写法的缘故。而现在这个“石头”叙事的想法,明显是遭到了作者自己的废弃。那么,照“人石两分”的说法,那个“石头”神话还有什么必要存在于书中呢?为什么作者还依然要保留这么一个早已丧失了其存在的故事,而不删掉它呢?当然了,一部书经过反复改动,有时侯改了后面忘了前面,改了此处忘了彼处,这也是常有的事。但这个“石头”神话的问题,却显然不能套用诸如此类的解释。从篇幅上看,“石头”神话字数颇为不少,在第1回中竟占了小半回的份量。从位置上看,又赫然耸立在全书开篇的地方。很难相信作者对这么一个篇幅又长,且又处于醒目位置的神话故事,竟然会无动于衷而忽略过去。更为要命的,还有作者给他的小说所最后选定的正式书名。众所周知,现存的定稿于曹雪芹生前的三大版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其书名都一律题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既然“石头”视角已遭淘汰,那作者又为何还要拿一个早已丧失了意义的“石头记”来作最后定本的书名呢?显然,这只能说明那个“石头”神话的存在,还有着完全不同于“人石两分”说的别的意义!

其二,按“人石两分”的说法,小说男主角贾宝玉乃是“神瑛侍者”的后身,“石头”不过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并非贾宝玉其人。然而,试读原著,我们却分明感到那“石头”就是贾宝玉本人!自《红楼梦》问世以后,拥林派与拥钗派,考证派与索隐派,政治评论派与美学评论派,往往在别的问题上可以闹到“几挥老拳”的地步。但在这一点上,人们的感觉却出奇地一致。几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如果说这还只是后世读者的观感,我们还是来看看脂砚斋、畸笏叟这些“圈内人”又是如何来称呼贾宝玉的吧。他们竟然也多次将贾宝玉其人称呼为“石头”、“石兄”、“顽石”等等。譬如,甲戌本的第8回,作者叙及“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此处,即有一条眉批云:

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甲戌本第8回眉批)

——按,甲戌本第8回的回目为“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回目上说的是“贾宝玉大醉”,脂批却宣称是“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可知,贾宝玉即是“石兄”,也就是当年大荒山下的那块顽石。

同样的例子,还有庚辰本第20回。李嬷嬷骂袭人:“……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此处,有侧批云:

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袭卿扫地矣。(庚辰本第20回侧批)

同回,“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又有侧批云:

此系石兄得意处。(庚辰本第20回侧批)

庚辰本第21回,袭人埋怨宝玉:“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此处,有侧批云:

这是委屈了石兄。(庚辰本第21回侧批)

庚辰本第22回,湘云嗔怪宝玉:“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此处,又有侧批云:

回护石兄。(庚辰本第22回侧批)

甲戌本第27回,写黛玉葬花,吟《葬花词》。宝玉在一旁聆听。此处,还有一条眉批云:

“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甲戌本第27回眉批)

——假如贾宝玉其人并非那块顽石的后身,脂砚斋等“圈内人”竟然如此一次又一次地以所谓“石兄”相称,岂不可怪吗?如果嫌脂砚斋等人的说法还不够权威的话,我们再来看看作者笔下的诸人物,又是如何来称呼贾宝玉的吧。

第3回,黛玉初进贾府,听说了宝玉这个人物,她便动开了心思:

“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第3回)

第17回,贾政骂宝玉:

“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第17回)

第41回,妙玉与宝玉玩笑,也仍然是拿“蠢物”二字打趣宝玉:

“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第17回)

甚至,连贾宝玉下意识中,也还是拿这“蠢物”二字来自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这里,贾宝玉再三再四地被作者称为了“蠢物”。考察其被称为“蠢物”的原因,无非是包蕴了以下几层含义:一是贾宝玉“不务正业”,不通世务。二是相对于那些女孩子们,那贾宝玉大大咧咧,有时侯行动说话间显得粗心笨拙。三是那贾宝玉有一股钻牛角尖的痴心牛劲,爱思考问题,却常常参不透,因而表现出一种冥顽不灵的呆性。巧得很,大荒山下的那块顽石差不多也正是基于类似原因,而自称和被称为“蠢物”的:1,“石头”因“无材”而“不堪入选”。——这与贾宝玉之“不务正业”,何其相似乃尔!2,那“石头”生来形体巨大,材质粗蠢。——这又岂不正好对应了贾宝玉时不时地就要在女孩子面前“露拙”、“露蠢”的情况?3,当年,“石头”凡心骤炽,不顾一僧一道的劝告硬要下凡,以至于被二位仙师讥讽说:“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这同贾宝玉的顽钝固执,又是不是一脉相承呢?那么,作者在这个意义上说贾宝玉是“蠢物”,不等于说他就是那块“石头”吗?更进一步,我们来看第3回,那贾宝玉出场时,小说中的一首《西江月》又是如何来描绘他的情貌的: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所谓“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些评说不都符合那个被正统神灵所抛弃的顽石的情况吗?如果是换了那个在“赤瑕宫”充任“侍者”之职的“神瑛”,我们则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活得如此滋润,又如此风光的男仙,竟然会被人这样恶狠狠地骂作“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反过来,如果贾宝玉并非“神瑛”,而是那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同时这“石头”又被作者视为昔日自己的化身,则一切都讲得通了。“行为偏僻性乖张”也好,“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也罢,这些不正好就是当年那块“石头”——也就是作者自己,其“自怨自叹”、“悲号惭愧”的内容吗?足见,在这些地方,作者完全是把贾宝玉与“石头”(而非“神瑛”),给当作一体来写的!

其三,与上面一条可以说遥相呼应的是,在现行的脂评本系统中,却并无一处可以用来证明贾宝玉即是“神瑛侍者”之后身的文字。无论是小说正文,还是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评语,都从来没有用“神瑛”或者“瑛兄”一类的称呼来指代贾宝玉。相反,小说中倒有不少地方,足以证明那贾宝玉绝不可能是“神瑛侍者”的投胎转世。我们先来看《红楼梦》第5回的一段情节。甲戌本这一回的回目叫做“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写的是贾宝玉在梦中被警幻仙子引入一片仙宫幻境,参观了关于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判词簿册,又与众位仙姑极尽杯盏肴馔之乐。然而,当太虚幻境的众位仙姑乍一见到贾宝玉时,她们的第一反应,又是怎样的呢?且看作者的描写: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第5回)

很清楚,太虚幻境中的这些仙姑,在初见贾宝玉的生魂时,完全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惟其如此,她们才反过来责怪警幻仙子“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然而,通过前面的交代,我们知道,那“神瑛”对于太虚幻境来说,却非什么不速之客。他原本就是太虚幻境之“赤瑕宫”里的一名“侍者”!他与“绛珠”的那一段情缘,还曾引得“一干风流冤家”,皆为之动心。再从他“日以甘露灌溉”花花草草的这种怜香惜玉的风度来看,他应该是一位极受女仙们仰慕和追捧的风流小生的形象。众仙子埋怨警幻云:“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她们既然识得“绛珠妹子”,想必也应该十分清楚“神瑛”与“绛珠”这么一段公案的来龙去脉。假若贾宝玉即为这个“神瑛”的后身,当他的生魂重返幻境的时候,无论是作为“老相识”,还是作为太虚幻境中早已大名鼎鼎的护花使者,都理应受到仙姑们的热情款待,甚至热烈欢迎才对。如何她们劈头就是一盆冷水,把个宝玉直贬成“污秽不堪”,简直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浊物”呢?就算是出于“男女有别”、“女尊男卑”的想法吧,可“神瑛”还毕竟是这“绛珠妹子”的救命恩人。当年,恰恰是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那绛珠草才得以“久延岁月”。无论如何,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怎么能够把个对女儿世界有大恩的人物如此作践呢?这显然是根本讲不通的!反过来,如果贾宝玉并非“神瑛”,而是当初被一僧一道悄悄“夹带”进来的那块“石头”,这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想想看,那“石头”本来是荒山野岭下横卧的一块“蠢物”,形大质粗。这对于莺莺燕燕的女儿世界来说,不简直啻于乡下佬进大内后宫,岂不是“浊”然一“物”吗?就算“石头”现在是变成了贾宝玉吧,但别忘了,如今贾宝玉是“魂游太虚境”。“石头”的魂灵一脱离它现在的躯体,总难免会被仙姑们的法眼,瞧出其本性中的几分“拙”和“浊”的特征来的。——可见,这个例子也说明了贾宝玉并非“神瑛”,而是顽石。

如果嫌上面一个例证还显得比较间接的话,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个更为直接的提示。读者不妨先回忆一下,作者给予那“神瑛”的完整称呼是什么。其完整的“头衔”是“赤瑕宫神瑛侍者”。“赤”者,红也。“瑕”字,玉之缺陷、斑痕也。关于这个“瑕”字,脂砚斋还特别地注明了一笔: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甲戌本第1回眉批)

再按,“瑛”,本意为玉之光彩。东晋庾阐《涉江赋》有云:“金沙逐波而吐瑛。”后引伸指代美玉或似玉的美石。所谓“赤瑕宫神瑛侍者”,从词源的角度看,这无非是告诉我们这位名唤“神瑛”的男仙,其本相或者说原形,应该是一块带有红色瑕斑的美玉。然而,小说第5回,《红楼梦组曲》中最为著名的那首《枉凝眉》,在提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说法: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所谓“阆苑仙葩”,系指代林黛玉,这应该没什么疑问。所谓“美玉无瑕”,自然是指贾宝玉了。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前面,作者说那“神瑛”有“赤瑕”。现在,却讲贾宝玉称为“美玉无瑕”。一个分明“有瑕”,一个赫然“无瑕”。如果贾宝玉即为“神瑛侍者”,他又怎么能够既“有瑕”,又“无瑕”呢?作者岂不是在自打耳光吗?以曹雪芹的心思细密来看,他当不至于如此。而非常有意思的是,程伟元、高鹗之流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瑕”字上面的矛盾。故此,当他们在整理梦稿本和程高本的时候,就把那一句“赤瑕宫神瑛侍者”,给刻意地改成了所谓“赤霞宫神瑛侍者”。“霞”与“瑕”一字之差,相去千里!梦稿本和程高本用同音字这么一改,“神瑛”与贾宝玉的矛盾倒是不复存在了。只是程高本、高鹗等人却万万没有料到,这种自作主张的小聪明,倒反而暴露了其作伪露怯的本质!

以上这一番讨论,显然又引发出了一个对于“人石两分”说而言,更为致命的问题:从全书的神话框架上看,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所谓“木石姻缘”,究竟是前世的谁与谁跑到了今生来缔结情缘呢?乍一看这似乎不成问题。所谓“木石前盟”,不就是“神瑛”与“绛珠”的前世盟约吗?然而,正如前面我们所讨论的那样,《红楼梦组曲》中的那首《枉凝眉》,却告诉读者,宝、黛的所谓“木石姻缘”,实乃是“阆苑仙葩”与“美玉无瑕”的欲合又离。——作为“阆苑仙葩”的这株“绛珠草”,其所对应的,并不是那个身有“赤瑕”的“神瑛侍者”,而是被一僧一道化为“鲜明莹洁”之“无瑕”美玉的那块“石头”!此刻,也不仅仅是曹雪芹的《枉凝眉》持有这种说法,脂砚斋亦跑出来推波助澜。我们看到,就在小说第1回的正文,仿佛在津津有味地大谈什么“神瑛”对“绛珠”的前世恩惠的时候,脂砚斋便一瓢冷水泼下,在那段正文的旁边,明确地点出了书中的所谓“木石因果”,实乃是“绛珠”与“顽石”之间的男女之缘: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甲戌本第1回眉批)

这话倒说的更清楚了:在脂砚斋看来,作者设计出贾宝玉、林黛玉这么一对绝世情痴的所谓“木石姻缘”,就是“以顽石、草木为偶”,“以泄胸中悒郁”!按“人石两分”说的观点,“神瑛侍者”是贾宝玉,而“石头”只不过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可如今曹、脂等人口口声声,所谓的“木石姻缘”就是“以顽石、草木为偶”。这么一来,不就成了林黛玉同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玉谈情说爱的荒谬局面了吗?显然,诸如此类的问题上,那个“人石两分”更是因其无法自圆其说而显得漏洞百出!

最后,我们把小说第1回中的那个“石头”神话,再细细地捋上遍,竟然还可以发现很多对于“人石两分”说极为不利的情况。诸位不妨回忆一下,当初那块“石头”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二位仙师携带它投胎入世呢?那是因为它动了凡心,也要到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去“受享几年”。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按“人石两分”说的观点,那“石头”下凡后,并非贾宝玉本人,而仅仅是一块悬挂在贾宝玉脖子上的充当旁观者和叙事人角色的通灵宝玉。那么,这块通灵宝玉,它无头无身,不阴不阳,上不能饱饕餮口腹之欲,下不能尽男女云雨之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喝、玩、乐,这样的“荣华富贵”,又如何能说的上是“受享”二字呢?难道它下凡一世,就仅仅是为了一饱眼福吗?就算是这样吧。可当初二位仙师又是如何劝阻它的呢?那一僧一道无非是说人世红尘虽也有些乐处,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既然那“石头”并非贾宝玉本人,而不过只是一名观察者,就算贾宝玉将来“乐极悲生”,甚至是落到了极度悲惨的境地,又干它“石头”甚事?反过来,看别人家“乐极悲生”,由极富极贵落到极贫极贱,那不更像是在看一场热闹戏文,更能够大饱眼福吗?和尚道士又何至于拿这么可笑的理由来劝说“石头”呢?可见,从“石头”神话的本意来看,曹雪芹也是把“石头”理解为全书男主角贾宝玉的前身的。他之所以要写下这么一大段文字,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小说提供一个观察者和叙事人的角色。

综上所述,针对这个曾经流行于一时的“人石两分”说,我们不难得出以下的结论:在《红楼梦》成书的早期阶段,曹雪芹的确曾有过类似于“人石两分”的构想。但作者并没有把这种构思坚持到底,而是在开始创作后不太长的时间里,即从总体上抛弃、废除了这一构想。现代学者从至今尚残存于脂评各本的若干旧稿痕迹中,发掘、整理出所谓的“人石两分”说,这对于我们了解曹雪芹的早期创作思想,倒不无帮助。然而,据此却并不能真正实现这些学者的初衷——解决现行脂评本中“石头”神话与“神瑛”神话并立且相互矛盾的问题。而要真正解决这类问题,特别是解释清楚《红楼梦》既然早已淘汰那个“石头”视角,何以依然会在其现行脂评本中保留两个神话并立的结构的问题,我们还需要另辟蹊径,从新的角度去探寻曹雪芹的思路,特别是探寻他在经过了思想上的无数次变换、改易以后,所最终采取的思路。那么,面对这样的疑难,我们又该上哪里去重新下手,另探玄机呢?笔者以为,我们倒不妨从《红楼梦》中另一桩有名的“双包案”上说起。——从那个甄宝玉与贾宝玉的问题上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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