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皮毛的天空，甚至现在
一片清晰的翅仍在书写。
我亦如此，回忆你，
尘埃的
色彩，到达时
如一只鹤。
——（德国）保罗·策兰《白昼》
进入秋分，天雷收声入地，蛰虫筑起泥户，候鸟们却在此时动身起飞了。
在春秋两季，需要完成长距离旅程的候鸟数量庞大。它们从一个地方飞越数百千米乃至数千千米到达另一个地方，有时跨越赤道，穿越1万多千米从北半球飞到南半球。把有迁徙习惯的所有鸟类加在一起，一个季节内在全球范围移动的鸟类总数竟有几亿只。如把数量换算成重量，大致算一下，总重量超过1万多吨。年复一年，如此庞大的生物群体移动在空中的一部宏大连续剧，鹤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与雁和天鹅等鸟类一样，鹤也在夏季繁殖。到了秋季，父母双方共同携子女南下，在越冬地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有时，人们在野外看到成百上千只飞越天空的群体，其实是由很多个家庭组成，大多数由父母带着几个子女组成小群体共同活动。自然，有些群体也不完全是由小家庭组成，有些是由亚成鸟和繁殖失败的个体组成。在冬季与子女一起以家庭为单位生活的成鸟，在下一个繁殖期开始时，又变成夫妇成对活动。只要鹤的配偶活着（雁和天鹅也一样），就不会与其他个体建立配偶关系。
灰鹤（英国）约翰·古尔德（1804-1881）
那么，父母和子女是在什么时间分开活动的？日本科学家利用卫星技术对4个白枕鹤家庭中的亲鸟和幼鸟持续追踪的结果显示，4个家庭在越冬地都是亲鸟和幼鸟共同活动，迁徙开始后不久，3个家庭的亲鸟和幼鸟就分开了，另外1个家庭则是到繁殖地之后亲鸟和幼鸟才分开的。
传统的候鸟追踪方法，通常是在不同地点观察或捕获佩戴脚或颈环（金属或塑料材质），上面刻有编号和回收地址，通过单筒或双筒望远镜观察了解其迁徙路线。从 1981 年到 1996 年的 15 年内，俄罗斯和中国给 229 只丹顶鹤戴上了脚环。放飞后通过再观察和重捕，得到其位置信息的仅有 11 例。像丹顶鹤这样引人注目的大型鸟类都如此，其他鸟类的回收情况更不乐观。
丹顶鹤刘继卣（1918-1983）
各国正式使用信号发射器对候鸟进行卫星追踪，还是上世纪90年代才有的事。1995 年秋天，日本研究人员在哈萨克斯坦东部的阿拉木图、蒙古国西部的科布多和俄罗斯东南部的达乌尔斯克共捕获 21 只蓑羽鹤并安装了信号发射器，想找到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蓑羽鹤是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的答案。因出现故障，仅得到4只蓑羽鹤从繁殖地到越冬地迁徙距离及相关位置的信息。同年秋天和下一年秋天，给5只位于俄罗斯东北部北极圈上的白鹤安装的信号发射器，则成功地追踪到了迁徙的全程信息：
蓑羽鹤（英国）约翰·古尔德（1804-1881）
在俄罗斯境内，它们几乎沿直线迅速南下。越过位于中俄边境的阿穆尔河之后，它们飞到齐齐哈尔近郊的扎龙和白城之间的广阔湿地上，在那里停留了平均 24 天。飞离那里后，又在渤海沿岸的盘锦湿地和黄河河口停留一段时间后，又不间断地飞行到达越冬地鄱阳湖。迁徙共耗时 41~62 天，总飞行距离达4900~5600千米。
据说，每年约有 2 200 只白枕鹤、1800只白鹤、200只白头鹤在鄱阳湖越冬。也因此，鄱阳湖成为了东亚地区重要的水鸟栖息地。
美洲白鹤（美国）约翰·詹姆斯·奥杜邦（1785-1851）
哈德逊蓝鹤、塍鹬（美国）托马斯·道蒂 (1793-1856)
因为能飞很远而不疲倦，在古代世界，鹤就代表了一种奇迹。它的翅膀也因此用作抵抗疲倦和衰落的护身符。埃及人见到鹤从色雷斯列队迁徙而来，他们尊敬这种鸟。鹤求偶的舞蹈，成为希腊人“鹤舞”的样板，是表达生活乐趣和爱情的绝妙方式。而在基督教时代，它象征耶稣诞生。
我国是鹤类最多的国家，因此它有崇高的地位。特别是丹顶鹤，是古代长寿的象征，至今也是高雅吉祥的灵物。20只丹顶鹤在帝都云气飘浮的宫殿上空久久盘旋、飞舞，被认为是赵佶绘画中的神品（参见本文题图），象征祥云伴仙禽前来告瑞——是国运兴盛的预兆。鹤与神仙联系起来，又称“仙鹤”。古人用翩翩然有君子之风的白鹤，比喻品德高尚的贤能之士，把修身洁行有信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把仙鹤与挺拔苍劲的古松画在一起，象征延年益寿；而年长的人去世，在传统里有“驾鹤西游”的说法。
松龄鹤寿（中国）陈之佛（1896-1962）
栖息在大部分澳大利亚地区的澳洲鹤的动作优雅迷人，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它们常常会被捕获、被圈养，也很容易被驯化；但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卡姆登在家中喂养了两只澳洲鹤，对主人十分驯服。后来还吸引来了一对野生的澳洲鹤。不幸的是，一个仆人粗鲁地抓住其中一只鹤的脖子，从它背上揪下大把羽毛。这鸟儿的野蛮天性被激发出来，它像利箭一样冲向空中，它的伙伴紧随其后。它们不断盘旋上升，同时发出尖锐嘶哑的鸣叫。地面上驯化的澳洲鹤也应声附和起来。连续几天，两只野生鹤都会到这里，不断在空中盘旋，却不落下来。驯化的澳洲鹤终于展开翅膀迎上去，四只鸟儿一起飞走，再也没有回到它们寄居过的院子里。
我常常觉得，那些在血战中
永远不再回来的战士们，
并非埋进了凝固的土层，
而是化成了雪白的鹤群……
这《鹤群》之歌，从苏联时代传唱到今天仍在唱。它的创作灵感是源于北奥塞梯一户英雄之家的悲伤故事。1941年6月23日，遭到纳粹德国偷袭的第二天，苏联掀起征兵动员潮，加兹达诺夫家中兄弟七个集体参军，都上了前线。仅过3个月，小儿子哈桑别克牺牲在扎波罗热州。又1个月后，战前当老师的马哈尔别克阵亡在战壕里。翌年初，又一个儿子哈治斯梅尔的阵亡通知书送到家里后，母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到1944年11月，家里所有儿子都战死沙场。11月的最后一天，父亲阿萨赫马特怀抱着小孙女，看到穿着丧服的族长正朝他家走来，他的心脏再也受不了命运的打击，直接倒在家门口，与世长辞。
加兹达诺夫七兄弟纪念碑
1963年，人们为加兹达诺夫七兄弟建起了一座纪念碑。母亲悲伤哀悼的形象出现在纪念碑上：她低垂着头，面前是七只振翅飞向天空的鹤。诗人加姆扎托夫创作《鹤群》是见过这纪念碑的。他“仰望长空，总感到肃穆而黯然”，甚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而鹤群“从久远的年头直到今天，他们高飞着，向我们呼唤”。向我们呼唤什么？难道不是停止一切战争（包括眼下仍持续的俄乌战争）、停止人与人杀戮的惨绝人寰、停止把自己的拳头挥到别人鼻子前的凶暴和野蛮吗？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小雅·鹤鸣》
苍穹之中，留在地面的鹤唳之声为什么肃穆而黯然惊心？席勒当年的民谣《伊俾科斯的鹤》，诉说了虔诚的诗人死于暴徒之手，而最终，代表神意的鹤来了，犯罪者被拖到法官面前，舞台变成了法庭。而前面文字里提到的5只白鹤，它们沿直线南下，一路被追踪到迁徙经过的几块湿地，人类过度的开发活动也在一点点蚕食侵害着自然物赖以生存的家园。
自然湿地是成鸟繁殖的必需条件，而作为“国际重要湿地”的三江平原，有卫星数据显示，约70%的湿地被开发为农耕地后，成鸟能够用来繁殖的区域正急速缩小。
黄河口已建立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但卫星追踪的结果是，多数丹顶鹤和白鹳在迁徙停歇期的活动，却位于保护区外的区域。原因可能是，随着黄河口的干旱化不断加剧，滩涂干涸，使它们失去了觅食和休息的场所。
鄱阳湖情况也一样，也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白枕鹤、白鹤、白鹳、鸿雁等大量水鸟的栖息地。而卫星追踪的结果是，多数白枕鹤和白鹳停留的位置都在保护区范围之外。建成了世上最大规模的三峡大坝，也改变了水鸟栖息地的生态环境。“鄱阳湖及其周围的洪泛平原也很可能会缩小甚至消失。”日本科学家樋口先生在2005年作过这样的预测。他曾走访过我国的鄱阳湖、黄河三角洲、盐城3个自然保护区，还到北京师范大学做过“鸟类迁徙的卫星追踪”学术演讲。我希望他的预测不会实现。但国家气象卫星今年2月27日的最新监测显示，鄱阳湖1044平方公里水体面积较近十年同期平均值相比减小了约21.8%，与去年同期相比缩小了约30.5%，达到近10年来同期面积最小值。湖里没水了，鄱阳湖分分钟“瘦成一道闪电”。
鹤（英国）乔治·爱德华兹（1693-1773）
在此，借《流浪地球》的一种表述：没有人类文明，地球毫无意义；而不考虑地球生态的保护，是对文明的彻底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