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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涵华 |《黑子》


《黑子》

刘涵华

大约七八十年前,我们家养了一只狗,名字叫“黑子”。它是邻居家那只狗的儿子。
上世纪中期,因为连年兵荒马乱,安阳城里的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青黄不接的当口,邻居家一对年轻夫妇得了儿子。按说是件喜事,可是妈妈没有饭吃就没有奶水,把个刚出生的奶娃给饿得,眼看就不行了。隔着院墙,奶奶听得娃娃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弱,孩子妈妈无法可想,整日跟丈夫吵骂啼哭。奶奶心里不忍,常常省下自己锅里的去接济他们。他们家的狗很凶,奶奶就踩着一把老梯子,将窝头和粥啥的隔墙递过去。
这家人无以为报,就给自己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刘儿”。就是把我家的姓当作孩子的名儿,以示感恩。这件事是我后来亲耳听刘儿妈说的,我和她的女儿初中同班。刘儿呢,比我大七岁,我就跟着同学叫他刘儿哥。
后来,我回家就问奶奶有没有这事,奶奶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人家还给了咱一只小狗儿呢!就是黑子 ”。

       老话说,黑狗镇邪。

我们家的黑子镇不镇邪我没听说过,只知道黑子聪明过人。爷爷跟我说,黑子从小就知道看家、知道照顾人 。那时我父亲考上了校址在三道街的大公中学。他是独生子,又有哮喘病,身体很弱。我奶奶不放心,就叫黑子天天接送父亲上下学。因为有黑子,那些张狂的富家子弟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我爷爷讲过很多关于黑子的事情。他说,黑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在月亮地儿里偷偷学人走路。爷爷肚子里故事多,所以我不信这是真的,就一个劲儿追问是爷爷怎么知道的。爷爷说他夜里点洋油灯看书,听见院子里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人走动又不太像,就站起身隔着窗户往外望。院里根本没有人,他只看到黑子。
黑子先是走到院子的北墙根儿,再扭过身子,像人一样慢慢“站”起来,靠着墙“站”一会儿,攒足了劲儿,就蹒跚着往南“走”,一副陌生却很绅士的样子。走到南墙跟儿,它如释重负般四爪落地,轻松地扭过身儿,再“站”起来,继续。
我问爷爷,那你怎么办?爷爷说,我隔着窗户大声骂它,“畜生东西!还想成精诶?!”黑子闻声,赶紧趴了下来,一溜烟往后院跑了。后院是一大片空地,种着几畦菜,还有两间放杂物的旧屋子。再后来,爷爷操了心,只要看到它偷偷学人走路,就连骂带打的惩罚它。因为,“狗这东西,成了精就不好了。”
可是,黑子还是趁夜深人静在月亮地儿里偷偷学人走路,打骂都不济事。好在,黑子白天一切正常,只是见了爷爷就一个劲儿讨好。它高高翘起尾巴尖儿,朝着爷爷不停地摆来摆去,可浑身肌肉却紧绷着,似乎随时准备掉头就跑。久而久之,人和狗之间就有了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心照不宣自然是黑子的胜利,心不甘情不愿的爷爷,也只好由着它了。
可是,黑子为什么不去没人的后院学走路,非要在人多眼杂的前院儿呢?或许狗也和人一样,对自己认可的群体有一种默默的依恋吧。
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那年八月十五。
中秋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季儿”,拜月的风俗在我们中原,只怕已经流传了千年都不止。我奶奶心诚,每年都会在院子里摆张方桌作香案,供上月饼、西瓜、苹果、李子、葡萄啥的,再点上蜡烛和线香。有没有月神牌位,我倒不记得了,只记得等圆月升起的时候,全家都要挨个磕头拜月。磕完头,馋嘴的小孩子们就可以钻到供桌下面,去吃放在洋瓷脸盆里的毛豆了。为了挑拣那些饱满肥大的毛豆角,我和堂哥堂姐会在盆里头刨来刨去,奶奶就问:“抓到小兔子了没有?”那时,还不知道吴刚、嫦娥,以及她怀里聊遣寂寞的雪白小生灵,于是就觉得奶奶这话问得有点突兀,没头没脑的。我至今仍不清楚,这到底是奶奶满怀爱意的随口打趣,还是那个神圣拜月仪式的欢乐尾声。
中秋节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爷爷这个有心人又隔窗看见黑子在学人走路。不同的是,这回黑子“走”到香案前就停住了,它竟然像人一样,慢慢地坐在奶奶事先搁好的蒲团上,两只前爪作揖似的并在一起,对着月亮一下一下拜着。等第二圈儿“走”过来,还是这样。爷爷说:“真不知道黑子通人性通到这个程度。它不是平素跟人要东西时飞快作揖的那副样子,而是慢慢地拜,头也跟着弯下来,压得低低的。”
一直大气儿不敢喘的我赶忙插话:“您又打它了?!”
“没有” 。
爷爷说,奶奶总是很会及时地走过来,还小声嘟囔着:“连黑子都知道敬月娘娘” 。
这话是说给爷爷听的,他年轻的时候啥都不信。虽然因为全家都磕头,他不得已也跟着磕几下,可家里人都知道,他心里头并不以为然。奶奶嘟囔他的时候,爷爷很自信地微笑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黑子的脑袋。黑子呢,自然是仰头坐在爷爷身边,有点依偎和得意,眼皮却耷拉着,一脸很受用的样子。
在我童年记忆的深处,是有过一只黑狗的影子。那时,我跟他差不多高。只是那时的黑子似乎不怎么走动,常常就在院子里卧着。夏天卧荫凉儿,冬天卧太阳地儿。现在想来,我两三岁时看到的黑子一定是垂垂老矣,走不动,也就不想动弹了。
可是,我不记得黑子是什么时候从家里消失的。爷爷说:“黑子后来疯了。狗就是这样,年轻时越聪明,老了就越容易疯掉。”
“那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打死它了。”爷爷淡淡地说着,口气里满是无奈、感伤和怀念。
如今,一茬又一茬孩子欢蹦乱跳地长大成人。奶奶去世已六十年、爷爷去世五十年,父亲也去世有十多年。每当想起去世的先人,我就会想起他们带走的岁月,想起那只聪明绝顶的黑狗。被先人带走的岁月虽然贫困而艰辛,但也不无温暖。而黑子,那只今人一定看不上的土狗,曾经陪伴爷爷、奶奶、还有父亲一路山高水远地走了过来。那兵荒马乱和百废待兴里的悲与欢,黑子心里都明白。
我甚至能想象出黑子拜月时的情景。八月十五的红月亮,很大,很圆,在人们神往的期待和指指点点里,它从房檐儿和树梢后面一点一点升出来,等升到以灰蓝色辽阔天空作衬的时候,它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明亮。而白白的月亮地儿里,我家黑子会耐着性子,安静地在供桌旁卧着。它等。等到人都散了,才像人一样慢慢“走”过去,“跪”下来,一下是一下地磕着头、作着揖,眼睛里满是虔诚和祈求。
因为黑子,我童年的许多骄傲中又额外多出一条。这只邻家送的黑狗娃子,长大后不仅聪敏好学,而且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如今许多人都不懂得的敬畏。
敬畏 ……
——就算是题外话,我也还是想说说刘儿哥。
我父母都去世后,没人住的老瓦房也塌了个窟窿。姊妹几个想翻盖一下,于是请四邻盖章认可。刘儿嫂子和他们的儿子不同意,病榻上的刘儿哥也没有办法。可是有一天,我妹妹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你赶快拿着协议来医院,我给你们盖章。我妹妹赶到医院,嫂子和他儿子都不在,刘儿哥坐起来,歪着身子俯在床头柜上,给那一纸协议盖了章。
这是头天上午的事情。第二天夜里,刘儿哥就去世了。 
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狗,那时候的中秋节。每当想起这些,思绪绵长的心就会像蒸糖饼时活好的面团儿,在柔软滋腻中感念不已……     

 2021年9月8日

作者简介:


   刘涵华,1955年生。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安阳师范学院教授。从教之余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著有《美文欣赏》《当代散文研究》《一树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散文集《无忧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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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作者:刘涵华 

  责编:谷乡

  版式:秋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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