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司马衷，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应该都来自他那流芳千古的金句：“何不食肉糜？”
这可不是故意黑他，而是正儿八经载入《晋书》和《资治通鉴》的。在这金句前面，还有一件更雷人的事，跟蛤蟆有关。
《晋书·帝纪四》：
帝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
《资治通鉴·孝惠皇帝》里这么说：
帝为人戆騃(gàng sì)，尝在华林园闻虾蟆，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时天下荒馑，百姓饿死，帝闻之，曰：“何不食肉糜？”
说惠帝有一次在皇家园林里听到蛤蟆叫，好了个奇，问侍卫：“它们老这么叫叫叫，到底是为公事叫，还是为私事叫？”此话一出，所有人傻眼。幸得有聪明人赶紧回答：“在公家地方叫，就是为公事；在私人地方叫，就是为私事。”
《资治通鉴》没录入这回答，大概是司马光不信晋惠帝周围有这样的小机智。他还直接用了“戆騃”这个词，白痴之意，再结合前面的“何不食肉糜”，中国历史上白痴皇帝No.1，晋惠帝应该是坐实了。
按今天流行的命名法，称他为“虾蟆帝”或“肉糜帝”，也没问题。
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皇权时代，江山一姓，还没断奶就被扶上龙椅的都有不少，有啥好奇怪的。
问题是，晋惠帝司马衷九岁被立为太子，等到上位时，都三十二岁了。而司马家能人辈出，“三国归司马”就是最好的证明。司马衷的曾祖司马懿，可是让枭雄曹操、还有神乎其神的诸葛亮都头疼的人物；爷爷司马昭，一举灭蜀，威震曹魏，曹丕的孙子曹髦知道他野心，起兵想灭了他，功败身死，留下一句最有名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父亲司马炎，挥兵灭吴，逼魏元帝让位，成为晋朝的开国之君——晋武帝，开创了历时十年的太康盛世。
如此龙族，怎么会生出司马衷这样的一条虫？难道真是DNA出错？
其实，司马炎立司马衷为继承人，也犹豫了好久。《晋书·后妃传》载：“帝以皇太子不堪奉大统，密以语后，后曰：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
这事应该发生在司马衷入主东宫之后。之前因为年幼，深居后宫，众大臣不识太子真面目；入了东宫，正式跟外界接触，是金子终会花光，是啥子终会露馅，群臣对他的治国能力就有了担心。司马炎私下对皇后、也就是司马衷的生母杨艳说，我看这小子不靠谱，你说咋办？杨艳一句话怼了回去：“自古立长不立贤，怎么能随便改？”
司马衷原是老二，他哥两岁就死了，底下还有好多个弟弟。但当时，朝野看好的继承人，并不是司马衷的哪一个弟弟，而是他叔，即司马炎的弟弟，齐王司马攸。《晋书》说他“才望出武帝之右”，就是比司马炎还牛，“孝敬忠肃，清和平允，亲贤下士，仁惠好施。能属文，善尺牍”，总之就是各种好，有文化、有道德，所以甚得人心。
兄终弟及，也是皇位继承制的一种补充，司马炎确实也考虑过弟弟。但司马攸因为太过耿直，得罪了权臣荀勖(xún xù)，荀勖在司马炎面前进谗言，说齐王太得人心，将来太子怕有点悬，不如把他赶回封地去。这话成功引起司马炎对司马攸的猜忌，于是下诏让司马攸回去，把司马攸气得吐血而死。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提到此事，如是说：
时人共论晋武帝出齐王之与立惠帝，其失孰多？多谓立惠帝为重。桓温曰：“不然，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司马炎赶走弟弟，把位子留给儿子，失大于得。但大将军桓温读懂司马炎之心，“你们都错了，这么干，让子承父业，让弟弟去治理他的王国，妥妥的”。
《世说新语》中关于司马炎信不过司马衷的记载，不只一篇。如《方正第五》说：
和峤(qiáo)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
和峤是司马炎倚重的大臣，有一次，司马炎对他说，听说太子最近德智体各方面有进步，你去看一下是不是真的。和峤去了，回报司马炎说：“太子的资质和当初一样……”
《晋纪》《晋阳秋》也提到此事，说司马炎派去考察司马衷的，除了和峤，还有那个荀勖。和峤说太子“圣质如初”之后，加了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所尽。”
这一句，信息量满满，啥叫圆滑，这就是了。不过，圆滑至少还有底线，不黑不吹，而荀勖直接就吹上了：“太子明识弘新，有如明诏。”“太子德更进茂，不同于故。”
这已不算吹，而是直接舔上了。
当然，大臣中，也有耿直的。《世说新语·规箴第十》载：
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传后意。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卫瓘(guàn)在侧，欲申其怀，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卫瓘可是太子的老师，司马衷到底行不行，当老师的最有发言权，所以他多次想向司马炎进言，但又不敢，有一次憋不住了，装醉跪在司马炎前面，用手拍拍御座，说：“这座位，可惜了……”司马炎心情复杂，打了个哈哈说：“你喝多了吧？”
《晋书·卫瓘传》最后多了一句：“瓘于此不复有言。”就是此事过后，卫瓘不再吭声。估计也跟和峤一样想，这是你们家事，爱谁谁。
但司马炎还是不放心，后来又进行了一次笔试。
帝之为太子也，朝廷咸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尝悉召东宫官属，使以尚书事令太子决之，帝不能对。贾妃遣左右代对，多引古义。给事张泓曰：“太子不学，陛下所知，今宜以事断，不可引书。”妃从之。泓乃具草，令帝书之。武帝览而大悦，太子遂安。（《晋书·帝纪第四》）
这事就有意思了。司马炎将东宫的官员召集到一起，把该由尚书负责的事扔给司马衷裁决。司马衷一脸懵逼，他老婆贾南风赶紧命亲信代笔，再由司马衷抄。可那些亲信写出来的答卷，多引经据典。这时一个叫张泓的侍臣说，太子平时读不读书，陛下是知道的，现在让太子抄这么文绉绉的作业，蒙得了谁呢。贾南风吓出一头冷汗，说你行你上。张泓就重新答了卷，简单粗暴直接，满满都是最炫乡土风。司马衷抄交了，司马炎阅卷大喜，从此不再犹豫。
可见，代笔也是需要技巧的。越想把他打扮成读书人，越容易露馅。
可惜，司马衷常有，而张泓不常有。
从以上记载可知，司马衷九岁被立为储君，到三十二岁即位，整整二十三年，中间估计都在吃鸡，啥都没学。
自己的儿子，智商如何，见面次数再少，也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吧？堪称雄才大略的晋武帝，这么轻易就被忽悠过去？
《晋书》也写到了另一个重要原因，说司马衷有一儿子叫司马遹(yù)，很得司马炎的喜爱，他曾亲口说过：“此儿当兴我家。”为了保证这孙子将来能继位，才让司马衷继续当太子。
这就跟康熙因为喜欢乾隆才传位给雍正的传说一样一样的。
同时，司马炎相信自己给儿子留下一帮贤能大臣，有他们辅助，司马衷再怎么不行，也能撑到他孙子长大成人。之前蜀汉的刘禅，智商也不在线，有诸葛亮等人，不也当了四十二年甩手皇帝吗？
但司马炎错了，能臣多，野心家也多。这帮人只有他才压得住，他一死，他们怎么可能服一个肉糜帝？更不用说，司马衷身边，就有一个歹毒和野心均不亚于吕后的皇后贾南风。
说起来，司马衷真的有够悲催，上位后，老天爷似乎也跟他过不去。按《晋书》记载，司马衷在位十八年，全国共发生地震九次，昷殳三次，还有冰雹、风灾、水灾、蝗灾、饥荒等，可谓多难而不兴邦。
司马衷上位第二年，皇后贾南风把持朝政，直接引发“八王之乱”，前后持续十几年。最后，司马衷还有可能是被他叔、东海王司马越毒死的。《晋书》这么说：“后因食饼中毒而崩，或云司马越之鸩。”
可惜不是食肉糜而死，否则就死得有呼应了。
真怀疑“司马衷”这名字是不是起错了，“衷”字中间那一竖，应该是一横，司马“衰”也。
不但如此，就在他死前，更为惨烈的“五胡乱华”揭开序幕，西晋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又是永嘉之祸、衣冠南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从司马衷死算起，西晋政权只撑了十年，中国历史，再次进入长达一百多年的分裂、战乱时期。
那么，这锅该由司马衷来背吗？
从以上史书记载来看，司马衷确是智商不高，但是否到了白痴的境界，还真的不好说。
《晋书》《资治通鉴》中写司马衷，除了“虾蟆”和“肉糜”，也有一些细节可帮他挽回一点形象分。
首先，司马衷对自己有相对清醒的认识。这表现在，他多次下醉己诏。
即位没多久，他在改元诏书中说，自己上位，虽有忠贤辅助，仍是“战战兢兢，夕惕若厉”。
赵王司马伦篡位，被镇压后，“群臣顿首谢罪”，司马衷先是口头安抚：“非诸卿之过也。”接着又下诏称：“朕以不德，纂承皇统，远不能光济大业，靖绥四方；近不能开明刑威，式遏奸宄……”
类似的话，他说了不止一次。总之，就是承认自己德不配位，才会导致天灾人祸。虽然，这很有可能也是别人代笔的，但至少，态度就摆在这儿呢，总好过啥态度都没有的。
其次，司马衷也算有点担当。诸王叛乱时，他曾御驾亲征，战场上被射中三箭，脸都破相了，也没见他吓尿。
还有一点很重要，司马衷感情颇为丰富。开国元老陈骞死了，他“望柩流涕”；战场上，侍中嵇绍护驾而死，血溅到他御袍上，侍从要洗御袍，他说：“嵇侍中血，勿洗也。”
这不是演技，而是真情流露。
从这些记载来看，司马衷智商很低，但情商正常，说他白痴，确实有点过了。
值得注意的是，《晋书·和峤传》中，记载了和峤另外一次在司马炎面前评价司马衷的话：“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淳古之风，即天真、纯朴、厚道、忠信等，这些本来都是优点，放到帝王身上，就成了缺点，因为“季世多伪”，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奸诈 铁腕才是帝王标配，所以，有“淳古之风”的司马衷，承担不起为司马家继往开来的重任。
这评价应该就比较中肯了。
至于问蛤蟆叫是为公为私，仔细想一下，与其说他蠢，不如说是童心、好奇心使然。搁现在，生物学家会告诉你，蛙类鸣叫，不外有两个原因：1.敌害出现，提醒同类；2.展示才艺，吸引配偶。
这不就是为公和为私吗？
食肉糜呢？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平时吃惯山珍海味，也许以为肉糜是主食，五谷是配餐，听到百姓没粮食吃，心中不解，“何不食肉糜”脱口而出——这最多就是蠢。
蠢，总比坏好。试想，如果他说的不是“何不食肉糜”，而是“贫者已灭矣”呢？
总而言之，司马衷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巨婴，被人推上最高位，闹出笑话，导致国运倾颓，这既是他个人的悲哀，也是皇权制度的悲哀。
当然，更是中国百姓单曲循环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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