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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年 我儿子在听什么歌

1

中国最早的流行歌曲集,是《诗经》。
以如今的角度来看,所谓重章叠唱的手法,无非是疯狂重复主歌(即A-A-A式的结构)。其中好处,自不待言。比如名篇《硕鼠》,连续唱三遍“大耗子啊大耗子”,这只大耗子的身材,就随着咏唱进度条的拉长,在听众的脑海里,像气球一样被吹鼓了起来。这无非是罗家英式的鬼畜精神污染,把类似于“三个重视,六个加强”的口号,深深洗进教育水平和智力训练普遍双重低下的上古中国人的脑子里。至于重视或者加强的对象,全靠有口无心的小和尚在农业生活的闲暇里,自己念经慢慢体悟。
而这,不正是儿歌的完美形式吗?
Hush, Little Baby 宝宝巴士 - 宝宝巴士英文儿歌50首
这首英文著名童谣《Hush, Little Baby》正是重章叠唱的典范。歌词摘录如下:

Hush little baby don't say a word

Papa's gonna buy you a mockingbird

If that mockingbird won't sing

Papa's gonna buy you a diamond ring

《Hush, Little Baby》

整首歌的格式极为齐整,大意是被熊孩子吵懵逼的奶爸,要用各式各样的礼物收买熊娃的叨逼叨。值得一提的是,Eminem的名曲《Mockingbird》里,Chorus的旋律和歌词都是脱胎于这首童谣,而《Mockingbird》的文眼,即Verse里没钱给女儿买圣诞礼物的桥段,又巧妙地呼应了《Hush, Little Baby》的歌词,不愧是饶舌界的莎士比亚。

Old MacDonald Had a Farm Wee Sing - Wee Sing:Animals.Animals.Animals
There Was An Old Lady Who Swallowed A fly - Burl Ives - Heigh-Ho - 15 Classic Childrens Songs
更夸张的是,英文儿歌里还存在着大量重章叠唱的鬼畜进化版,所谓“套娃”结构。比如上面这两首名曲,《Old Macdonald Had a Farm》和《There Was an Old Lady Who Swallowed a Fly》。虽然都是主歌旋律的重复,但是A1段的内容会被套进A2,然后用先进的迭代算法一直迭代到An,政令层层传递,仿佛新冠疫情里,政令由上至下的级级布控。
《吞苍蝇的老太太》是个让我妻子都忍不住发微博吐槽的黑暗哥特故事。老太太先是吞了一只苍蝇,然后又吞下蜘蛛去抓苍蝇,再吞下鸟去抓蜘蛛,之后再吞猫去抓鸟,最后吞下了一整个农场的动物,越吞肚子越大,乐句越长,层层审查,直至尾大不掉。

2

妻子至今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吞苍蝇的老太太》这种破歌可以当作儿童歌曲给孩子听。中国人的确是很难理解。因为诗三百,思无邪,句句都是讽喻,所谓“风以动人,诗以教人”。儿歌亦要言志,这正是注重教育尤其是感恩教育的儒家传统特色。
中国的儿歌是极度成人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纪,自然要从娃娃抓起。创作儿歌的作者,是决然不肯屈下膝盖,平视儿童眼睛的。所以,建国之后的儿歌,与其说是儿歌,不如说是儿童化的成人歌曲。其结构也多呈(A-B-A-B)式的流行歌曲结构。
我有一个家 林妙可 - 彭野新儿歌精选

这首由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幕前担当林妙可演唱的《我有一个家》,正是当代儿歌的典范。

我有一个家 幸福的家

爸爸妈妈还有我 从来不吵架

爸爸去挣钱 妈妈管着家

三人相爱一样深 我最最听话

我有一个家 快乐的家

爸爸妈妈还有我 常一起玩耍

爸爸的主意大呀 妈妈管着他

我们三人一条心 什么都不怕

《我有一个家》
这首歌展示了一个独生子女时代三口之家的完美模板,于今听来稍显刺耳。正如红旗漫有个姐姐,我看歌词里的小姑娘还是免不了要多个弟弟。姑且不谈幸福快乐气氛的轰炸式植入,也不谈歌词里充斥着“爸爸挣钱,妈妈管家”这种要被拳师锤爆狗头的Cliche,整首歌的文眼还是“我最最听话”五个字。如果以新儒学观点考察这段歌词,不妨对后四句稍加改动。不得不说,“家天下'的观念永不过时,“重视家风”很有必要。

市长的主意大呀 书记管着他

我们三人一条心 什么都不怕

《我有一个家》这首歌唯一的亮点,在于至少在旋律上是没有B段的,因而朗朗上口。但新时代的儿歌和八十年代的儿歌相比,就缺少了一些理想主义的情怀。
种太阳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广播合唱团 - 梦幻童年 甜美童歌-50首童年儿歌经典
与这首《种太阳》相比,《我有一个家》在旋律和思想上都显得格外小气。我的儿童时代,听着《种太阳》长大,于是始终坚信共产主义必将实现。不过,把太阳送给南极和北冰洋,从科学角度上讲,稍微有一点过于惊悚。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 一个就够了 

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一个送给 送给南极 

一个送给 送给北冰洋 

一个挂在 挂在冬天 

一个挂在晚上 挂在晚上 

......

到那个时候 世界每一个角落 

都会变得 都会变得温暖又明亮

《种太阳》

3

有了孩子以后,现实逼迫我不得不去思考儿童教育的问题。我花了三个晚上阅读卢梭的《爱弥儿》,固然获益良多,但启蒙思想家是无法解决当下的新情况的。每天我都“天性自由”和“学而思”之间左右摇晃。而未来我大概也只能嘴上妈卖批,身体很诚实地送孩子去补习班。
我仅存的默默的抗拒方式,不过是在他懵懂的此下,打开VPN和Spotify,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Nirvana的《Bleach》。我不想逼迫他成为和我一样不合时宜的游荡者,但又忍不住担心他会踏上另一条路。
火火兔持续播放着《剪指甲》。

小指甲长又长

细菌在里面多欢畅

《剪指甲》
天真无邪,直接有力的修辞。可我仍然怀疑这种充满目的性的教育,在逻辑的底部是否正确。更多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听小紫荆合唱团的泥娃娃。
泥娃娃 小紫荆儿童合唱团 - 经典儿歌

谁弃了 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没可爱面儿 也不会说话

栖身街角下

谁爱你 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没温暖的家 看衣装破烂

绵绵冷雨下

让我当妈妈

让我当爸爸

孩儿在手中喜爱

过冬雪与炎夏

谁爱你 泥娃娃

谁怜泥娃娃

愿爸妈亲你 永给你爱护

顽皮时会责骂

《泥娃娃》粤语版
在我眼里,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优美最哀伤最动人的儿歌。它超越理性,超越知识,超越口号,直指人类最朴素的道德。道德是人类共情的产物,也是阿多诺因何写下“奥斯维辛之后,做诗是不可能的”。
在这两个月里,我认清了很多事实。而最重要的事实是,有一部分的中国人,连最基本的共情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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