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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銘基:論五四運動之打孔而不打孟

壹、前言

五四運動,乃是對舊文化傳統的反思,以及對新文化推動的一場運動。儒家文化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無可避免地受到一定的衝擊。孔子一直是儒家文化的中心。然而,儒家文化自孔子以後,歷盡變遷,孔子儒家、孟子儒家、荀子儒家、漢代儒家、宋明理學,隨著時間的流動,儒家的內部重點一直有所增刪,不盡相同。孔子變成了儒家的代名詞,更成為傳統文化的典型人物。因此,要衝擊傳統文化,必先從孔子入手,打家店因此成為了五四運動的重點之一。

自孔子以後,孟子承儒家道統,以孔子為偶像,及後以孟子為亞聖,與孔子並稱孔孟。孔子、孟子二人,雖同屬儒家,然同中有異,後世統治者並不皆以為然。孟子面對時君,犯顏諫諍,直斥其非,偉大光明。故孔、孟雖得並稱雅名,統治者卻少有重用孟子學說。下文即以五四時期為例,討論五四時期何以只是針對「孔家店」,而從來無加貶斥孟子學說,由此探析五四運動與孟子在精神上的契合。

一、為何要打孔家店?

1919年的五四運動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儒學的批判,乃是對新文化運動探索強國之路的延續。因此,五四運動所指不僅是1919年5月4日的學生運動,不只是對北洋政府未能捍衛國家利益而表示不滿。五四運動更多是對傳統文化的革新,從精神文化上根本的改變中國人。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典範,如能動搖儒家思想,便能從根本上觸及傳統文化要害之處。《韓非子.顯學》指出,自孔子死後,儒家分裂,有八派之多,主張各有不同,但皆揚言盡得孔門真傳。 可是,即是孔子、孟子、荀子之主張亦不盡相同,孔子以後各家各派皆就其所言略作修訂,自成體系。因此,孔子儒家便與後世儒家漸走漸遠,不可用「儒家」二字等同孔子與後世儒家學者。舉例而言,漢武帝因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之疏,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政策,因而立五經博士。表面上,漢武帝對推動儒家文化不遺餘力,惟汲黯嘗直云:「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欲望眾多,本身已非孔門儒家所重,然而漢武帝在表面上仍然是施以仁義,效法先王。凡此種種,可見儒家到了漢代已有若干修訂,早非先秦孔門之舊。

儒家自身一直在變化,「仁」是孔門儒家的中心,馮友蘭云:「《論語》中言仁處甚多,總而言之,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 「仁」是孔門儒家的重點。《論語》全書論「仁甚多,據《論語逐字索引》統計,「仁」共見109次。 仁,強調乃人與人之關係,儒家言推愛,由親及疏,遍於天下。因有仁,各種關係才可以引而申之。「仁是孔門儒家最高的道德標準。

相較孔子而言,孟子更加重視性善以至王道之闡述。與孔子不同,仁雖然重要,但只是四德之一,仁、義、禮、知四者並稱,當中尤其重視「義」的作用。此外,孔子討論政治不多,但孟子學說則以行王道為終極目標,討論人之性善只是為了說明當時諸侯都有成為聖王賢君的可能。《孟子》今傳七篇,其中首篇為〈梁惠王,多言孟子遊說諸侯,向時君進諫之話語。末篇為〈盡心〉,多言心性之學。大抵後世傳孟子之學者,漢人重其諫君,宋人以心性為要。準此,孟子儒家又與孔子儒家不盡相同。

至於荀子,後人雖以其為先秦儒家代表人物,然其主張復與孔、孟不同。揚雄《法言謂孟子與荀子乃「同門而異戶」, 孟、荀之異,雖不至於後世學者所謂之多,如法先王與法後王、性善論與性惡論等,只是殊塗同歸。然而,因二人遭際有異,時代不同,主張亦各有相異,則為事實。

即使同為先秦儒家,荀子對孟子仍是多所批評。在《荀子・非十二子》中,荀子批評先秦諸子十二人,其中包括同為儒家的子思和孟子。荀子批評的重點在於思孟學派的五行說。荀子以為思孟五行說,乖僻背理而不合禮法,幽深隱微而難以講說,晦澀纏結而無從解釋,並以此為孔子的真傳。 上引《韓非子.顯學》之文,以為儒家自孔子死後分裂,皆謂真傳自孔子;而荀卿乃韓非之老師,兩人關係密切,亦可證儒家學說一直在變化之中。

及至宋代,儒家又變,理學勃興,一則源於受到佛教禪宗「明心見性」與道家宇宙本體概念的影響,二則起於儒家自身的內部變化。宮崎市定曾稱宋代文化復興是「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指出「中國的文化,在開始時期比西亞落後得多,但是以後漸漸扭轉了這種落後局面,追上了西亞;到了宋代便超過西亞而居於世界最前列」。 據宮崎市定所言,宋代乃是中國文化革命性的時代,位居世界前列。因此,宋代文化實在有其獨特與創作之處。漢代以後,儒家思想以三綱五常、倫理關係等為重點;哲學系統上的討論,則明顯不足。另一方面,佛教禪宗強調「明心見性」,當世甚顯,宋初學者在五代亂離、三教並融之情況下,援佛入儒,以圖挽救世道人心。宋儒發展儒家心性之論,與佛學相頡頏。道教的宇宙本體論亦對宋儒多所影響。宋代理學家的師承傳授、人際往來、概念表述、思辯框架、思維方式、思辯邏輯等,皆深受道教影響。誠然,宋代理學家仍然保持著孔門儒家救世的目的,故其討論仍以倫理為主。在儒、釋、道思想揉合的情況下,理學應運而生。

宋代理學的出現亦源於儒家內部的變化。儒家思想本為先秦諸子百家之一,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成為了恒常不易的經學。伴隨而來者乃繁瑣的今古文經學論說和注解。先秦孔門儒家尊德性之特質沒有太大的發展,孟子儒家王道仁政重時用之精神則有稍大的發揮。自唐代韓愈、李翱等開始,已重新探討經傳所含義理,棄卻注疏之學,宋代理學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興盛起來。

在宋代心性之學發展以後,宋儒對於傳統禮教的態度,對後世影響深遠。錢穆說:「我們若要明白近代的中國,先須明白宋。宋代的學術,又為要求明白宋代一至要之項目與關鍵。」 要論傳統儒家禮教對「五四運動」的影響,宋代理學乃其關鍵。程頤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 朱熹轉錄至《近思錄》卷六〈家道〉。康有為、胡適、魯迅等俱曾對此加以批評,並不全然正確。此等想法不近人情,固然無誤;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否儒家乃本色?實堪懷疑。二十世紀以來學者對此討論又是否旨在針對程、朱,頗堪深思。魯迅〈我之節烈觀〉云: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魯迅針對的不在孔門儒家思想,而是宋明以來被嚴重扭曲的變調。更為重要的,魯迅希望「人類都受到正當的幸福」,救世乃是當時學者批評舊文化的關鍵。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但並未真正瓦解專制勢力。諸如孔教會、孔道會、孔社等,猶如雨後春筍,蓬勃發展。1912年成立的孔教會以「昌明孔教,救濟社會」為宗旨,背後的理念則是反對革命,復辟清廷。其主要成員多為滿清遺老,以及一些鼓吹在中國實行帝制的外國人,如美國的李佳白(Gilbert Reid)、日本的有賀長雄、英國的莊士敦(Sir 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德國的尉禮賢(Richard Wilhelm)等。康有為更創辦《不忍雜誌》,鼓吹復辟帝制。該刊在發刊詞中開宗明義云:「見諸法律之蹂躪,睹政黨之爭亂,慨國粹之喪失,而皆不能忍,此所以為《不忍雜誌》」, 以為共和政體不能行於中國。 鼓吹尊孔教為國教,復辟清室,實行君主立憲。

此外,袁世凱多次以政府名義發佈尊孔告令。袁世凱更嘗於19149月28率領文武百官在北平孔廟舉行秋丁祭孔,隨後便是袁世凱本人的登極大典。魯迅說:「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但到袁世凱時代,卻又被從新記得,不但恢復了祭典,還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們穿起來。跟著這事而出現的便是帝制。」 魯迅指出的正是當時的事實。孔子被人利用,作為封建帝制的代表。袁世凱死後,黎元洪於1916年6月擔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倡孔教入憲,並遵清代皇帝登基之例,題匾「道治大同」,懸掛於北京孔廟大成殿。接著,張勳復辟,溥儀重登帝位。凡此種種,皆可見封建舊制傳統文化未因辛亥革命而得以革新。

因此,要推翻傳統文化,孔子便成為必要推倒的對象。這個孔子,已經不是先秦時代的孔子,儒家亦非先秦時代的孔門儒家了。李殿元說:「從歷史真實而言,在有關新文化運動的資料中卻始終不能發現有『打倒孔家店』這五個字所組成的詞語。即使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對孔教抨擊、鞭撻最力者,對孔子學說仍是有所肯定的。」 李說是也。誠如前文所言,儒家代有變更,孔子亦一直被賦多新的內涵。其實,打孔家店不過是一個象微,代表的是對傳統文化的推倒重來。不過,傳統儒家文化以孔、孟並稱,然而孟子似乎並不在新文化運動、五四時期推倒之列。究其原因,乃在孔孟的本質,以及二人對抗權貴的態度不盡相同,此詳下文所論。

二、「五四運動」打孔家店的本質

「打孔家店」源出胡適1921年為吳虞《愛智廬文錄》所撰序文。該文尖銳地抨擊孔子,稱譽吳虞清掃「孔渣孔滓的塵土」乃「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清道夫」。 吳虞是最先反孔之人,自1907年起即用《老子》、《韓非子》以反孔。舒衡哲指出,「吳虞對專制主義的攻擊,遠遠超出政治的範疇。他集中攻擊孝道,用以揭示出家庭和國家在扼殺個性、壓抑情感和理智上,是如何相互配合的」。

陳獨秀創辦《新青年》雜誌,自任總編輯,雜誌裡載錄多篇反孔之文,如〈一九一六年〉(1916年1月15日《新青年》第一卷第五號)一文,此文重點批評儒家的三綱,旨在突出個人的獨立人格與自由。此外,諸如〈憲法與孔教〉(1916年11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1916年12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四號、《思想與國體問題》(1917年5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等,陳獨秀皆圍繞以反孔為綱領,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加以論述儒家之弊。

魯迅1909年在浙江教書之時,嘗策動反孔罷教。及至1918年,〈狂人日記〉在《新青年》發表,篇中將儒家仁義道德比喻為「吃人」之物,與日人安藤昌益謂仁義忠信乃「盜賊之器」無異。狂人日記〉篇末以「救救孩子…… 作結,希望能夠打破傳統禮教枷鎖,不再吃人。吳虞撰有《吃人的禮教》一文,對魯迅狂人日記〉遙加呼應。至於錢玄同,更是反孔最為激烈之人。

其實,「孔家店」不過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罪羔羊,二十世紀以來因見國家積弱,欲以革新,孔子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唯有慘被犧牲。正如舒衡哲所言:「『五四』青年並非是第一代對傳統家族制度習俗提出質疑的人。盡管自認是通過刊物為其他中國青年勾畫出藍圖,但事實上,他們只是反抗父權鬥爭的傳人,這一鬥爭在1919年以前至少進行了二十年之久。」 要抗爭的是權威,而「孔家店」只是傳統文化的代表。李殿元云:

「打孔家店」和「打倒孔家店」雖只有一字之差,其涵義卻大相徑庭。「打」是抨擊、批判之意;「打倒」卻是推翻、摧毀之意。「打倒孔家店」並不符合當時抨擊孔子、儒學、孔教者之歷史實際。

李氏所言有理,當時旨在抨擊、批判孔家店,而非要推翻、摧毁。正如李零所說,歷史上的孔子有兩個,一個是《論語》中的,有血有肉,活生生;一個是孔廟中的,泥塑木胎,供人燒香磕頭。前者是真孔子,後者是假孔子。 自孔子死後,而無真孔門學說,後學皆以己說詮釋孔子。李零以為一為《論語》中的孔子,一為孔廟裡供奉的孔子,一真一假。明清以來,封建禮教傳統愈趨保守,早與孔門儒家背道而馳。

孔子言仁、言禮,孟子並言仁、義、禮、知四行。在孔門儒家的道德範疇之中,「聖」最為高,可是孔子本人也不敢居之。在「聖」以下,則首推「仁」。「仁」與「禮」關係密不可分,相較「仁」而言,孔子更少為「禮」作解說,在《論語》之中,「禮」字凡七十五見, 然多作直接使用,而非解釋性說明。 「禮」原指祭祀儀式,與宗教有密切關係。在政治、社會,以及道德之層面上,「禮」後來慢慢專指典章制度,宗教意義漸趨薄弱;反之,「禮」之社會意義變得愈來愈重要。「禮」變成了對人類社會的行為規範。司馬遷云:「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可知「禮」與「法」乃一事之兩面,「禮」「法」必須並行方能長治久安。如只徒用「法」治國,嚴刑重典,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孔門儒家的傳統禮教,必定是禮與仁結合,且以仁為主導。因此,五四時期要批判、抨擊者,乃是已告變質的、徒具形式的禮教糟粕。《論語.八佾》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3.3)人如果不仁的話,便不可以對待禮樂制度。由是觀之,禮可以區分為行禮之心與禮儀細節,而行禮須出仁心,與人並為,故禮與仁之間必以仁為重。因此,儒家後學徒以繁文縟節作為人們行為形式的枷鎖,其實乃與孔門儒家所倡不盡相同,甚或背道而馳。

魯迅說:「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 毁壞禮教的實際上是崇奉禮教的人,這不單止是魏晉時代的嵇康,其實五四時代批評吃人禮教的魯迅,也是孔門儒家的真信徒,要將孔子從神壇之中拯救出來。魯迅亦曾明言孔子有其批判時局的特質,「孔墨都不滿於現狀,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說動人主,而那用以壓服人主的傢伙,則都是「天」。 可見魯迅有注意到孔子的成就。楊華麗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思想解放運動,具有豐富多彩的思潮走向,從否定封建專制,吃人禮教,走向全盤否定孔子與中國傳統文化,只是其中一個極端激進的小派別、小思潮,只是其中的思想支流,根本不能代表五四精神、五四新文化運動主潮。」 楊說可商。或許,否定孔子未必是五四精神的主流,但敢於批評權威,挑戰傳統,正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最重要的一環。

三、孔子和孟子之於對抗權貴的態度

孔、孟之時代、所處環境有所不同,故其言行亦有所別。孔子、孟子皆周遊列國,勸諫時君,望為所用。「干七十餘君莫能用」,即使孔門高弟,亦嘗對師生不受重用提出質疑。《史記.孔子世家》載陳蔡絕糧,孔子知道弟子漸生不滿,於是分別召見子路、子貢、顏回,指出是否自己的道理不正確,否則何以淪落至此。對於子路、子貢的回答,孔子都不滿意。最後是顏回入見。顏回以為夫子的道理至為偉大,因而天下不能容納。但是,夫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繼續推行,不苟合取容,正見君子人格所在。顏回續云,君子如不修行己德而不得重用,是君子的責任;如已修德而君主不用,則是君主之弊矣。孔子對此深以為然,道出「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八字,以顏淵所言為至理。不苟合取容,是君子應有的態度,也是孔子對待君主的態度。

孔子一生希望恢復周文,而魯國本為其施展抱負的理想場地。可是,當時魯國諸侯大權旁落,三家大夫執掌國政。最後,因齊國送來美女文馬,季桓子往觀再三,荒殆朝政,不分祭肉,孔子只能離開魯國。準此,孔子對於權威沒有抗爭,只希望君主能採用己見。此後,孔子開展長達十四年周遊列國之過程,遊說時君,以行仁政。孔子多次到達衛國,君主為衛靈公。但衛靈公並非賢君,甚至重用宦官雍渠、寵愛南子,而不聽孔子進言;故孔子亦只能離開衛國。但即使衛靈公有許多不是,孔子還是多次重回衛國。

至於孟子,雖然也曾周遊列國,但孟子如遇不感滿意之君主,便會毫不掩飾其不屑之情。打開孟子書,看見孟子在廷說諸侯的過程中,氣勢凌人,手下敗將多不勝數。而且,孟子的討論對手並非一般人,不少是當時各國的諸侯,故其大無畏的精神,更是教人心生嚮往。覲見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時,孟子分別有以下的對話: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1.1節錄)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1.6節錄)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1.7節錄)

朝見梁惠王時,孟子不理會梁惠王的訴求,而不以利說之,改說仁義之道。見梁襄王,因其沒有仁德君主所具備的素質,遂直斥之為「不似人君」。及見齊宣王,宣王欲修前代齊桓公霸道之事,孟子則以孔子後學無由聞之,改說之以王道。能夠朝見當世諸侯,本屬大事,亦唯此可行一己之思想。然而,孟子以其強大的氣勢,壓倒權高位重的諸侯,毫不懾於國君之威。

孔子的目標是恢復周文,孟子則不然。時至戰國,周積弱已久,不可能復。對於戰爭,孟子以為天兵天吏可以發動,以撥亂反正。孟子希望君主行王道仁政,《孟子》書中已無要匡扶周室,救禮崩樂壞之舉。更有甚者,孟子以為在下者可以伐上,以有道伐無道,實令諸侯汗顏。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2.8

齊宣王問孟子商湯流放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是否皆真有其事。孟子謂史籍有此記載。齊王不解,以為臣子弒君,以下犯上,大抵不可。孟子回應,指出破壞仁愛者稱為「賊」,破壞道義者稱為「殘」。「殘賊」的人只稱「一夫」。因此,武王伐紂,其實只是誅殺了「一夫紂」而已,沒有甚麼弒君以下犯上的事情。孟子的說法實在大膽。無論如何,紂王是君,武王是臣,以下犯上確是有悖君臣之倫,齊王的理解並沒有錯。按照孟子的邏輯,君主無道,臣下即下伐之,以有道伐無道,實在令在位者不得安枕。這裡不知道齊宣王最終有甚麼回應,但一定已被孟子嚇破膽了。

由是觀之,孟子完全無懼人君,據理力爭,直言正行,此因其時所處時代與孔子迥異。孟子之時,楊朱為我之論,墨家兼愛之稱,加之以縱橫家如蘇秦、張儀等既已並世,因此,孟子只能力抗他家,「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6.9節錄)總而言之,較諸孔子而言,孟子更有對抗權貴的特色。

四、孔孟並稱而孟屬附庸

自孔子死後,門人弟子為之樹聖;及至西漢,司馬遷已稱孔子為「至聖」, 成為「聖人」。孟子的偶像是孔子,孔子之出處進退,皆為孟子仿效。趙岐〈孟子題辭〉指出孟子「則慕仲尼」,「孟子退自齊梁,述堯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賢擬聖而作者也」,以及「七十子之疇,會集夫子所言以為《論語》。《論語》者,五經之錧鎋,六藝之喉衿也。孟子之書則而象之」。凡此種種,皆可見孔子與孟子、《論語》與《孟子》,多有相同而可比之處。趙岐在篇中亦稱孟子是「命世亞聖之大才者也」, 此乃孟子稱為「亞聖」之始。

孔子是至聖、孟子是亞聖,孔孟並稱似乎指日可待。然而,漢代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士子皆以誦讀儒家經典為尚,奉孔子為重要人物。孟子只是儒家支派之一,趙岐雖言孟子曾立為傳記博士,地位仍與孔子迥異。今文經學派更以為孔子《春秋》為漢制法。《論語.顏淵》云: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12.11)後世封建政權尊孔,乃因孔子嘗有此語,可用以鞏固政權。如果人人各安本份,自無以下犯上之事,在上位者也可以安枕無憂。以孔、孟並稱,始自魏晉時期。北魏〈元昭墓志〉有「識總指塗,並驅孔孟」之語。東晉咸康三年(337),袁瑰與馮懷以孔孟並稱,上〈請興國學疏〉,其云:「孔子恂恂,道化洙、泗,孟軻皇皇,誨誘無倦。是以仁義之聲,于今猶存,禮讓之風,千載未泯。 欲並興孔孟,目光宏遠,晉成帝雖以之為然,卻終不行。

唐代孟子仍不受重視。貞觀六年(632),以孔子為先聖,以顏淵為先師。貞觀二十一年(647),以二十一人配享孔廟,亦無孟子。開元二十七年(739),顏淵獲封「亞聖」,孟子仍無踪影。唐玄宗時,《老子》、《莊子》、《文子》、《列子》因稱「道舉」而列入科舉,可作考取功名之用。作為儒家二當家的孟子,卻依然芳蹤杳然。至唐代宗時,禮部侍郎楊綰建議將《孟子》列入「兼經」,增為「明經」。 唐懿宗咸通四年(863),進士皮日休上書,請科舉考試去《莊子》、《列子》,除諸經外,加以《孟子》為學科。

真正提升孟子地位的,要數後蜀主孟昶。孟昶在位初期,勵精圖治,與民休息,國勢強盛。孟昶於廣政元年(938)命毋昭裔督造,於成都文翁石室禮殿東南,楷書十一經刻石,其中包括《孟子》。史書無載孟昶何以看中《孟子》書,大抵只因同為姓孟,並非稱譽書中甚麼內容。

到了宋代,王安石將孟子思想作為其變化的依據,並積極提高孟子的政治地位。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更改革科舉,兼以《論語》、《孟子》。元豐六年(1083),孟子獲封為鄒國公;更於翌年五月得配食孔子。這樣的孔孟並稱達到了歷史的新高點。在宣和年間,《孟子》更被刻成石經,成為十三經之一。南宋時,朱熹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孔、孟至此得以並駕齊驅。在明清兩代,朱注四書甚至十三經注疏更為重要,用以開科取士。周予同《群經概論》稱之為「《孟子》升格運動」。徐洪興云:「『孟子升格運動』經歷幾乎五個世紀(8世紀中至13世紀中)的漫長歷程才告基本結束。在這五百年裡,大致可劃為四個階段:中唐至唐末為濫觴期,北宋慶曆前後為初興期,北宋熙、豐前後為勃興期,南宋中葉及稍後為完成期。」 跟至聖先師孔子不同,孟子經過了一千多年的時間,終於攀登上新的高峰,似可與孔子地位相若。

即便如此,孟子之地位終不能與孔子相比,重要原因乃在其批判權貴的特質。及至明代,明太祖朱元璋明試圖把孟子從孔子之旁拉下來,最後在很多儒生的死命反對下,《孟子》被刪八十多條。洪武二十七年(1394),劉三吾奉明太祖之命,刪去《孟子》八十餘條,成《孟子節文》一書。就內容所見,〈梁惠王篇〉被刪十七條、〈公孫丑篇〉被刪十一條、〈滕文公篇〉被刪七條、〈離婁篇〉被刪二十一條、〈萬章篇〉被刪十一條、〈告子篇〉被刪五條、〈盡心篇〉被刪十七條。此中〈梁惠王篇〉原有二十三條,被刪十七條,只餘下六條,乃《孟子》七篇之中以百分比算被刪最夥者。上文所列對抗諸侯、據理力爭的篇章,皆在被刪之列。由是觀之,孟子對抗權貴的特質,一直為極權統治者所忌憚。

今天,討論儒家之道,經常以「孔孟」並稱,以孔子、孟子為一派,其實不然。孟子公然對抗諸侯,經常觸及貴族利益,深具抗爭精神。因此,「孔孟」雖自六朝已有並稱,實際上孔子是主角,孟子只是附庸。趙岐整理孟子,汱除外書,僅餘七篇,始自〈梁惠王〉,訖於〈盡心〉。以遊說諸侯為開篇,終於思孟五行之論。漢人得見其事功,故序列如此,乃漢人經世致用的明效。宋人雖升格《孟子》為經,又次其為四書之列,所看重者僅為孟子心性之論,未必是孟子討論人性的目的,更枉論趙岐編次《孟子》七篇之初衷矣。

五、結語

「五四運動」以孔子作為傳統文化之代表,加以批評;傳統儒家文化孔孟並稱,五四諸家卻少有論及孟子。考諸先秦諸子,孟子最為勇敢,甚至反對權威,挑戰極權。孟子是勇敢的人,觀其於朝廷之上,與梁惠王、梁襄王、齊宣王等針鋒相對而毫無懼色便可知矣。

二十世紀初期,由於列強對中國的侵略,使知識分子思考當時傳統文化與社會改革、國富兵強等之關係。當時,封建帝制雖亡,然其本質尚存,要直搗傳統之根本,儒家思想自是箇中關鍵,而孔子當為其表率。五四時期抨擊、批判孔家店,而非要推翻、摧毁。拯救孔夫子實際上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孔家店」的重點。

儒家思想代有變遷,孔門儒家與孟子儒家已經不盡相同,後世學者但言其同,少言其異。其實,儒家諸子思想之間的差異,並不比儒、道、墨、法之分別為少。例言之,後世因九流十家之囿,遂以孔子、孟子、荀子等皆屬儒家。孔、孟並稱,卻因孟子批評權貴、倡議民本的特質,實際上少人問津。因此,作為抨擊傳統儒家思想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孟子力抗時君其實本質相同,故批評孟子而提出實質控訴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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