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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小说)


   “去哪儿?”
   凌云回头望了望禁锢自己六个月的那扇大门,又看了看前面的路,自言自语地问道。
   凌云走出监狱大门,阳光非常刺眼。
   他提着干瘪的装着几件生活用品的塑料袋。下意识地用手挡在额前,环视四周陌生的地形。
   凌云心里一直在搜索朋友名单,梳理可去的地方。
   那些鞍前马后倒茶递烟的同事,这半年时光销声匿迹了。左右逢源讨好献媚的下属,都遁形隐身、杳无音信。
   凌云决定回老家。已有几个月没与母亲通电话了。凌云自幼失去父亲,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湘南边境有一座美丽的小村庄叫龙潭村。村东头的小路旁,巨大的柞树长成一把绿色的凉伞。树下那幢伸手可攀屋檐的小房子,就是凌云的家。
   凌云顾不上几个小时坐车的疲惫,奔向小屋。
   “娘,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屋后的菜园,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悉悉窣窣地挪动。
   “娘。”凌云冲过去,接过母亲手里装着茄子和辣椒的小菜篮。
   凌母怔怔地站在原地。
   “娘……”
   “云儿,云儿?是我的云儿?”凌母哆嗦着,抽泣不自觉流出的鼻涕。缓过神来,颤抖地问。
   “娘,是我。”凌云再也忍不住,泪水肆意流淌,“娘,我回来了!娘受苦了!”
   “我的云儿呀,娘平时总能听到你的声音。四处寻找,却找不到……”凌母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倒吸一口气,接着说,“真是我的云儿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
   “娘,你的眼病更严重了?”凌云搂着母亲,看她深深浅浅的脚步,凌云问母亲。
   “没事,还是老样子。娘对家的周围都非常熟悉,习惯了。”凌母轻松地回复。
   凌云扶母亲坐在自己对面,一边择菜,一边陪母亲说话。
   几个月不见,岁月的尖刀,又似乎把母亲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凌云擦擦手,替母亲拭去眼角的泪水。
   凌云在灶膛燃起火苗,凌母在灶背翻炒着锅里的蔬菜。凌云憋足劲鼓起腮帮,对着吹火筒缓缓吹气,星火点点,渐渐燃旺。
   凌云太久没与故乡亲近了。自从考上大学,凌云回家总是来去匆匆,他把每一分钟,都作为生命里充电、蓄积能量的时间。
   饭后,凌云爬上门前的落花山。他在半山腰的一棵松树下,一坐就是几小时。犹记当年,凌云也坐在这里,望着空中的云,发誓要飞离小山村,飞到天边。
   夕阳西下,乡村涂上一片金色。凌云从小山坡上冲下来。人们涌向小河边,洗头发的大姑娘,如黑缎的长发,随河水飘荡。有的乡亲们干脆坐在石板上,把脚泡在水中闲聊。刷衣声、捶衣声、欢笑声、说话声,把乡村衬托得活泼生动。
   “听说,凌嫂家的云蛮子回来了!”
   “可不是嘛,凌嫂每天都哭,哭得眼睛更瞎了。”
   “云蛮子,从小就蛮干。没写完作业,不出去玩。没干完活,不吃饭。就连下雨了,他不插完那一排秧,不到田角不上岸。”
   “云蛮子是老实人。老实人是要吃亏的。”
   “苦命的凌嫂,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日能熬到头?”
   这些话钻进凌云的耳朵。他心头一震,似乎有一条神经,被无形的力量扯得生疼生疼。
   是夜,凌彻夜未眠。
   
   二
   凌云要走了。天未亮,凌母便起床,摸索着煮了六个鸡蛋。六六大顺,寓意遇事顺利、事事圆满。
   哪能吃这么多?凌云吃了两个,把余下的四个装进背包。母亲从柴角的壁缝中抠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包,揭开层层的塑料纸,把一叠皱巴巴的零钱,全部塞到凌云手里。凌云心里堵得难受,推回母亲的手。
   “娘,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吧!”
   “云儿,人勤地不懒。娘在家,田间地头都有吃的哟。”凌母一双枯裂的手,把凌云的手握在手心,“你在外面不同,一分钱难住英雄汉,君子出门带份量。你拿去,娘才安心!”
   凌云的心,像被狠狠掐了一下。
   “娘……”
   他没有再推辞的勇气,不敢看母亲那满怀希望的脸。他怕自己一旦憋不住,就会情绪失控嚎啕大哭。凌云低头,转身上车,甚至不敢再回头再看娘一眼,对母亲挥挥手。
   汽车飞驰。凌云摸摸背包里的鸡蛋,轻轻松开手心里紧拽的钱,一张张抚平。十元、五元、一元……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滴落在这一叠零钱上。记忆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尘封的画面,不停地播放。
   那年春耕,为了让全家过上好日子,父亲起早贪黑在地里劳做。某天父亲破天荒没有早起,母亲去叫他吃早餐时,父亲再也没有醒来。母亲呼天喊地,哭得昏迷过去,凌云杵在原地,没有哭。
   凌云不相信父亲死了。
   “爹,爹,你回答我呀……”半晌,凌云扑到床前,揭开棉絮裸露的被子,握着父亲那冰冷的手,用力晃动。
   可是,父亲再也听不到凌云的呼喊了。再也没有人为凌云撑起雨伞,抵挡风雨。再也没有人用宽阔的背,背着凌云走泥泞。
   “爹,你说,等我再长大,你就带我翻过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爹,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凌云哭喊着不停地摇晃父亲的手,父亲硬戳戳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棉絮在床边扬起,乡亲们暗暗抹泪。
   正值青黄不接,凌云家里早已断粮,靠红薯度日。善良的乡亲们凑钱,为凌云父亲料理丧事。那年凌云八岁。
   自从父亲去世,凌云每天送柴禾去豆腐作坊。镇上豆腐作坊离凌云家四、五里路。豆腐坊需要柴禾烧灶,大量收购柴禾,每担八分钱。家里的生活费、读书的学费、奶奶和母亲的医药费,全部来自凌云砍柴卖给豆腐作坊的收入。
   凌云每天五点起床。上山砍好一担柴禾,路过家门时,接过母亲递上书包和两个红薯,一转眼就消失在村口。凌云速把柴禾送到豆腐坊,再去上学。豆腐坊的老板娘非常同情凌云的遭遇,大人每担柴八分钱,小凌云送去的柴禾最多只值四分钱,她给六分。
   凌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送柴禾再去学校的路途越来越长。
   一晃十年过去,凌云已长成健壮的小伙子。凌云不再仅限于送柴禾,他利用寒暑假去武水河捞沙子,作基建用。去马鞍山担石块,卖给建房的乡亲。
   “凌云,凌云,你的挂号信!”暑假的某天,骑着绿色的自形车的邮差在河堤上,老远对凌云大声呼叫。
   凌云正在河水中捞沙子。听到呼喊,他放下铁锹,在混浊的河水里洗洗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走了过去。
   “凌云,你考上大学了。”邮差用力挥着手中红色的信件。
   凌云先是一愣,随后像风一样跑了过去,接过大学录取通知书。他颤抖地打开红艳艳的录取通知书。
   “凌云同学:恭喜你被我校路桥建筑专业录取!”
   凌云抚摸着“湖南大学”鲜红的印戳,他一边流泪一边大笑。
   凌云跑到门口的落花山半山腰上,他对着远远的峰峦大声喊。
   “啊——啊——我考上了!”
   “考上了……考上了……”大山低沉地回应着,像凌云父亲的声音。
   那年,凌云十八岁。
   汽车猛然颠簸一下。凌云望望窗外,马上到达洪山镇。凌云去找孔副。
   
   三
   凌云来到粤湘高速公路指挥部。指挥部的摆设改变了方向,原来办公室桌对着窗户,现在正对着门口。凌云认出来,桌上的茶杯,是孔副的浅咖色紫砂杯。那张椅子,凌云最熟悉,他曾经最爱抚摸光滑的把手,就像抚慰自己的心。唯一没变的是挂在墙上那张工程示意图,凌云在石质坚硬隧道处标注的红五角星,依然鲜艳如初。
   “凌总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我去接你。”孔副抬头看见凌云,起身责怪道。
   “兄弟,我回来了。现生活成问题,能帮我找个事做不?”
   “这是个难题呀!凌总,你一直是管理的好手,现在让你不做管理,你还会干什么呢?”孔副笑着倒水递给凌云,示意他坐沙发,自己坐到凌云最爱的椅子上。“凌总事事比我强,我一直是你的手下,怎能安排你做事。”
   孔副是正宗的“胡椒压子”。摇起来松动,扯又扯不出。他这只笑面虎,正好借机泄愤。
   凌云小声地重复:“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
   凌云连连后退,退出工程指挥办公室。他心情坠落到冰点,低着头,打算返回车站。忽然,迎面而来的人,几乎与凌云撞在一起。
   “凌总好。”牛哥双手把凌云的肩头晃了晃,像要摇醒昏睡的人。
   凌云刚要张口说话。牛哥示意什么也别说,带着凌云到他的宿舍。
   牛哥是段里的清洁工,爱捡垃圾废品。他像水牛一样黝黑,头发都裹着灰尘。劳动强度也跟一牛头似的,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牛哥没有朋友,不爱说话,凌云刚分配时,单身宿舍不够,单位安排凌云与他合住。那段时间,牛哥母亲生病,他既上班又照顾病人,凌云总会默默到食堂打饭菜,留给他吃。
   “凌总,你不嫌弃就在我这儿住着,等有机会找到工作,再离开。”牛哥是老实人,不会表达,简单几句。
   凌云心里都明白。在自己找到工作之前,牛哥提供吃住。
   “我住你这儿可以,但不能让你养着。你要替我找活干,什么活我都能做。”凌云摸着裤兜里的几张钱,对牛哥说。
   牛哥很能干活。脏的、重的、危险的,他从无怨言。许多人喜欢勤劳的牛哥,下班后,经常有人请他去做零工。凌云被开除公职,现在找不到工作。凌云打算在牛哥处安顿下来,牛哥接什么活,他就做什么事。
   白天凌云到处走走,时间容易打发,夜深人静最难捱。月光被牛哥的呼噜声揉皱,凌云的心事也被捣成碎片,碎得生疼,往事一幕幕重现。
   “凌云!”四个身着警服的人,直接推开门,冲进指挥部办公室。
   正半躺在老板椅闲目养神的凌云,刷地站起来,惊魂未定。他揉揉眼睛回答:“我是。”
   “我们是东阳市公安局的。”走到凌云面前的女警亮出工作证,“凌云,你被逮捕了!”
   半年前,凌云就这样从湘粤高速总工程师的位置上被带走。直到警车开走,他都愣是没有回过神来。
   铁铐钳住了凌云的自由。他坐在警车后面,双手合揖,低头为自己的祈祷,又像对世界的拷问,他的心情比黑色的头套更黑。两个人挟持着凌云,一步步地走进监狱门,他感觉自己掉进一个冰窖,全身发抖。随着“咣铛”一声铁门合上的闷响,快乐与幸福都关在墙外。
   凌云侧过身,蜷缩着。把黑的记忆扔在月光里,昏昏沉沉睡去。
   
   四
   凌云醒来时,牛哥刚从外面回来。
   “凌总,找到活了,在石坳村那边,我一会儿把你送过去。”
   “牛哥,你不能再称凌总,以后就称兄弟吧!”
   兄弟俩什么也没说,对目而视,双手紧握,便心领神悟。
   牛哥用自行车,把凌云载到石坳村,在一幢漂亮的小洋楼前停下来。
   洋楼前的小水塘已快见底。凌云的工作是把水金莲捞出来,再清理淤泥。
   男主人阿强刚离开,去了工地,只剩下强妈在家。牛哥似乎与强妈非常熟悉,一番交代之后,便返回单位上班。
   强妈目送牛哥离开,再看着凌云白面书生的模样,满眼狐疑。
   凌云卷起裤腿,勒紧皮带,脱掉衣服,开始干活。他拿来一根长绳,用木桩把一端固定在塘边,另一端固定在竹篙上,绕塘走一圈,把水金莲圈在塘角,再把竹抓拔反过来,从水塘捞出水金莲。
   三下五除二,凌云捞完水金莲。凌云捞完后,继续清理淤泥。
   强妈借机督查凌云的工作质量和进度,送两瓶水来,凌云这才感觉口渴。站在树荫下的强妈,看着凌云的背晒得深红,池塘的淤泥已清理一半,眼里已少了之前的怀疑,多了母性柔和的神情。
   中午,凌云买来盒饭,三扒两咽便吃完,继续下到水塘。凌云挥起铁铲,把淤泥铲到塑料桶里,再一担担挑倒在花坛旁的家肥池里。
   凌云干活是包工,每天三十元,以天计费,干多干少都一样。都说“湖南人耐得烦、霸得蛮”,强妈从没见过凌云这么蛮干的人。
   “阿强,家里厕所堵了,你早点请人来疏通吧!”强妈看凌云干活麻利,不偷懒,非常喜欢。阿强正缺人手,强妈希望儿子能看上凌云,便以疏通厕所为由,让阿强早点回来。
   “强妈,我很快做完这些。一会儿去看堵住的厕所。”凌云答道。
   “疏通下水道很麻烦的,小伙子,你就算了吧。”
   凌云并不急于回答。他一刻不停,挑完淤泥就让强妈领他去看堵住的厕所。
   厕所下水道堵塞的故障原因是污垢和粪便互结,下水道越来越细,最后堵紧了。凌云找来一个圆形的拖把,在厕所的下水道轻轻捣鼓擦拭,污垢全被拖把布擦出来。再把几根铁丝一端做成钩,利用铁丝的柔性,伸到下水道的弯筒下,再利用铁钩硬度做几次拉扯,清理出一团毛发。
   阿强回家时,疏通下水道的专业人士也到了。可是,下水道已被凌云疏通了。听着强妈赞不绝口,阿强打量着眼前的凌云。又瘦又白的小伙子,目光炯炯,眼神里透露出倔强。他的背稍有点沉,却能看出韧性。他光着的膀子,被烈日晒得绯红。
   阿强稍有迟疑。便笑着搂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强妈满意地点点头,牵她的拉布拉多狗狗出去了。
   “你叫凌云?”

“嗯。”
   “我跟牛哥说好,你是做点工,每天三十元。做得快不会给你加工资,多做也不会给你更多工钱。”
   “我知道。阿强老板,我非常珍惜你给的工作机会,不在乎多做。何况你已给够工钱!”
   “那好,你明天继续在我家做,仍是点工。先拆除花坛的瓷砖,砌砖增宽,再贴上彩砖。”阿强用手往右边指,“隔壁是我承包的工地,砌花坛需要的砖不多,你自己去挑就是。”
   “好的,我明天早点去挑砖。”凌云愉快地回答。
   一天工作做完,凌云回到牛哥的宿舍。洗漱后躺到床上,凌云努力不让自己沉没在黑暗里。他的思绪飞出很远很远,想起那年刚毕业时的兴奋。
   对凌云来说,生活就像坐过山车。一条条铁轨向远方无限延伸,他感觉,自己的理想是顺着铁轨的方向,是诗一般的远方。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点燃他心里的激情,凌云觉得,他一定会大展身手。
   凌云分配到铁路段不到一个月,段长被凌云的勤劳与善良所吸引,亲自找凌云谈话,把独生女许配给他。
   幸福来得太快。凌云还没把衡阳市全部走遍,段长已为他准备好婚房。迎娶段长的女儿,一切由段长作主。地道的山里娃凌云,似乎坐上直升机,登上人生的巅峰。
   看着陌生的妻子,凌云又感激又珍惜。他要好好呵护段长的心肝宝贝,爱她,让她幸福。婚前没有谈恋爱,凌云准备与她婚后从谈恋爱开始。
   可是,凌云一切行动都白费力气。她不懂风情,不会沟通,不会家务,她智商低下,甚至连上厕所的纸巾该拿几张,都要问凌云。
   几天相处之后,凌云惊呆了。回忆段长岳父的行为,凌云终于明白,闪婚是因为她智商低下,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让凌云仓促迎娶。那时,凌云感到孤立无助,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凌云找到段长岳父,委婉地说明来意,恳请岳父接回女儿,同意离婚。段长解释是女儿被宠得不懂事,请凌云千万要有耐心,要慢慢调教。请凌云包容妻子的缺点,善待她,以后他家的财产全是凌云的。
   年轻的凌云迫于压力,又把她带回家。教她穿衣穿袜、洗脸漱口,甚至教她洗澡。看着单纯的她,凌云有说不说的滋味。妻子像三岁孩子的智商,面容清秀,身材玲珑有致。教她洗澡时,淋浴水龙头的温水,简直就是火山喷发的岩浆,凌云觉得酷热难耐,心中有一团火,随时都可能火山爆发。
   凌云跑到阳台上吹吹凉风,压抑自己情绪,不能爆发。
   凌云非常理智,在自己的心没接受她前,不能越雷池半步。每当这时,凌云会站到淋浴水龙头下,让冰凉的水从头顶倾泄而下,冷却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想起自己沧桑的经历,似乎有涩咸的东西,流到嘴角,凌云一遍遍往脸上抹,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他张大嘴巴深吸气,又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水,调整自己的心态,穿好后走出浴室……
   凌云起诉离婚。他知道离婚这条路会遇到许多困难,但他要尊重自己的内心,义无反顾。
   段长不顾一切,他动用人脉资源,让凌云承包路段修建。请单位领导施加压力,用裁员下岗作筹码。找凌云谈心,用家里的财产作诱饵。甚至提前打通法院的关系,一次次找原因,不判离婚。
   凌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倔强与生俱来,越遇到困难,越不会轻易妥协。
   这场离婚拉锯战持续了六年之久。最后,凌云请求妇委,验证独生女尚是处女之身,才判处离婚。
   从婚姻中走出来的凌云,像风一样自由洒脱。他爬到自己工程段处的大山上,对着蓝天白云大声喊:“啊——啊——啊——”
   从山上回到工地。牛哥给凌云一个拥抱,在他耳边轻轻说:“老弟,前面的路还远着呢。小心就是,加油!”
   想到这儿,凌云迷迷糊糊睡去。
   
   五
   凌云在阿强家已做了五天。清淤泥、挖草坪、砌花坛、清洗小洋楼外墙等,工作安排得非常满,每天工钱三十元。阿强没安排后面的具体工作,只通知他第二天早上八点到他家。
   俗话说:“三日肩膀,四日脚板,顶过五天,全身老轻。”毕竟太久没下重体力,凌云累得只要躺下,就浑身酸疼。凌云知道,过几天习惯就不疼了。
   凌云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三十多岁,成了“无妻无子无工作”的三无人员,一事无成,还让远方的母亲操心。现在这份临时工,不知道哪天失业。回忆那时从婚姻的围城冲杀出来,凌云努力追着时间奔跑。刚结束一处工地,又承接另一处。
   湘南小村庄。流淌的白雾,笼罩在山岗上、田野间,村口的香樟树下,蓝白相间的塑胶板房,像牛奶中浸泡的新鲜面包,“粤湘高速工程指挥部”几个红艳艳的行书字,在晨雾中非常醒目。凌云在这里有两间房,外间总工程师办公室,里间是凌云的卧室。
   凌云洗漱后,从办公室出来,面对静谧的小山村,深呼吸,吐故纳新。
   他的副级孔仁,长着一张大饼脸上,五官全部挤拢在一起,只要一笑,鼻子和嘴巴便藏在肉堆下,少了两官。
   看到凌云呼吸新鲜空气,孔仁带着满身肥肉走过来。
   “凌总,今天省里领导来视察工程的进度,我们该怎么做?”孔副总对凌云点头哈腰,“请凌总指示,我立刻安排。”
   “省领导视察工作,是借助媒体提高形象,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凌云轻描淡写,说完又加了一句,“你找个工人把工程沿途的塑料袋捡了,白色垃圾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影响环境,拍了也不好看。”
   省领导在随从的陪同下,抵达工程指挥部。孔副鞍前马后,如影随形。孔副最擅长接待领导,他八面玲珑,陪笑陪酒都是一流,凌云自叹不如。凌云关心的是工程质量,对于上级领导检查,有孔副陪同领导,凌云放心。
   省领导检查安全工作、工程质量、工程进度。对凌云和孔副的工作,给予高度的肯定。
   谁知,三天后风云突变。又有几个人来到指挥部,这次却是厄运降临到凌云头上,一副手铐彻底颠覆他的人生。
   逮捕凌云的理由是工程质量方面的几个问题。当然,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也许,是段长的运作。
   凌云的心忽然抽搐一下。不愿再想下去,明天还去阿强的小洋楼。他侧过身子,背对窗。窗外月光皎洁恬美,晚风梳理丝丝缕缕银白的月色,轻轻抚摸凌云晒得发烫的背。
   
   六
   经过一晚睡觉的修整,凌云已生龙活虎,他又来到小洋楼前。阿强破天荒,早早把车开回院子里。听到凌云支起自行车的声音,直接大门走出来。
   “早上好,阿强哥!”
   “凌云,我考察你已有五天,你不用在我家干活!”
   凌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咯噔一声。太难受,又将失业了。
   “从今天开始,你留在我身边,协助我打理公司的事情,我正缺帮手。”
   凌云懵了,愣是没有从失意中回过神来。
   “怎么,不乐意?”强哥打趣道。
   “乐意乐意,我非常乐意!”凌云犹豫一秒后回过神来,点头点成小鸡啄米。
   阿强是强劲建筑有限公司的老总,说白了就是基建包工头。他也“从打零”工开始,水泥每袋五十斤,他一次抱两包一百斤,上一层楼一块钱。一个星期后,阿强利用定滑轮和动滑轮的原理,制作成一台简易的手摇式升机,一次可以运十包水泥到七楼,时间只要两分钟。那时城里建设高峰期,到处建房,就这样,两个月下来,他挣到了五万块钱。
   在夜校学习工程预算结业后,阿强正式结束打工生涯,接单做小包工头。阿强以吃苦耐劳和豪爽的性格,赢得许多朋友的信任,规模越做越大,申请注册了“强劲建筑有限公司”。发现凌云吃苦耐劳后,向牛哥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湖南大学路桥专业的高才生。他的遭遇,让阿强同情,而更看好他的才学。
   “第六天,多好的数字!三十岁是第五个六年,我的人生真像‘5’拐了个弯,离婚又进监狱。却在找工作的第六天,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进了阿强的公司。”走进阿强的办公室,凌云还在想。
   阿强把凌云介绍给每个部门:“凌云,我的助理,请各位中层骨干,助新助理一臂之力。”
   凌云跟阿强熟悉公司环境、公司状况、工作的内容。来到建筑工地前,远处的大型升降机均匀而缓慢地工作,长臂把建筑材料,运送到所需的位置。踏进基建防护墙内,凌云踢开横在脚前的木棍,捡起几圈废弃的铁丝,若有所思。
   “强总,工地上材料太乱,我感觉这样不省料!”凌云对阿强已改称呼,拿着铁丝在手里扬了扬,“假如刚好需要短铁丝,找不到这里来,便会再剪一截,浪费材料。”
   阿强又惊又喜,仿佛天降金蛋。偶然捡来凌云这“麻子宝”,真的是宝。
   凌云要求,当天晚上睡工地的工棚。次日调整工地材料堆放方法。阿强把工地上,粉蓝色的石棉瓦搭成的监时休息间,把办公桌挪到一旁,整理后,搬入一张床,铺上凉席、置一条毯子,就是凌云临时住处。
   下班后凌云到新华书店买回《房屋建筑学》《建筑力学》《建筑美学》等等。“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刻才有深刻的体会。就着灯光、听着机器轰鸣声,凌云一边看,一边记笔记。
   次日,工地上已分区:钢材区、木材区、石材区……一切有条不紊。
   自从凌助理到工地,材料码堆整齐,不再凌乱,工人们再也没扎过钉子。凌云夜守工地,再无材料丢失现象。而且,凌助理随叫随到,从不缺席。对于凌云,阿强放心,相信凌云就像相信自己。
   世道无常,但时光是公正的。凌云吃苦耐劳和踏实肯干,赢的强总的赏识。由从助理到管理分公司,时光见证凌云所迈出的一步。如今,凌云有了自己的公司,娶香扑为妻,生儿子铭泽。
   
   七
   天刚蒙蒙亮,凌云猛然惊醒。
   他轻轻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又轻轻为香扑掖好。
   凌云踮起脚尖,生怕弄出声音吵醒香扑。
   洗漱完,凌云揉揉眼角的鱼尾纹,照见镜子里自己。他压出一团白色的剃须泡沫膏,从左往右涂在腮边,轻轻按了按嘴角的法令纹,剃须刀上下左右刮一遍,脸上便光洁了。凌云还不放心,照照镜子又摸了摸腮帮,才放心收拾剃须用品。
   凌云再回卧室时,香扑已在厨房弄早餐。香扑温柔贤惠,是小学语文老师,儿子铭泽上三年级。一会儿吃过早餐,香扑去学校上课,儿子去读书。香扑把家打理得很温馨,凌云放心在外打拼,他非常恋家,有时工地加班到午夜,他也会开车回来,只看一眼熟睡的妻子和儿子,他的心就安然。
   衣柜里,烫得笔挺的西装和配套领带,香扑已准备好,挂在顺手的地方。凌云认真扣好每一粒扣子,仔细挪好领带结位置,再故意提亮眼神,眉宇间顿时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宝贝,我回老家一趟,明天回来,今晚不能陪你和儿子。”凌云来到厨房,从背后搂着香扑的腰,满怀歉意地说。
   “云,去吧!我会照顾好儿子。跟妈妈多做思想工作,接她来家里,好有个照应。”香扑盖上蒸锅,转身搂着凌云的脖子,深情地看着凌云。这眼神,就像温暖的湖水。
   那年,伤痕累累的凌云一头扎进香扑这湖水里。他洗去满身的疲惫,再轻装上阵,喷涌状态地拼搏。如今,他注册凌云建筑公司和凌云家政公司,事业上小有成就。
   早餐后,凌云上了司机小李的车,飞驰回老家的路上。
   搬过砖、挑过泥,蹲过监狱,搞过管理,身经百战的凌云,今天总感觉有点小紧张,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水泥马路直到龙潭小学。“U”字形崭新的校舍,红瓦白墙。一棵棵截成两米高的香樟树杆,绕着道道稻草绳,旁边还用三根木棒固定。新栽的青草,似乎还没站稳,踉踉跄跄。
   操场上,校长和老师们往路口张望。穿着整齐的孩子们,站成左右两个方块。操场的右边,一朵巨大的红花顶在青色的花岗石头上。
   不等小李把车停好,凌云便下来。他压抑自己的激动,往学校操场走去。一面红旗,叠放在旗杆旁的主持台上。孩子们站在两边、拍着小手,夹道欢迎。凌云看到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她也穿着校服。
   凌云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涌到眼眶里。他一再强调,不要搞乐队,不要记者采访,不要新闻报导,校长一切都按他的要求。可这场景,他未曾设想过。凌云深吸一口气,挪了挪领带结,在孩子们的掌声中走上主席台前,与校长一个深深的拥抱,和老师们一一握手。
   体育老师吹响口哨,一声口令,学生全体立正,面向旗杆。带着白手套的小同学手捧国旗,升旗小同学熟练地国旗套上旗杆,广播奏响国歌,国旗被甩出优美的曲线,在晨风中徐徐升起。国歌奏完。国旗下,校长浑厚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
   老师们、同学们、乡亲们,大家早上好。
   今天,我校特聘凌云为龙潭小学的荣誉校长。下面有请凌云荣誉校长为龙潭小学揭牌!
   凌云大跨步走到校牌前,缓缓地扯下红绸带,掌声响起,“龙潭小学”几个遒劲有力的行书字,在晨光中闪亮。
   校长的声音从经久不绝的掌声里穿过来。
   “我在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唯有凌云多壮志,龙潭旧貌换新颜。
   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龙潭小学在凌云先生的捐赠下,学校旧貌换新颜。新建的教学楼、操场、图书馆,所以教学用具都是崭新的。应凌云先生要求,不刻字留碑,不搞剪彩仪式,一切活动从简。
   凌云曾是……”
   仪式结束,凌云送回母亲,又爬上落花山的半山腰。一棵挺拔的松树下,那座老坟茔长了些许青苔。凌云跪倒在父亲的坟茔前,低声抽泣:“爹,我飞出去,又回来了……”
   凌云宣泄自己憋了多年的泪水。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他擦干眼泪,拍拍身上的泥土落叶,直起身子,便往山顶攀爬。
   “走,爬到山岭上去,那儿有别样的风景!”
   “凌总,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了!”司机小李跟得气喘吁吁。
   “小李,爬山我最厉害。你别性急,慢慢来。脚踏稳这一步,再迈下一步。别摔了。”
   不一会儿,凌云与小李拉开距离。
   “凌总,你爬得太高了,我看不见你了。”
   山峰最高处,凌云喘着粗气。大声对着远处喊道:“小李你听着。我登上顶峰,不是让人们抬头仰望我,而是我低头注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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