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三代单传的何炳轩，心底有一个积压多年的隐忧：害怕何家的脉息在自己这里断了，在蓝氏未孕的那几年，内心的担忧和来自周遭的压力合谋着、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吞噬。在将近五百口人的竹溪湾，何家是当地门第显赫的大户，康雍年间祖上出过从三品的盐运使和正四品的佐领，尽管后来没落了，能光宗耀祖的子嗣后昆无论在品秩之高低，还是在数量之多寡上都大不如前，但凛然整肃的何家门风却没有因此而颓丧，族中子弟也多为端良拙朴之辈，世世代代鲜有作奸犯科之徒。
何炳轩这一支自他爷爷开始到他，三代人都是有俸禄的教书先生，所不同的是何炳轩自己是民国的先生，领的是乡公所发的薪水，而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前清的秀才，里里外外的待遇要比他体面，除了每个月六斗米六斤肉的例行供奉，一年中的端阳中秋和春节，不但另有不菲的赏赐，官府还会派专人前来慰问以示朝廷恩典，每当那个时候，村中主事的耆老及族中长辈都需要出来作陪的。
那大概也是何炳轩这一支最风光的岁月吧！那当然是爷爷和父亲的荣耀，到何炳轩出生时，已取消科举四年，又三年，清灭。
1909年出生的何炳轩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没有切实感受到清灭前与清灭后有什么不一样，主持村中族中事务的还是那些人，父亲还是每天按时出门，他早就接下了爷爷的戒尺与教鞭，去设立于村中何家祠堂东侧厢房的私塾给十几个孩子上课。而何炳轩自己在七岁之前，则由爷爷枯瘦有力的手牵着，游走于这个村庄的各个角落。
何炳轩的童年是金色的也是忧伤的，他在爷爷何则中不俗的见识与格局中，像一株暮春的藤蔓朝着有光的地方欢快地滋长着。而老秀才何则中的童年，正逢上列强侵华与洪杨举兵相继发生的焦灼年代，在那场前后持续了整整一百年的天崩地拆中，尽管他终其一生也只是见闻到那场历史大剧的前半部分，但已足以让他比绝大多数的乡党更为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当何则中用瘦硬通神的手牵着何炳轩走进每一个喷薄而出的朝阳、又从每一次灿若锦绣的晚霞中出来时，内心都充满着对这棵孙辈独苗的期许和怜悯。
偶尔，何炳轩挣开爷爷的手往前奔跑的时候，杵着拐杖看着他耍欢的何则中会陷入此生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忧虑，这翻来覆去的世道他是越来越看不准了，还有身边那些冤冤相报的人们，早已没有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信任、谦逊与敬畏，他们正慢慢变得像财狼一样嗜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村村堡堡都在加紧将自己的壮丁训练成随手就敢杀人的人，但从很多血淋淋的事实看来，他们又是对的、必要的，流寇与窜匪会毫不留情地奸淫你的女人抢掠你的口粮，村庄遭遇洗劫后官兵也就姗姗来迟了，他们总是迟来一步！迟到一步的官兵是不是和那些匪寇暗通款曲不得而知，但他们一定会毫无廉耻地要求村庄支付各自名堂的保护费用，就这样，村庄遭受着再一次的劫掠。
村庄有了自己的、敢杀人的壮丁就一定是好事吗？何则中并不乐观，他很清楚那些目不识丁的壮汉莽夫的秉性，不用等他们尝过金钱、鲜血和女人的滋味以后，单单让他们亲手杀一个人，就足以将他们本性中的恶彻底激活，当一群人的恶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成能摧毁一切的滔天洪水。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窜匪，拎刀杀人之前，不也是本分的庄稼汉吗，是什么让他们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恶魔？他们在疯狂地掠杀了别人以后，自己的下场又会是什么呢，不是被同伙从背后捅了刀子，就是被官家当面砍了脑袋……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前清老秀才何则中回答不了这么宏大而深邃的问题，比这种问题更为迫切的是如何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把眼前这个孩子养大，他是自己这一脉的独苗，到他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纵然是承平时节，也有旦夕之祸福，况且是身逢此千年未有之乱世。
读书早已不足于立身了，耕织更是难于果腹，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前清的秀才，虽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但也是十里八乡中的鸡群之鹤，又能怎么样呢？除了人前人后那几句半真半假的恭维以外，那点俸禄并不足以养家糊口，要不是祖上留下的那些水田可以收点租子，哪有这还算体面的生活，但是现在连这个可能都保不住了，日见频繁的摊派与苛捐夺去了家里一半以上的粮食，不可预见的人祸又如影子般阴魂不散。难道他的将来也要靠为兵为匪才能活命？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何则中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死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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