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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宪章║中国文学图像的历史分期

    无论文学史分期还是图像史分期,都不能与朝代更替划等号,但又不能完全脱离朝代更替:后者为历史分期提供了时间链条,从而规定了历史言说的顺序和停顿,甚至还可能为大部头著述谋篇布局——朝代更替往往成为谋篇布局(篇章)的逻辑顺序。但是,此“逻辑”只在形式方面,属于形式逻辑,因为任何历史分期,社会史、思想史……当然也包括文学史、图像史,都需要立足于对象本身及其内在逻辑。重要的还在于,中国历史是一个“超稳定结构”,无论哪方面的分期,都需要细细寻找不同时代的微妙差异。
    就“中国文学图像史”而言,关于它的分期应顾及“文学”和“图像”两方面;尤其是前者,因为“文学图像”是一个偏正词组,即“文学的图像”。又由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中国文学图像史”分期还应顾及汉语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图像是文学语象的延宕和视觉化,使不可见的成为了可见的,汉语语象必然影响到文学图像,汉语史也就必然影响到文学图像史。总之,只有确立多维参照,才能有效避免臆断。
    当然,无论“顾及”什么、无论选择多少参照,最根本的还是要立足于“文学图像”本身,即就中国文学图像的不同历史形态做出客观分析;所谓“历史形态”,当然是指它的主要方面和总体特征,即其在整个历史过程中的特殊性,特别是语言文学与图像艺术的关系特征,即主要是在“语图关系”或“文图关系”方面确定历史分期,而非拘泥于个别现象或个别特征。
    据此,以笔者之见,中国文学图像的历史,大体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1、先秦两汉,萌发生成期;2、晋唐,生发完善期;3、宋元,范式塑形期;4、明代以降,延展再生期。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如此描述中国文学图像的历史及其分期,主要还是基于作为“视像”(画像)的文学图像;因为,相对于“识像”的书法艺术,“视像”毕竟是中国文学图像史的主要部分。单就书法艺术史而言,晋唐才是其范式塑形的黄金期。“识像”与“视像”的这种历史错位,显然与其各自的功能密切相关,特别是在实用性方面,两种文学图像的差异是显著的——语言文字作为“识像”的实用性,应是其在历史上备受宠爱从而早熟的重要原因。
    现在就上述四个时期略作分析。
 一、萌发生成期(先秦两汉)
    实际上,包括文学图像在内的一切图像,究竟是何时萌发的,是一个无法确定具体时间的难题,就像我们无法确定语言的萌发时间那样。此难题不仅有待更多的考古发现,更涉及到我们对“图像”的定义。例如,原始“刻画”与“图像”是否应该有所区别?如何区别?等等,就是一个尚未明确的问题。所以,我们只能对此搁置不议。但是有一点还是清楚的:“象形”是所有古文字的基本构形规律,说明人类的文字都是由图像脱颖而出,是图像的抽象化与概念化。就汉字发展史而言,它不仅是图像的抽象化与概念化,而且一直与图像保持某种血缘关系,从而使“书写”成为了一门图像艺术。至汉末,中国书法完成了篆、隶、草、行、楷五体演化,关于书法的理论批评也开始出现,标志着这一独特的书像艺术从早期萌发到最终生成。此乃这一时段最重要的文学图像,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图像最为独特的艺术类型。
    先秦两汉文学(广义)存储了丰富的图像母题,包括西王母、伏羲女娲、湘君湘夫人、黄帝问道广成子等神话传说,孔子问老子、叔齐伯夷采薇、商山四皓、伏生授经、文姬归汉、苏武牧羊、庄子叹骷髅、渔父垂钓等散文叙事,以及《诗经》《楚辞》与汉赋、民歌中的经典人事与场景等,成为了当时与后世图像模仿的经典母题。这是先秦两汉在中国文学图像史上极其重要的特色,也是我们将这一时段称为“萌发生成期”的缘由——中国文学图像其来有自,且资源丰富、取之不竭,可谓源远流长。
    将这一时段称之为“萌发生成期”,更重要的缘由当然是文学图像本身。书像艺术如前所述,不再赘述,一般视觉图像(画像)同样如是。就内容而言,本时段文学图像侧重伦理宣教,如《列女传图》;就材质而言,存世的壁画与石刻较多,但技术尚处于力求形似的阶段,如汉画像砖石。就风格而言,崇尚古朴与壮丽,装饰性与象征胜明显,特别是那些寄托情感的砖石雕刻。在这一意义上,本时段的文学图像,大多可以归为滥觞之作,为后世奠定了基础。
 二、生发完善期(晋唐)
    如前所述,晋唐是中国书像艺术的范式塑形期;但是,这一定义并不适用于一般图像艺术。作为“视像”的一般图像艺术,例如绘画,仍旧“人大于山,水不容泛”。顾恺之强调“以形写神”、宗炳强调“以形媚道”,他们对“形”的强调从反面说明当时画作的“形似”理想尚未完全达成:“形似”理想尚未达成而谈何“写神”与“媚道”?而“形似”达成的标志是图像对于自然视觉的迎合,即“看上去”逼真而非象征,“逼真”取代“象征”是形似理想得以达成的主要表征;“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就不能说“逼真”,或者说“逼真”尚未完全取代“象征”。
    另一方面,晋唐图像艺术又是对先秦两汉的生发与完善,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文学图像趋向注重抒发个人情感,尽管道德宣教的风气仍然强劲,后者事实上笼罩了整个中国文学图像史。最典型的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真实的再现了曹植《洛神赋》的情感世界,从而使看上去有违伦常的男女之情,成为了可见且可欣赏的。而在《云台山图》《零霁望五峰图》中,即便非文学图像中,顾恺之也是寄情山水,即通过山水卧游寄托自己的闲适和情趣。至于王献之的小楷《洛神赋》,更是将这一主题推向了正宗与经典地位,即以“有书为证”的方式肯定了源作的情感表达。这应当是中国文学图像的重要转折;因为它触及到艺术与“宣教”的分殊。
    2、文学图像趋向种类多样化、理论经典化。如果说先秦两汉的文学图像多是壁画或雕画,那么,晋唐文学图像的种类可谓丰富多样:不仅出现了《洛神赋图》那样的绢本卷轴画,还出现了《璇玑图》那样的文本图像;不仅出现了图像模仿语言的诗意画,而且出现了语言模仿图像的题画诗(画赞);不仅延续了图像再现经史的传统,而且出现了以道释为主题的宗教图像;不仅经由诗文提供了许多新的图像母题,而且在书论、画论方面也空前繁荣,并被后世证明是中国图像论的经典。张彦远将画题分为人物、屋宇、山水、鞍马、鬼神、花鸟六门,可见这一时段的绘画已经抵达“全科”景观。朱景玄曰:“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说明当时对各画科的实践与体认已经相当全面,深谙其道。
    3、文图关系趋向显在而紧密。文学图像既然是与文学相关的图像,那么,二者的相关性愈显著、愈紧密,愈可以称之为纯正的文学图像。先秦两汉时期,由于许多文学图像没有题款、标识,所以,必须具有文学修养的观者才能辨识;也就是说,文学与图像的相关性不甚显著和紧密。晋唐不同,辽宁博物馆藏《洛神赋图》就将赋文全文题写在了画面的空白处;唐代的题画诗尽管尚未题写在画面上,但是其诗画关系已经显著而紧密,例如杜甫的《画鹰》,原画已不知所踪,但是只要阅读《画鹰》这首诗,这幅鹰画便能活灵活现如在目前,可谓咏画不离画,画龙点睛,相得映彰。此乃文学图像史的重大转折:文图之潜在的、若明若暗的关系,转变成看显在的、紧密的关系。
三、范式塑形期(宋元)
    将宋元作为中国文学图像的范式塑形期,主要基于如下理由:
    1、宋元实现了文学与图像的深度融合。如果说此前的题画诗还没有题写在画面上,诗与画在物理空间上是分离的,所以只能称之为“咏画诗”或“画赞”,那么,宋元的题画诗不仅空前繁荣,而且被题写在了画面上,诗画开始共享同一个文本。诗与画是否共享同一个文本,对于文图融合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因为它意味着一个新的“格式塔”的出现:同一首题画诗,是否被题写在画面上,无论绘画观看还是对诗的理解与欣赏,受众所面对的都是两个不同的对象。就像历史上许多非常优秀的题画诗,一旦游离画面(绘画损坏,诗被记录),就有可能弱化它的可欣赏性。所以,脱离画面的题画诗很难在诗史上与所谓“纯诗”相提并论,无论前者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几何。宋元时期,由于题画诗被题写在了画面上,导致画与诗都发生了重要变化:一方面,画面留白成了必须,组成了画面的有机部分;另一方面,题诗不再“咏画不离画”,“诠释图像”演变为“引申画意”,或起于画题扬长而去,或借题发挥以“比德”,开创了题诗超越画本体之先河。于是,文学与图像不再是对话关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水乳之交融、浑然一体。如果就文学与图像分别而言,“诗的画意”和“画的诗意”,分别成为了宋元时代文学与图像的重要特点。这也是二者深度融合的普遍性见证。
    2、宋元文学图像具有范式意义。宋元文学贡献了许多新的图像母题,《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秋声赋》《爱莲说》《窦娥冤》《赵氏孤儿》《汉宫秋》《梧桐雨》《西厢记》等作品,对图像艺术产生了直接的、重大的、持续性的影响,“暗香疏影”“山静日长”“岁寒三友”“赤壁赋”等,成为了当时和后世脍炙人口的经典图像母题。宋元时期出现了张先、文同、苏轼、李公麟、王庭筠、赵秉文、元好问、郑思肖、赵孟頫等一大批诗画兼擅或诗书画兼擅者,他们巨大的影响力对形塑文学图像的范式产生了巨大影响,起到引领作用。宋代建立了“以诗考画”制度,宋徽宗率先用瘦金体在画面上题诗,宋宁宗为马远的《踏歌图》题写王安石的诗句,宋理宗为马麟《看云图》题写王维的诗句,宋高宗吾皇后为《青山白云图》题诗等,皇家的提倡与身体力行,在权力层面使文学与图像的深度融合制度化、范式化。就图像艺术本身而言,无论院体画、文人画还是民间美术,宋元时期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李公麟的《孝经图》、马和之的《诗经图》、李唐的《采薇图》、张渥的《九歌图》等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当时的著名画家如郭忠恕、范宽、苏轼、李公麟、宋徽宗、赵孟頫、黄公望、吴镇、朱德润、王蒙、王冕、倪瓒等,都以各种形式参与了文图融合的建构与实践,示范作用明显而持续。
    3、宋元文学图像具有开先意义。宋元出现了同一文学母题被多位画家频繁摹绘的现象,如赵孟頫、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朱德润等人都绘有渔父图,钱选、何澄等人各有自己的《归去来兮图》,何澄、赵孟頫、张渥、盛懋、唐棣、王蒙、钱选等人都有《桃花源记》诗意图……这是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上的“语图漩涡”现象,具有重要的开先意义。包括唐代李益的《早行》诗被(佚名)画家图绘之后,元好问又在此画上题诗,诗画如此反复、互相摹仿之“语图漩涡”,属于文学图像的高级形态,也是文学图像之鼎盛时代的特征。另外,宋元话本作为明清小说的先声,其中的插图也开创了后世小说的基本图式,在文学图像史上同样具有开先地位。重要的还表现在苏轼的“诗画一律”“士人画”“尚意”等观念被普遍接受,从而对当时和后世的文人画、写意画大行其道产生了深远影响。总之,无论“语图漩涡”的出现,还是小说插图之滥觞,拟或“诗画一律”等观念的明确提出,以及文人画、写意画在后世成为中国画之大宗,宋元都堪称范式塑形的重要时期。
四、延展再生期(明代以降)
    明朝在时间段上约等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但是在文化方面却展现出两种不同的走向:文艺复兴名义上是“回到古希腊”,实际上是西方文化的自我更新;表现在绘画方面,就是基于科学理性的视觉思维开始觉醒。尽管题材还有许多宗教内容,但已被赋予个性解放的新思想,人体解剖、焦点透视、写生与写实等观念、技法替代了传统的勾线填色。与此不同,中国明代艺术却看不出在哪些关键方面与传统不同,包括清代艺术在内,其自我更新的力度显然不能与西方相提并论。例如题画诗、诗意画、小说插图、书像艺术等文学图像的重要形式,多是历史传统的延续,最多在“写意”的程度上更加激进,笔墨更加自主和自由。直至晚清机绘的施为图像的出现,中国文学图像史才萌发了新的契机。所以,用“延展”标示明代以降的文学图像是合适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明代以降的中国文学图像没有任何新东西,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相对而言,即相对前一时段之宋元和同一时段之域外,在范式方面主要是延续了宋元传统。但是,文学图像史并非仅仅是范式问题,尽管“范式”是其核心,还涉及到其它许多方面;而在其它方面,明代以降的文学图像还是有自己新生与发展。
    1文学图像母题进一步丰富。它是文学图像的新出处,明清小说和曲本无疑是其主要方面。当然,许多明清小说或曲本并非明清时代的独创或定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等就是“世代累积”的结果;但是,经过明清文人的进一步加工、演绎,原有的人物和故事被描写得更加引人入胜,其精彩程度大大增强,足以使人叹为观止,所以能被图像艺术所青睐。考虑到版刻技术的进步、售卖和阅读时能够吸引眼球、赏心悦目,大量的插图进入小说和曲本世界。小说和曲本插图的灵感来自民间讲唱之“立铺”[1],一旦成为范式或经典,又可以逃逸册页而自由地独立叙事,于是,包括民间艺术在内的图像艺术也就有了更加丰富的画题,这些文学图像又会反过来使小说和曲本产生更广泛的社会影响。至于明代以降独创或定型的小说和曲本,例如《聊斋志异》《红楼梦》《牡丹亭》《雷峰塔传奇》《梁山伯祝英台全传》等同样如是,只要有版刻、有读者,就有文本插图和各种民间图像相继出现,并且会吸引许多一流画家参与到此类文学图像的创作中,达到了“无书不插图,无图不精工”的地步。
    2诗画唱和的延展与再生。
    明代以降,越来越多的画家参与了诗意图的创作,或在画作上题诗,诗画唱和成为这一时段文学图像的又一亮点。就画题而言,屈子行吟、兰亭修禊、浔阳送客等传统题材得以延续;另一方面,在原创的花鸟画、山水画上题诗也成为了时尚。明四家、江左四王、遗民四僧、扬州八怪,直至民国时代的一些画家,无不以诗画唱和见长。明代以降的诗画唱和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文人画的“文人性”逐步增强,严谨画法被视为“匠气”、“俗气”,诗与书作为“画外功夫”高于画之本体,画本体跌落为言说的“由头”,语图关系在中国画里的主宾位置被彻底颠倒;二是“援诗入画”演变为“援书入画”,即将书法艺术纳入其中,诸如徐渭的《墨葡萄》和郑燮的《竹石图》等,“诗画唱和”演化为“诗书画唱和”。伴随着“诗(书)画唱和”成为风尚,《唐诗画谱》《诗余画谱》《晚笑堂画传》以及《程氏墨苑》等应运而生。如果考虑到诗画唱和应当包括诗人(文人)肖像及其相关图像,即所谓高士图、雅集图等,那么,本时段的文学图像可谓非常繁荣和独特。
    3、“俗文学图像”跃升为文学图像的主流
    依照传统文学观念,相对诗文而言,小说戏曲属于“俗文学”,它们是明代以降的主流文体。俗文学之“俗”是相对贵族、士人而言的,是面向民间与大众的文学;于是,由此类文体所演绎的图像艺术,当然也就有民间化和大众化的性质和风格。其实,这一倾向从宋代开始就已初露端倪,当时的版刻技术就为文本插图奠定了基础,至明代愈来愈盛,一跃而为时代艺术的主流。这显然与市民社会的生成密切相关,同时也无不西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晚清以降,各种报刊和画报蜂拥而出,西学、西画和西洋景展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助推了文学图像的民间化、大众化。从图像母题来看,民间文学图像并不排斥传统诗文的再现,但是,明清小说与戏曲外溢出来年画、叶子、剪纸、雕刻、扇面等美术作品,更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民间特征。当然,有些图像母题既来自小说或戏曲,也有民间故事本身的演绎,两条线索相互交织,彼此难分,例如孟姜女故事、钟馗故事、梁祝故事、白蛇传故事等。此类“俗文学图像”也受到西画的影响,画家们开始借鉴西法以便跟上时代;直至机绘和施为图像的出现,广大受众眼界大开,标志着中国文学图像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关于中国文学图像的历史分期,目前的研究还是初步的、大概的、粗线条的。如果说上述三大历史阶段的特点基本符合事实,那么,三个历史阶段之间如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中的交叉与过渡不可避免。就此而言,关于历史分期的重置或重新命名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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