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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源,苍源

一个地方,往往不是因为她美丽才与你有关,而是因为她与你有关才美丽。

对我来说,苍源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闭着眼睛我就知道哪个地方有一颗樟树,哪个地方卧着一口鱼塘;什么时候柚子树上挂满了金黄的柚子,什么时候地里会有籽红瓤沙的一望无际的打籽瓜。

她不是生我的罗家,却是养我的外婆家。万合的乡村大多具有这种功能,她把本家女儿养大,慷慨地送女儿到隔壁村庄开枝散叶。然后又敞开多情的怀抱,用乳汁继续喂养外姓的外孙们。

赣江在万合一路北上,苍源就卧在赣江东畔,是一个约有百十来户的肖姓宗族。从外婆家斜行数百步,就登上赣江河堤,视野登时开阔起来,但见碧水北行,《岳阳楼记》里记录的“岸芷汀兰,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实在是在我未开蒙就经历过的场景。

(石虎塘航电枢纽,去外婆家必经之地)

有一幅画面是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记的。每次我与哥哥在苍源做客回家,外婆总要把我们兄弟俩送上河堤。

“忠勒,志嘞,(万合土话往往把'肉的音发成lei)你们回去哈,回家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好猛多读书。”

兄弟俩嗯嗯连声。外婆蹲下身:“来,乖崽,带点吃的回家吃。”外婆一年到头围裙总是绑在腰上,她的围裙里兜着或者花生或者瓜子或是几颗火红的柿子等应时零食。兄弟俩扯开裤袋口,让外婆把裤袋塞得鼓鼓囊囊的。

待到兄弟俩在桑园村转弯的地方,回过头,看见外婆还站在河堤上目送。猎猎河风,拂起她的头发,她立在风中瘦小的身影,她在风中频频扬起的手臂,定格成为我心中一道永远最美的风景。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在课堂上给学生讲《孔雀东南飞》时,讲到“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时,突然就在眼前跳出外婆站在河堤送我们两个外孙回家的场景。

外公是一个对子女不苟言笑的人。然而他很愿意牵着外孙们的手去大队上班,去地里农耕。乡村男人大多如此,对子女要求严格,但对孙辈却异常疼爱。罗家在南,苍源在北,中间隔着万合圩。外公在我年幼时是沙湖大队的书记,有时因为公务来万合圩办事,便要步行来罗家瞧一瞧他的外孙们。自然,他从不空手,或者拎着几根油条,或者是报纸包的一包麻花,有时竟是一刀自己都未必舍得买的肉。若遇到闲圩,街上无物可买,到得家里,见我们蹭上去,便从口袋里摸出两毛钱,一人一毛,叫我们自己去村里的代销点买糖吃。

 (外婆家新建宗祠)

对他来说,外公两个字是分量很重的。做了外公,便有了责任和义务,便是自己身上割肉,也要完成精神到物质的转化。在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物质是表达爱的最好方式。

母亲曾与我讲过外公的一次壮举。那时哥哥和我先后来世,父母从大家庭里分家出来,而所谓分家,就是分得一口锅和几只碗而已。穷得叮当响,确实是存在的。有一天早上吃早饭时,恰好一个苍源人路过我家讨口水喝。母亲不舍得前天晚上剩下的饭,正带着我们哥俩吃馊成一团泥的饭。馊饭事件很快被带到外公那里,第二天,外公率领三舅四舅一人挑着一担粮食来到罗家,放下粮担便返回苍源。

谁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在外公心里,女儿嫁得再远,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外孙虽然不姓肖(外公讳肖和桥),也是自己的隔代亲骨肉。他嘴上不会说,但他的心会随着女儿贫富而起伏。

大姨妈在我刚出生时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读书,也不到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年龄。母亲要每天出工,我没有人带,大姨妈便被外公外婆吩咐到罗家带我,自己的亲外甥,便也像母亲带儿子一般细心,把我照顾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听大姨妈说:“志华,你小时候可胖了,那手啊,一圈一圈,像莲藕呢。”

(从左至右:大姨妈、母亲、小姨妈)

二姨妈比我大不了几岁,我最喜欢跟着她去地里耘西瓜草。西瓜苗上是晶莹的露珠,足下是松软的河沙土,河沙土上偶尔蹦过几只土蛙或者蚱蜢,我便去抓。玩腻了,便蹲在二姨妈身边,缠着她给我唱歌讲故事。唱的什么讲的什么自然忘记了,但到了日上三竿,饥肠辘辘时,姨妈便牵着我的手回家吃饭。外婆在家里操持一家人的饭食,而我知道因为我在苍源的出现,总有一碗萝卜干蒸腊肉出现在餐桌上的。从地里到家里的这一段归途,是最幸福的归途。

四个舅舅和外公一般不苟言笑。沉默的外表下裹着的其实是一颗护犊的心。小舅比我只大了四岁,算是同龄人。固然也在一起玩耍恼了他,被他揍过。但外甥自己可以揍,别人则不行,若我们在苍源受到本宗的其他舅舅或表兄弟的欺负,他便和别人干起来。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有了这些宠溺,苍源便俨然成了我们兄弟俩的第二故乡。罗家不好玩了,自然而然的念头就是去外婆家。哥哥六岁我三岁时,我们居然一起结伴完成了人生第一次长途跋涉,在无大人看护下步行十二华里从罗家到了苍源。彼时没有电话,母亲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去了苍源,回家不见了兄弟二人,发疯般地用竹筢筢遍了罗家的所有池塘。一直到黄昏,才听到有人说好像在石虎塘碰见你家两个崽。石虎塘是去苍源的必经之路,母亲连夜赶到苍源时,我们早就吃饱喝足,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犹如一块磁铁,你看不到它的磁力,但你就是被它牢牢牵引。苍源就是我的磁石,我则是一颗铁屑。

(从左至右:大舅、母亲、小姨妈)

那个被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宠爱的罗家外甥终于长大了。1995年,我大学毕业了。我放弃了去浙江工作的机会,回到了万合。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是不想远走高飞,或许是贪恋那份亲情那份爱,或许是罗家和苍源强大的磁场让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在万合中学教书的时候,外婆已经很老了,腰佝偻的厉害,头发全部白了,七八个子女和无穷多的孙子外孙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但老并不能阻挡她爱的泛滥,她还按照她的方式来释放她对晚辈的爱。每次她来万合圩当圩时,她总会拎上一只小母鸡,或者是一小瓶自酿的高粱酒,有时是十来个土鸡蛋,实在没有,便是一小篮辣椒,总之,外婆从来不会空手来看她的外孙。

奇怪的是,每次我和表兄弟们聊起外婆,他们总说外婆最喜欢的是他。而我也觉得外婆肯定和我是最得意的。我不知道这个并没有文化的乡下妇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她是怎么做到雨露均沾的。

刚毕业时很穷,每次外公外婆来万合中学看我,我第一件事就是上街买菜亲自做一桌饭菜陪他们吃酒(外婆很会饮酒)。待他们要走时,便给他们一点零花钱,实在囊中羞涩,最少也要给五块钱。我从不觉得付出会让我变得更穷,外公外婆早在我童年时代就身体力行地告诉我:懂得付出的人永远最富有。外婆2004年去世,外公2008年去世,我再也不能回报他们了。但苍源还有我要回报的人,我早在心里发愿,四个舅舅,只要他们到了六十岁没有劳动能力了,每年拜年都要给他们一点钱。他们的孩子很有出息,这几百元并不提升他们物质生活的质量,但我得告诉他们:我爱苍源,是你们对我的付出,才有了今天的我。

今天,是表弟大婚之日,照例要去苍源吃酒。十多年了,外公外婆住过的老屋已然废弃,门上一把锁,那两个疼我的人再也不见了,瞬间脑海里闪过千万个画面:

“外公外婆,拜年哦!”我从台阶下就开始下跪,一路膝行,越过门槛,已是跪了十几跪。

(外公外婆居住过的老屋)

“哎哟,崽啊,这么有良心。不要跪,跪一跪就可以了。”外婆放下手中的活,连忙把我扶起,一手从兜里掏出压岁钱塞进我的衣袋。

昏黄的灯下,外婆为三十多岁的我氽上四个荷包蛋。“志嘞,先吃掉这几个bobo,外婆再炒两个菜你下酒。”

………………

门口再也看不到外婆养的鸡了,门口的菜园仍旧郁郁葱葱,但种菜的那个妇人变成了另外一些人的外婆,今生今世,我再也听不到有人称呼我“崽”称呼我“肉”了。

(老屋前外婆种过的菜园)

苍源只是千万个中国村庄之一,但又是千万个中国村庄之唯一。它的名字不是苍源,它的名字叫“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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