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几乎要用一生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已经五年有余了，今天想起他来，已经没有了悲伤。一者知道死亡是每个人的宿命，特别是一个要强的男人失去社会舞台也未必不是解脱；二者和父亲连接的一生并不是温情脉脉的一生，而是冲突的，矛盾的，甚至彼此看不上的一生，是希望和失望交织的一生......
父亲爱我，这是不用怀疑的，能举的例子很多很多。
我自幼读书还好，入学第一个学期就拿到了三好学生，79年的农村娃，在没有任何父母干预放养的前提下，这个三好学生点燃了父亲振兴家族的希望。我记得除夕之夜，父亲把我拥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教我唱《读书郎》。（父亲的文艺很好，曾是罗家京剧团的主唱）我的压岁钱是7元，哥哥是2元，虽然压岁钱最后交给了母亲，但我还是能从这压岁钱中感觉到父亲对我读书出人头地的期待。爱，有时候确实需要真金白银来表达。
读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学写作文了，学校三年级作文比赛我拿了个第一名。父亲显然已经在心里认可我是可造之材，逐渐在文学上加大了对我的投资。在很多家长“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的农村，父亲给我订了很多少儿读物，我的书包里从来不缺《少年文艺》《故事会》《当代少年》等这些杂志，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一群农村野孩子中的我来说，这是一笔不知道多么宝贵的财富。我今天在职业上成为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在业余也凭借写作获取物质和精神报酬，文学几乎是我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唯一本领。如果没有父亲的超前的投资，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甚至我一些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也得到了父亲金钱的支持。我在高二学会了抽烟，每天晚上打夜班复习都要抽烟提神。父亲终于发现了地板上密密匝匝的烟灰，那时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尽量回避和我的正面交锋，在我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儿子，你还是个学生，怎么就学会了抽烟了？”我回了一张纸条在桌上：“我在复习，准备考大学，要靠烟提神。”父亲没有再给我写什么了，从那晚回家，我的书桌上每天都有一块钱纸币，这是烟钱，一直持续到我高考那天，而父亲，他只抽3毛6分钱的赣州桥。
父亲是舍得在我身上花钱的，这是他爱我的明证。
但这种爱中很明显夹杂着他对我的浓烈的希望，有希望就会有失望，有失望就有惩戒，有惩戒就有怨恨，有失望就有否定，有否定就会招致儿子的反抗。儿子只习惯于把父亲理解为父亲，父亲是儿子的提款机，是束缚自由的牢笼，是高悬在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却很少想过父亲如果不是父亲也是翩翩少年，但为了儿子他却愿意忍辱负重。
父亲是打过我的，但不多，所以记忆犹新。一次大概是在一年级的时候偷拿了邻居家放在桌上的两块钱，还有一次是小学升初中差半分考泰中，这两次打得最惨，印象最深。后来我也做了父亲，知道子不教父之过，父亲是引导孩子走向社会的领路人，做人的规范不是光靠循循善诱就能教会的，有时候巴掌和棍棒的震慑作用效果会好得多。
父亲在和儿子的较量中无一例外最后都会输给儿子。高一那年的暑假，长达一个多月的双抢让父子之间的脾气火爆到了最高点，父亲瞧不上儿子，儿子更是鄙视父亲。终于我拿了家里的100块钱不辞而别，去到一个同学家玩了一个星期，最后在同学父母的劝说下终于回家了，他们拍着胸脯对我担保：你的父亲绝对不会拿你怎样，看到你回家绝对是高高兴兴的。果然，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父亲正低着头坐在门口，看见我，落寞的脸上一喜，什么也没说，推着自行车就上街了。那天父亲买了很多好菜，吃饭的时候，父子俩什么都没说。从此之后，父亲不再说我什么了，我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战胜了父亲，也向他宣告了我的成年。
只是在我也做了父亲之后，在我面对孩子叛逆的时候，我才知道：当自己的孩子离家出走后，父亲会有多少不祥的假设，会有多少个彻夜不眠的懊悔之夜......他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但最后不得不向儿子低下尊贵的头颅。
和大多数儿子一样，父母发生争吵时，我总是站在母亲这边。从我记事起，父母在一起总是争吵甚至打架，我们也由最初的恐惧到神情冷漠地避开。当然，最后母亲总能在儿子这里得到安慰，然而父亲似乎没有这个权利，他不能像母亲一样嚎啕大哭，也不可能躺在床上耍赖，抽完闷烟后，该喂猪喂猪，该下地下地......他有儿子了，完全任性不得，儿子生气了可以走，老婆生气了可以哭，也可以回娘家，他生气了，既不能哭，更不能走，这个家得他守着。
我想父亲对他这辈子是不满意的，他未必没有远大理想，他人生的构想中，肯定不是养猪种地，可是命运不好，没干成什么大事，当然可能也是性格使然，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让他脾气很暴躁，难得看见他对家人的笑脸。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鄙视父亲这张臭脸：自己没本事，就知道朝家人提要求。后来我做了父亲之后，才知道对外人他是没有资格臭脸的，他得强装笑颜去应对社会，来换取家庭的安稳。一个父亲，在外面受的委屈不能发泄，只能靠黑脸来消解这些情绪，他没有打一顿自己的儿子出气就算是仁慈了。哪个父亲又不是苟且偷生的父亲呢？
其实父亲并不是没有机会，他的智力和文化并不差，我心里也曾经嘲笑过他的不灵活。父亲不愿意求人，梆硬梆硬的性格。但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才知道性格无法强求，他未必不想出人头地，也想光宗耀祖，两相权衡，他是主动也是被动地选择了做一个农业工人。他想穿着丝光袜在办公室上班，但命运却让他脱下鞋，光着脚踏进了泥巴里。
父亲在的时候，我拼命地想向他证明自己很有出息，可是总是证明不了，我知道，做儿子的拼尽一生，最终也不过是活成了父亲的模样。
父亲走了，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着他肉体的消亡也撤走了，我精神上的压力也随之卸去。我不再需要对他负责，也不再需要成为他的骄傲。我只是不准母亲再说他的坏话，在我心里，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在努力做一个最好的父亲。
父亲19岁结婚，20岁有了哥哥，23岁有了我，在还是懵懵懂懂的年龄，他做了父亲，只是，谁能够带着前生的经验来做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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