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只狗，吃掉这坨屎

    母亲是1951年生人，又是家中长女，下面一大群弟妹，在那个年代要尽快使用她的劳力，书是没有读几句的。听母亲自己说她只读了一年级，才刚学会了写自己名字，便被外公外婆叫回来洗衣做饭带弟妹。

我的父亲和母亲

    这种时代和家庭背景注定母亲只能一辈子种地，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不过并没有理论能证明种地人就愚蠢，恰恰相反，他们也可以从自己的生活实践中提炼出很多充满智慧且形象生动的语言。

    上周学校举办全校班主任专业技能（班会课）大赛，我参赛了。按惯例，一般在体制内单位，老同志是不适宜和年轻人同台竞技的，赢了别人说是照顾老人，输了就更加跌苦。倒不是怕跌苦，在业务上我从不怯任何人，而是我有自知之明，觉得参加这类活动应该让给年轻人。但年级组长以我被评为优秀班主任要求我非参赛不可。却之不恭，便也勉为其难。

和母亲一起收花生

    走上台，我的开场白是：“各位尊敬的同仁，按道理这个舞台应该让给在座的青年才俊，而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但，我确实做了班主任，年级又要求我非上不可。我想起我母亲对我的教育，她说'做了这只狗，就要吃掉这坨屎’，这句话翻译成文言文就是'在其位，谋其政’，我觉得母亲这句话很对，母亲就是孔子的农村大娘版。”

    台下的同仁们听了哈哈大笑。比赛也忝列一等奖，据说还有300元奖金。这说明听母亲的话是没有错的。

和母亲在万合乡下酿酒

    “做了这只狗，吃了这坨屎。”狗吃屎，天经地义。母亲倒不是要我们做吃屎的狗，而是形象地要求我们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面对现实，做好身边事，尽好眼前责。

    我懂这句话的意思很早，大约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时农村已经分田单干了，父母承包了十几亩水田，到了双抢时节，这边要抢收早稻，那边要抢种晚稻，整个暑假都要和太阳赛跑，经常是半夜就要起来干活，确实累得狗一般，小孩子哪里扛得住这样高强度的劳动，难免有时眼泪汪汪。可爹娘又有什么办法？到处都要用钱，最主要孩子要读书，只能一颗心分作N种用，有心疼，有怜惜，有愧疚，又自责......最后都化作了无奈：“快起来，天上冇跌，地下冇捡，有捡也要起得早......”

母亲的三姐妹

    那天早上割稻子出了意外，左手的无名指被镰刀削了半截，只有一层皮连着。父亲既心疼又紧张，一身大汗，一边叫哥哥撒了一泡童子尿淋手指头给我伤口消毒，一边扯了好几根烟用烟丝包住我受伤的指头止血。父亲把我背回家，我已然昏睡过去。醒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竹板床上，母亲端着一碗四个荷包蛋在我身边流着泪唤我：“崽呀崽，快起来吃，可怜啊，爸爸妈妈冇本事，作田的命，实在是没办法，让你吃这么大的苦，你投胎到爸爸妈妈这里，做了这只狗，冇办法，就要吃掉那坨屎。快起来吃呀崽。”我失血过多，完全没力气委屈流泪，不过荷包蛋还是有力气吃的。母亲的话我也懂了，以至于我睡一觉过后，见父母和哥哥都下地了，竟不忍心一人独睡，挣扎着起来到晒场上顶着烈日把谷子耙了一遍。

和母亲在滩尾

    其实母亲更苦，就算屎，也是有好歹的，但她总是吃最差的。双抢时节的每个中午，我们吃完中饭好歹可以睡一觉，但母亲没有午休，她还要洗碗洗衣服；每天半夜，我们还在呼呼大睡，母亲就要起床蒸好饭煮好粥，让我们起床能灌几碗凉粥补充体力好出门劳作。她做了我们家最辛苦的狗，但毫无怨言。或许她相信：只有自己做好了这只狗，她的儿女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

    在母亲眼里，我算是争了光，考上了大学，可以不用做狗了。可是她不知道，各行各行苦，谁还不是一条狗呢？吃公家饭的狗有时比种田的狗还更苦。不过，儿子听了母亲的话，那便是分内事一定不会推诿，做得好不好不敢说，但论心不论迹，做是一定会做的。做不做是态度问题，做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

和母亲游成都昭烈祠

    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了，我这只老狗要吃的屎也是越来越多了。在家里，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在学校，是语文老师，是班主任，是下属，是同事；在人情社会，是朋友，是亲戚，是老乡......七零后的老狗，什么都不能放下，也不是放下的时候，多少眼前事、身边事，不想干，但不能不干，还要想办法干好。

    人是狗，责任是屎。人活在世上，总是在尽责任中实现自身价值的。位置不同，责任也不尽相同。越到人生下半场，便越是明白母亲这句话的真实和坚硬。我想母亲这一生面对生活赐予她艰苦的生活，有时也会有过沮丧甚至脆弱，但这句话也给予了她无比强大的勇气和动力，让她有力量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不确定。

和母亲游桂林大榕树

    我记得有一年的下半年天大旱，稻田里干的裂缝可以放下一只脚，家里赖以生存的十七亩水田颗粒无收。母亲也曾唉声叹气过，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她和父亲商量，叫父亲去砖瓦窑打砖贴补家用，自己一个人在家多添了几只猪仔，待到过年，父亲领了打工赚的钱，母亲的猪栏多出了几头大肥猪。过完年开学，很多人家欠着学费，而我们兄妹都是现金缴费，不曾欠一分一厘。而且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兄妹仨从来没有拖欠过学费，我们家也不曾有债主找上过门。生活固然艰难，但每到艰难处，母亲也许就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做了这只狗，就要吃了这坨屎。”

    回到我自己的半生，一辈子所经的逼仄处不知凡几，但每至艰难处，母亲的那句话就会回响在耳畔，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也总能在山重水复时觅得柳暗花明。

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自食其力

    时至今日，我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也是一群孩子的班主任。看着母亲的一生，我的身上自然有母亲身上精神坚挺的基因，这种基因是值得传承下去的。我想我的孩子也应该有我身上的乐观气质，我的学生也应该有我身上忠于职守的责任意识。因为凡是不能打倒我们的，必将使我们坚强。

送给母亲最贵重的礼物

    我的母亲虽然只是个读完一年级的农村妇女，但她给予我的精神财富却足以正向影响我一辈子，让我从来不会被生活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