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 | 手足情

 

哥哥来我家取菜，给我带了几条大毛巾，说是上个月阴历十三舅舅三周年，脱孝了。大姐年纪大了，腿疼，我上班，就没有告诉我们，他和二姐三姐去了。我说：“没给舅舅说，妈也去了？”话未出口，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哥哥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哥哥走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间，一个人哭了好久。想妈，也想舅舅。舅舅走了三年多了，妈妈也走了快一年了。老一辈儿的人，只有父母和舅舅是我最爱的记忆最深的人。父亲走时，有母亲在，我的悲伤还没有多重。但母亲和舅舅的离世却让我一下子从他们的掌心里跌落下来，身体无恙，心却要碎了！

母亲兄妹四个，上边有三个哥哥——我的三个舅舅。我对大舅的记忆仅限于酱笋菜和一件蜗牛花的小布衫。那时我还小，几岁的样子，家里有时会有酱笋菜吃，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味道。那是大舅从陕西捎回来的。还捎回来一块儿花布，印着小圈圈的花，像蜗牛，妈妈给我做了一件上衣。我不曾记得自己见过大舅，所以也没有他的印象。只听妈妈说过大舅叫卢华庭，定居在陕西灞桥。二舅家倒是逢年过节常去，他对我也不错，印象中有他每每见我和妈妈去时的微笑。和我家相比，二舅家条件不太好，表哥孩子又多，妈妈总是尽力照顾。还发动出嫁了的大姐把外甥女们穿小的衣服送给表侄女们穿。二舅母缠足，表姐给她洗脚时我见过她的小脚，除了大拇趾，其余四个脚趾都窝在脚掌下，走路走不快，一扭一扭的。二舅母去世时我还小，大人们没给我说。二舅去世时，我跟着母亲去奔丧，到灵前领了一条孝布，忽然感觉有点诡异，很害怕，把孝布丢到角落里，自己跑去同村的大姐家，直到丧事结束，妈妈来叫我回家，我也没再去二舅家。

姐姐和哥哥们出嫁的出嫁，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离开了家，只有我小，还留在母亲身边。母亲去给外公外婆上坟时就带着我，在外婆坟前，母亲哀哀地哭一场，我听了也忍不住流泪。上罢坟，我们会去三舅舅家，在那里吃过饭再回家。

我的三舅舅也就是我的小舅舅，快四十了，才到一个丧了夫带着四个孩子的寡妇家里做了上门女婿，给人领家养孩子。小舅舅人很勤快，也有编篓编筐打石头的手艺，他就靠着这手艺加上种地养着一家人。我家那时用的筐啊篓啊什么的都是舅舅编的。如今三十多年了，家里还有舅舅编的箩筐。还有一盘精致的小石磨。母亲拿它磨米浆，拉碾转，磨豆花，村里有许多人家都用过这盘小石磨。我搬过，很沉，不知道舅舅是如何把这沉重的石磨从十几里外他的家里送来的，一路都是上山下山荆棘丛生的高高低低的石头。我跟着母亲去小舅舅家，小舅母对我特别亲，每年的压岁钱都比别人多，所以我一看到她就喊“妗”。若干年后，舅母去世，母亲闻讯带着三姐姐去帮着料理后事。舅母生前就给母亲许下承诺，说如果舅舅走在她之前，她一定好好料理舅舅身后事，如果她先舅舅而去，就让孩子们给舅舅养老送终。

三舅母先舅舅而去，这着实让母亲为舅舅担忧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舅母的依仗，那些长大成人了的继子们是不是还能好好待承已经年过花甲的继父呢？舅舅脾气直，二表哥三表哥也是脾气暴躁的人，他们能好好相处吗？母亲往舅舅家跑得更勤了，每一次去给三个表哥都分别带了礼，还给他们的孩子塞钱，多多少少都是心意，期望他们能好好对待舅舅。也劝舅舅老了老了，凡事多忍耐。母亲心疼舅舅，直落泪，也无法。舅舅终于和暴躁的二表哥三表哥闹翻了，一气之下另起锅灶，自做自食了。大表嫂心地善良，弟兄们都分了家，她常常把舅舅叫到自己家里去吃饭。那时我们村河对岸的新安县西沃村逢五有集，四邻八乡的人都会到那里赶集买东西。舅舅也来。每来赶集必先到我家，母亲总是先问他饿不？吃早饭没？舅舅说：“黑妮（大表嫂）给我炖鸡蛋了，还吃了馍。”听到这，母亲才放了心，和舅舅说起大表嫂的好来。后来，我们村小浪底水库移民搬迁到济源县城城郊，我和母亲回老家去看舅舅时，晚上就留宿在大表哥家，和大表嫂同宿，母亲说起舅舅的生活，表嫂也坦率地说舅舅脾气不好，跟老二老三合不来。表嫂说她给舅舅说了，不想做饭了就来她这里吃。她说：“姑，您放心，有我在，不会饿着我叔的。”母亲流着泪说:“我也老了，没法照顾他，全靠你们了。”

舅舅也来我们的新家看望母亲，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兄妹四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每一次舅舅来过又走时，母亲总要给他带许多东西，再给他塞点钱，然后送出很远很远，一路叮嘱他好好和儿子们相处，有啥事了去跟老大说，不要跟老二老三们吵闹。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不要来了，自己会去看他。送舅舅走时我只要在家，也会去送他。看着两个年过七旬的老兄妹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说着话，我心里酸楚，山高路远，我们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回老家，舅舅的腿年轻时受过伤，落下了残疾，见一面何尝容易啊？！母亲每每回去都要在外婆坟前大哭一场，哭她对外公外婆的思念，哭她对舅舅的牵挂，哭她上了年纪的无奈。她哭我也哭。

后来，舅舅村里也搬迁到了离我们村不远处的小王庄，搬迁前算财产，三个继子把所有的房屋财产全分摊走了，包括外公外婆留下的房屋财产，没有给舅舅留下一分钱。舅舅来给母亲说了，母亲咋想咋不对，看多了别人家儿子媳妇对老人态度恶劣的现象，担心舅舅手里没有一点依靠，将来的养老问题怎么办？母亲把这事儿给哥哥姐姐们说了，大姐夫是村长，和舅舅他们村有联系，找表哥们说事儿没说成，就直接找到移民局，把他们家的移民款暂时扣下了。逼他们没法了，才回头来找母亲和哥哥说情，接回了舅舅。母亲和姐姐们担心舅舅回去受难为，就让我隔三差五去看看舅舅，问问舅舅回去衣食住行怎么样，我整整跑了一年多，看表哥们对舅舅还行，一家人才算放了心。舅舅那时有八十多了，身体还不错，有时会来看母亲，母亲隔段时间看我休班了，就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陪她去看看舅舅，于是就抽时间去。去之前买东西，交待我买这个买那个，要软和的，舅舅能吃动的，商店里的老板总是感慨地说：“唉，你去瞧你舅怪勤嘞，还买那么多东西！”舅舅回去后由三个继子轮流管吃住。一个继女也时常回来看看，偶尔还接舅舅去家住。没有了亲娘的娘家，纵然是个继父，做女儿的回去心里也有个奔头。所以常常听舅舅说妞给他买衣服了，妞给他买新鞋了，妞给他打新被子了什么的。再问吃饭的事儿，舅舅说轮到谁家谁管饭，有事不在家，也会交待弟兄们给送饭。老二媳妇早上炖了鸡蛋还给送屋里。出去干活，中午饭都是安排好的，有时还特意回去给他做，不管好赖都饿不着的。听到这些，母亲的心有了宽慰。

2018年冬天，表哥给哥哥打电话说舅舅跌了，母亲和哥哥赶紧去看望。我回娘家看母亲时，母亲给我说了，情况似乎不太好，我说抽时间我去看看。第二天接姐姐电话，说母亲在家生气了，要我们去看望舅舅，骂我们“挣钱有多重要？！”于是赶紧请了假去，舅舅一个人躺在门口一间逼窄的小房间里，奄奄一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和姐姐们流着泪喊着“舅舅”，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喂水也喂不进了，用棉签沾水给他润润嘴唇，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当天晚上接哥哥电话，说舅舅去了！

我们姐妹和哥哥去奔丧，母亲也要去，被我们拦住了，她也是快九十的人了啊。我们尽孝回来给母亲说了表哥办后事的情形，母亲流着泪点点头。表哥们把舅舅送回老家葬在外公外婆脚下，没让他魂落异乡，也算善终了。

2020年阴历九月，母亲九十大寿前，在大姐家住，说自己后背疼。过完生日去二姐家住，二姐和姐夫带她去检查，检查结果没敢给她说，只通知我们说母亲情况不好，咨询医生，说年龄大了，手术不好做，回家好好养着。为了宽慰母亲，还是送她去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疼痛缓解后，回了家。我跟着去伺候，回家一个半月，正月初五，母亲走了。哥哥把去世十二年的父亲从火葬场骨灰堂接回跟母亲合葬村南。至此，父亲、母亲和三舅舅，这三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都走了。我心里总有一个念头，有机会回老家跟外公外婆和三舅舅说一声，就说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和妹妹也去了，希望他们能在天国相见。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不知道他们对母亲有多疼爱。但是我看到了母亲和舅舅的互相牵挂，互相关爱，那是人间最珍贵的手足情！

       

作者简介

陈玲，河南济源人，出生在黄河边上，喝黄河水长大，喜欢读书，听歌，现供职于济源向前玻璃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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