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贾琼:网

九月一过,这地方的秋天就过了。冷风恶恶的吹在脸上,扇起渔网的腥味儿。在这个没有暖气的村庄里,寒冷变得习以为常,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暖起来。广播顶着寒风用拉胯的方音催交水费电费,一遍又一遍。

金大志走在路上,手里捻的烟叶子被风吹跑了也浑然不知。他在为小女儿的婚事发愁,他绝不想女儿嫁给那个嗜酒成瘾、每天只知道打架赌钱的流氓赖痞。想起那混账东西嚷着嘴满村嚷嚷要娶金花儿,金大志的怒火就从脚跟子烧到头顶,气的全身哆嗦。那狗崽子七八岁就没了娘,没几年爹也死了,家里子弟九个,他是最小的。从小没人管,净学些打架斗殴惹麻烦的“本事”。从小到大,进笆篱子的次数能够数满一双手了。要是金花儿嫁给他,一辈子也享不着福不说,还得做牛做马。想着想着,金大志脑子里浮现出金花儿满身是伤跪在他面前的样子,忍不住掉下了几滴心疼泪,那泪来得太急,还没伸出手擦,就掉在了地上,摔成几瓣。

阴冷的地界儿,太阳一下山就寒的愈发快,金大志走到家时,天边只剩下一丝光亮了。媳妇德芹在厨房里忙活着,一手炒着菜,一手扶着腰。那是她的老毛病了,金大志想着,明天让老二金镇带回点儿药来,顺便商量下把金花儿弄到金镇厂里干活去,好甩了那个狗杂种。

走上二楼,金花儿屋里黑着,任自己的爹怎么喊她,也不出个人声儿,只有那缝纫机吱呀呀的转。金大志知道她在怄气,可是又怎么能依了她,依了她就是害了她呀!只好从门缝塞进几张煎饼,走下了楼。      

金大志披上绿军袄坐在家门口,天已经全黑了,月亮也被团团黑云遮住,想起十七岁当兵、二十一岁返乡成亲,二十二生大儿子金村,过一年又生了老二金镇,只等二十八岁才得了金花儿,本想再要,可媳妇德芹常年织网熬坏了身子,怀不上了,能又怀上老三已经是万幸了,所以这唯一的女儿就成了金大志心里最疼爱的宝贝。那几年村里人时长笑话他,天天抱着,时时抱着,生了个落不了地的仙女儿!每次听见这话,金大志就用小手指头细细地摩挲着金花儿的小鼻尖儿说,还就是生了个仙女儿咧!可如今,仙女留不住了,还不是要飞到那天上去,是要坠到那乌漆漆的臭井里去。一想到那口臭井,金大志又烧起了火,使劲儿吐了一口痰再用脚捻,捻出了个实实的坑才罢休。今夜他算是睡不着了,他点起一根烟,叹了口长气,把过去的日子一言不发的融进黑夜里.他的左耳朵里又响起枪打靶子一样的砰砰声了,那是在军队打靶留下来的恶疾,不过这么多年也早习惯了,有时候没几下砰砰声,金大志还睡不安稳呢!

清早,金大志歪在椅子上,一夜没睡让他感觉到有些想吐,喉咙时不时的上上下下,把反上来的酸水儿再咽回去。吃了早饭睡了一会儿,不过也没睡久,他急等着金镇回来,他做好了打算,今晚他就要金镇带走金花儿,绝了金花儿想跟那混账东西的心!

等到大中午,太阳爬上了正头顶,金大志早就瘪着嘴巴在门口等着了,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巷子口,直到卷起一阵小烟儿,才微微张开嘴,转身回了屋。金镇生意做得更大了,在头海镇开了个分厂,专做海苔,听说还出货到国外。

“爸,你和我妈还是到我那儿去吧!你的肝病一直不利索,从去年夏天到现在瘦了好几圈了,还有妈的腰,从我记事儿起疼到现在,现在这天也寒,我那新房安了暖气,你俩还是搬过来暖和暖和吧。”

金大志没有回金镇的话,塌下腰板伸手从凳子底下上拽出一双破棉鞋,棕色皮子的,不过皮面儿已经不亮了,鞋头的皮也掉了,有一只磕掉了前跟儿。“这双鞋是办你满月酒的时候,我给你妈买的,她最爱穿,你回去之后寻摸着有没有差不多的,带回来。记住,三十六码的,你妈脚小。”

金镇低下头,用手指头夹起鞋子喊在院里玩贝壳的儿子金宝“金宝儿,过来,把这双鞋拿到车里去”,小金宝儿把攒着的贝壳揣进兜里,一颠一颠的跑过来,脑袋瓜儿上留的桃子辫儿左摇右摇,越往近了看越像个活脱脱的憨崽子。金大志咂了咂嘴巴说“回去抓紧带金宝儿把头发剪了,七岁了还梳这个头,像个虎崽子”。金镇听了没说话,别过脑袋去。

晚饭桌上,金大志把话挑明了。“她是你妹妹,你带着她,别人能说个啥,我想来想去,就这个法子最合适,那狗东西在镇上有仇家,七月份的时候他把卖豆腐那家二儿子腿打折了,没钱赔人家,人家一直在找他呢!估计他一时半会不敢去镇上。一会吃完饭我叫你妈给她收拾行李,马上就走,待段时间,等那臭杂碎与别人成家了再回来。”

金镇点点头,没说一句推诿的话。金大志看着这个儿子,猛喝了一口白酒,起身上了楼。他心里清楚,金镇是个孝顺的儿子,也是最有出息的,不仅是他金家,恐怕这王海县也没几个比得上。可正因为这样,他和德芹才不能给这个儿子添麻烦,他们是老农民,住不得金床银炕。

金镇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牵着金宝儿走在前头,金花儿愤着张苦脸,不肯迈步,德芹攥起拳头攮着她往前挪动。正要往车里进的时候,这天却忽然间阴了起来,一阵阵黑云飘过来,带过来一阵阵狂风,全家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耳边唰的一声,雨如天水般降下来,金宝儿吓得嗷的一声大哭起来,金大志抱起金宝儿往屋里跑,“哭什么,只是下雨”,孩子本来就和爷爷不亲近,一听爷爷吼他就哭得更放肆了,金镇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哄着。金大志倚着墙看着头顶,心里觉得一寒,这场大雨来的太急太暴,让他心里变得不安起来。可是也没什么办法,全家人只好蹲在屋里等雨停再走,可这雨足足下了四个小时还没停,金镇也怕孩子受惊不肯走,只好重做打算,明早再说罢了。

这一晚金大志又睡不着了,他的肝一抽一抽的痛,叫他坐不下,只好躺着。过了前半夜,雨终于不下了,云散了,月亮也渐渐漏出光亮来。金大志的肝早已经疼过了劲儿,他也就疲惫不堪的载进入了枕头里。

金花儿躺在床上,潮湿的被褥一点没让她感觉到暖和,倒让她颤颤发抖。她知道众人都不赞成她嫁给郝震华,可是她就是铁了心嫁他。那年气候转暖,王海渔兴,只要有船的人家都招工下海,青亮亮的水面上到处都是渔船。家家户户的男人都甩开胳膊撒网,被太阳晒被海风吹,皮肤糙厚的像一条条鲑鱼。只有那一家船上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与众不同,皮肤嫩白的像鱼肚,个子不高稍显壮实。金花儿看他一脚站在甲板上一脚蹬着围栏,用手臂划了个圈之后哗的一下甩开膀子撒出网去,那网撒的比别人家都远都好,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海上,也传进了金花儿的心里,这个男人就是郝震华。

邻居家二哥哥盖新房,金花儿又见到他,别人贴砖歪歪扭扭,他贴的砖缝儿都一边齐,二哥哥介绍后,两个人才认识。后来两个月郝震华也没有音信,听说是帮别人打架进了拘留所。那两个月里,金大志请村西的媒婆给金花儿相亲,十里八村相了个遍,就勉强看上一个,有点文化,在柘头镇小学教语文,名字也好听,姓成名功,媒婆嘴里吐出名字的时候,金花儿才答应见,这名字让金花觉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有点盼望,比别人强。只是那男人赶巧死了老娘,孝顺的要等三年再娶,叫金花儿只能等,金花不愿意,两个人只能罢了。

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女人二十一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同金花儿一起长大的几个女伴都已成家,玩儿的最好的王家二妮儿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家里穷的快要饭,丈夫只能去了非洲,卖命赚钱,没文化的就只能嫁给渔民过上一辈过的日子。有文化的都走出这片老海奔新世界去。邻村贾木匠的四女儿贾珍和金花儿一起长大,有几年海里鱼少,为了填饱肚子,女人们都起早等退潮挖小海蛤蜊,没多少肉又发腥。贾珍兄弟姊妹十一个,别说没饭吃,几个大娃娃睡觉都没被子盖,从小贾珍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就像比同龄孩子小两岁,穿着贾铁匠的裤子,裤腰上系根绳儿,上学路上远着看,就像个衣服里套木棍儿的稻草人儿,还总因为踩到裤腿子摔一嘴泥。

那几年金家过得不错,金大志和一起退伍的战友做水泥生意赚了点钱,金花儿爱吃小黄鱼干儿,金大志就一箱一箱买。金花儿永远忘不了她把一大把鱼干儿塞进贾珍手里时贾珍的样子,在这片渔村里,吃饱大过一切。后来金大志闹肝病没多久,金花儿也就辍学了,她的榆木脑袋装不下铅笔和书本,那年她差点小学毕业。

贾珍是块儿学习的料,考上镇上的中学,后来又考到了县高中,再后来到北京上了大学了。这么多年只回来过一次,临走前贾珍特意来找金花儿,两个人握握手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留下一张照片,上面有个女孩儿,长得娟秀大方,谁看了都会觉得简直美极了。

后来金花儿才知道,那是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刘队长,是个明星,叫张金玲。照片后面有一行字“外面有太多比鱼干儿好吃的东西,你也应该去看看”,贾珍的字方正秀丽,好看极了,金花儿一遍一遍的抚摸,后来抚摸的久了,便开始褪色,从黑色褪成蓝再褪成青色,后来她怕再摸就全褪成白字,就只看着,不再摸了。

两个月后有一天晚上,金花儿躺在床上,忽然一股强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又忽然暗下去。不一会儿又照进来又暗下去,再照进来再暗下去,晃了三次。金花儿知道一定是有人捣鬼,她以为是谁家的儿崽子,打开窗子刚要破口大骂,却听见有人轻声喊她“金花儿、金花儿”,她眯着眼睛仔细的扫,终于扫见东墙头立着一个黑脑瓜瓢儿,“金花儿,金花儿,是我,郝震华”。“郝震华!”金花心里犯了咯噔,这两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儿,金花儿都快把他忘了,如今这男人来找,不知道该怎么办。郝震华压着嗓子慢悠悠的说“金花儿,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快出来看看,保准你没见过”,金花儿听见这话有点好奇,心想“是啥好东西?我没见过”,便开口问“到底是啥?”,郝震华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已经把金花儿心里的馋虫勾出来了,裂开嘴笑嘻嘻的说“你出来,快出来,出来看看就知道了”,金花儿坳不住自己心里的那股好奇劲儿,顺着东墙根儿边上的大理石爬了出去。

“你到底带的啥?快给我看”,郝震华双手后背着,一副不肯轻易拿出来的样子,眉毛上挑着说“在这儿看不行,咱俩往西边走走,那边没人还亮堂,不用夹着嗓子说话”,金花儿只好随着郝震华走。月亮像冬天的冰球散着雾气,叫人看不清圆形的边界,沉沉的压在村庄上。迎着月色金花儿看见郝震华的手腕、脖颈露出冰冷的白,像月亮的白。郝震华终于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只女士手表,银色的表链戴在手上冰凉,精致的表盘镶着亮晶晶的钻,像阳光下的海面,一闪一闪。“这东西挺贵吧!我不能要”,金花儿一边说一边伸手把表从腕上褪下来,郝震华顺势一把抓住金花儿的手又将表顺回到腕上去,“不贵,你胳膊白净,戴着好看,就戴着吧!”,来回推搡了几次,金花儿也弄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只好戴着了,两个人并肩站着,都各有心事。

金花率先开了口,“你这两个月去哪儿了?听村里人说你把人打坏了,蹲进去了”,“别听那帮狗杂种胡说,这胡话儿准是李二蛋子那王八羔子传出去的,他上船不如我,就搞坏我的名声,见不得我好!王八羔子!”,郝震华说着说着说起脾气来,拿起地上的棍子狠狠的的戳地。金花紧着又问“那你干什么去了?”,郝震华扔出木棍,撒撒手说“我是跟着我大姐夫去县里倒卖油去了,赚钱去了”,金花儿听了咂咂嘴巴,没再问。

自打这之后,金花儿和郝震华常常夜里见面,郝震华经常给金花儿带些好玩的物件儿,渐渐地用手电筒晃三次就是他们的暗号。直到半个月前,金大志起夜正赶得巧,抓住了现行儿,郝震华被金大志一声狮吼吓得屁滚尿流,他怕金大志,金大志当过几年兵,军队在他身上留下了兵种子,郝震华怕他这股兵气。

当天晚上金大志就气的肝病发作,卧床了好几天,金花儿也被锁在屋子里,不许出门。等金大志病好了些出门时,村里早就传遍了谣言,有的说“郝震华偷溜进金花儿房里干那事儿被金大志当场发现”,有的说“两个人寻刺激就在院子里做,邻居都看见了”,“还有更离谱的,说当晚不只郝震华一个男人,还有一个”。

走在路上的金大志感觉每过来一双眼睛,自己的后脊梁骨就震一下,像是一节一节裂开了,在身体里碎了,扎在他的器官上。不管金大志怎么恳求,村里的媒婆也不答应帮撮合,不仅本村的不愿意,外村几个金大志也找了,也不愿意。也不是媒婆无情,那郝震华到处和别人说要娶金花儿,别人口中的谣言,他也是笑里来笑里去,让谣言更变得暧昧不明。金大志想,眼前这阵仗,只能把金花儿送走,先离开再说了。只是去哪儿是个问题,金大志想来想去还是老二金镇那儿最合适。老二孝顺善良,只要自己的爹妈开口,肯定答应。若不是一场暴雨来的巧,金花儿恐怕早就走了。这场雨是天命啊!

躺在床上的金花儿,已经几天不吃饭,比之前更加纤瘦,两眼无神的嵌在眼窝里,颧骨更加突出,脖颈上累出了几道与年龄不相符的颈纹。她想要嫁给郝震华,她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也许这个男人有千般不好,可是她认定了,她就要嫁!年轻的女孩儿陷在情爱里就像陷进沼泽,别人怎么拽也出不来的。金花儿的性格随了金大志,像驴一样倔强,多少头牛也拉不回来。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哄她骗她,她也愿意。

泪水无声无息的顺着眼角流向耳边,金花儿手里攥着张金玲的照片,她想起贾珍,想起贾珍离开时的眼神,她便轻的像一张薄纸,像没有了呼吸。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也许她应该信命应该离开,因为她也累了,谁能拗过命呢!。忽然像入梦一样,一缕亮光晃了进来,直晃晃得照在金花儿的脸上,金花儿忽然觉得眼前花了一下两眼发懵,然后又来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她开始兴奋,她睁圆了眼睛,一个露出肩膀的男人抓着墙边,是郝震华!金花儿张着嘴大声呼气,但动作确小心翼翼,几天没吃饭让她两腿发颤,胃里发酸,她实在爬不过墙去,郝震华只好跳进墙里当肉垫,待金花踩着翻出来,自己再爬出来。翻出墙的金花儿像一匹渴死的骆驼,倒在地上,实在没力气了。郝震华扶起金花,从兜里拿出两个热乎儿的冒气的肉馅包子,“我听说你为我绝食,我心疼坏了,快吃吧!”,金花儿俩眼发昏,看着两个白面包子就像看见了命,也顾不得烫手烫嘴,几大口就下肚了。

吃完了包子,瘪下去的肚子又鼓溜起来。两个人默默走向海边,不知要说些什么。海浪像要打翻这片村庄似的疯卷着,轰隆轰隆的叫人不由自主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郝震华转身握住金花儿的肩膀,大声的说“过几天我要和我大姐夫去外地做生意了,你不是你想去外面看看,我带你去,你放心,这次干的是大买卖,我一定会赚着钱!你要等我!”,金花儿看着眼前的男人信誓旦旦的样子,幻想自己的未来充满幸福,她一次两次三次,停不住的点头,没人相信这个男人嘴里吐出的话,但是她相信。“我爸已经让我二哥带我走,去他厂里干活,只为了躲着你。这回你出去见世面,有了出息赚了钱就回来娶我,让别人再也说不出啥!”。郝震华咧开嘴笑,就像他已经注定了要赚大钱了似的。

这一晚,女人心甘情愿的褪去衣服,任这个男人粗壮的身体压在身上,抵住自己乳房,有力的强占自己的身体,一股原始的渴望充满各个器官,海风带着腥气钻进皮肤,男人像一头牲口猛烈地撞着,力气大的女人忍不住张开嘴吼叫,越来越大声,一阵席卷后,像一波海浪,在狂风过后归于平静,两个人的身体和海面一样在月光下映衬的发亮,紧紧相拥着。

前一天的暴雨像是冲洗了太阳身上的土气,太阳变得更明亮更炙热,汽车跑在土路上卷起一轮接一轮烟,金花儿带着满心的期盼被送到工厂里,她对机器像男人般灵巧,很快就学会了开叉车,二哥金镇帮她办好了叉车证,于是她成了工厂叉车工中的一员,每天搬运着一袋又一袋的海带,工厂里的烟尘使她每天都满脸花白,嘴唇上也沾满了灰。

金镇看着妹妹每天像男人一样受罪,越发不忍,就叫金花儿去家里陪嫂子秀莲打理打理家务,只待家里两天,金花儿便又回到厂子里开起了叉车。金镇心里明白,准是自己老婆看不惯农村妹妹,到处找金花儿的茬儿。城里人受不了的乡下人的地方多了去了,受不了不脱鞋就进屋、受不了吃饭挑菜吧唧嘴、受不了睡觉不洗澡、受不了......,总之,就是受不了农村人,在她心里,农村人就是脏,就是贱,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干净!可是金镇也是农村出身,说白了,她打心眼里也嫌弃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枕边人。可是她除了生在城里,也没什么能耐,她自负看不起比她强的人,她脑子蠢笨,金花儿一会儿就学会的东西她一个月也学不会,瞧不起别人却高看自己,在金镇心里她只知道什么是干净,其他一无是处,就像是个圈养的会清洗自己的母猪。可是金镇不会和她离婚,金镇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两个孩子。金镇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遭人另眼相看的没妈的孩子,因此,他可以让自己只看到她的好,忘记她的坏。

人一旦找到事情可做,时间就会过去的很快。不觉间金花儿已经离家一个月了,一个月里父亲来看她两次,父女都早已放下了倔强,变得平静。金花儿自己有本事,凭着开叉车每个月能赚35块,她想攒钱等郝震华来找她的时候两个人开个馒头店,生几个孩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她没有一点儿郝震华的消息,在工厂里,加上她,只有两个女人,另一个是保管员兼会计刘静,是个知识分子,带着厚片眼睛,算起账来风驰电掣。每次男人们开货车回来,都要到她那里“受审”,男人们总是调皮的拽下她的眼镜传来传去,她没了眼镜就是个瞎子,想要回来,就得答应给司机多记几公里油费,这样核算的时候能换多点的钱。刘静每次只好答应,但她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前脚加上,后脚就减掉。后来干脆在镜腿上拴了条绳儿,不管你怎么拽,那绳都卡在脖子上不下去,只要系的够紧。渐渐地司机们也不拿这个打趣了。

金花儿能看出来,刘静喜欢自己的二哥金镇,在厂子里,刘静就是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母鸡,张牙舞爪的管着一群公鸡。她把这厂子当成自家的产业管理,甚至高于,她绝不让这帮公鸡叨着一点不该吃的食。

厂边上没有建筑,出了厂子大门往北走20分钟,有个采买站,去镇里就要坐车才行。黑夜白天轮换着,不知不觉金花儿已经来了三个月。她依然没一点儿郝震华的消息,她感觉到,临走时心里慢慢的期盼已经逐渐减弱。在厂里三个月,身为一个女人,总有些时候顶不住,多亏车队队长杨鹏海帮她替换了几个夜班。其实就算工友们不嚼舌根,她也感觉得到杨鹏海对她的好,这也让她对郝震华的期待减弱的愈发快了些。

直到有天下午,管采买的秦师傅给金花儿带回来一封信,信没有信封,也没有署名,不过金花一看就知道是郝震华的信,他一定赚到钱了,打听到了厂子的位置,要接她出去!金花儿躲在数不清的木头架堆起的小山背后,准备开启这封充满希望的信。信面大概五六行的样子,金花儿瞪大了眼睛,可是她的眼神一行比一行落寞,一行比一行失望。

信中郝震华说,自己和姐夫被人骗,生意失败了,还欠外面六百块钱,知道金花儿二哥有钱,想借来周转。金花儿哪里敢向金镇开口,她怎么能连累二哥,于是她向刘静预支了一个月工资,加上自己攒下的九十块,一共一百二十五块钱,都包在布里寄了回去,除了钱,布里还包着一块手表。

第四个月月末,金花儿生了一场病,休息了两天之后才好转一些,期间杨鹏海对她无微不至,不仅亲自喂饭,连夜里的尿壶都帮着倒,她是个女人,渴望爱也渴望关怀,她心里的期盼早在那封信后就所剩无几,如今已是荡然无存了。她决定接受杨鹏海的心意,不再想郝震华这个男人,这样一来,她的心底又从前一样充满暖意。

这场病之后,她时不时会呕吐,饭也比以前吃的多了,杨鹏海说她是之前有病没有食欲所以吃的少,现在病好了,食欲大开,所以吃得多,至于呕吐,是因为肠胃还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生病后,她尤其爱吃酸枣,馋的不行,想吃的时候吃不到就会心痒痒的难受。杨鹏海就私下托秦师傅采买的时候帮买些,多给点辛苦费就是了。一天大家伙正一块儿吃中午饭,刘静一脸邪笑,故意大声的问“金花儿,还想吃酸枣儿不?酸儿辣女哦!”,大家听了这话嗡的一声就开始起哄,说起金花和杨鹏海的酸话,“你们俩可真是夜里风流了啊!”、“行啊,队长,小蝌蚪儿质量不错!”。可是俩主角儿却铁了青脸,愣住了,别人不知道他们俩知道,他们俩根本就没做过那事儿!

夜里,趁人都睡了,杨鹏海和金花儿坐在叉车上。杨鹏海双手紧搓着大腿,连抽了三根烟,才努了一口气说“不是我的”,金花儿微颤着嘴唇回答说“我知道,这孩子是郝震华的”,杨鹏海没有回答,金花儿悄悄的看见一滴泪从这个坚强男人的脸上滑下来滴在裤子上,他转身跳下了车。那晚金花儿一个人在荒田里走,荒草擦着她的肚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每年秋天麦子熟了。她的肚皮发痒,那感觉像伤口在慢慢愈合。

第二天,金花儿就让二哥金镇带她回了家。

金大志站在镜子前,他老了,他的头顶越来越亮,肝病导致他皮肤上长满了褐色的皮疹。他把金花儿的婚事安排在五月初七,那是他入伍的日子。那狗杂碎郝震华连个屋舍都没有,金大志不舍得女儿嫁给他都没有一个遮风躲雨的地界儿,就买下村南武寡夫的两间土房,武寡夫儿子当上了县政府的厨师,接老妈享福了。金大志把这两间土房找人重新修了修,又打了个猪圈,买下了两头小猪崽儿,这样金花儿吃住不愁,他也能安心些,权当嫁女儿的彩礼吧。

郝震华听说金花儿怀孕后不久,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回到村里了,脑袋后面落了道疤,造得很惨。实际上,他跑去地下赌场当保安,染上了赌瘾,输了很多钱,就借了高利贷。他还不上钱,只好借东还西,最后让人家逮住给开了瓢儿,人家怕出人命,逃之后叫了救护车,这才保住他一命。

回来几天后,郝震华就去见了金花儿,那天他什么话也没说,扑通一声就跪在金大志面前大声痛哭,金大志看见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敢来,心里的火瞬间烧了起来,他拿起木棍狠狠地锤在这孬种的身上,他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棍子,棍子每甩一圈儿都画个大大的圆儿,打在狗杂碎的身上,也抽在被子上。那太阳晒过得被子干酥酥的,没抽几轮就破了口子,鹅毛被卷飞起来,越抽越多,五月里的金家院子,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把所有人的心浇的凉凉的。郝震华被打的不撑晕在地上,金大志也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后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金花儿委在二楼边上,看着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晕死过去,一个可怜至此,她像一头快要干死的犀牛,伤透了却也挤不出一滴泪来。就这样,郝震华娶走了金花儿。

五月初六,金花儿把东西搬进了他爹给她买的土屋里,母亲德芹给女儿置了好几套新床单被褥,金镇金村也都来帮着忙活,小金宝也光着脚丫站在窗台上贴喜字儿,翻过来覆过去的贴,喜字儿都歪歪扭扭。德芹叹了口气说“算了别硬贴了,这喜是如何贴都不好的”。金花儿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夜晚,金花儿被母亲叫到了主屋里,母亲拍拍她的手背儿,转身从柜子里头掏出来个木头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层红纸,德芹看了一眼金花儿,掀开红纸,里面有一双黄玉耳坠。这耳坠是金花儿的奶奶传给金花儿娘的,金花儿看了一眼,就明白的母亲的意思,泪水止不住的向外涌,德芹曲着小母手指拿住袖口一点儿一点儿挪动着揩面颊上的泪说“是你自己不想活好,偏偏把着身子给了那个杂种,你要知道,给了他你就得嫁他,女人的身子给过人后,是不能再脏了别人的,你往后的日子是没有活路的,是你自己作出来的!我和你爹这么多年没留下一句话把儿给人说,现在倒因为你,被这十里八村的唾沫淹死,早知这日子是这么个活头儿,当初我绝不该听你爹的话生养下你,在你之前我可是还有一个男胎!是我对不起金家,生下你造了这样的孽!”。德芹越说哭得越烈,泪像黄豆出了仓似的涌出来,两只手轮换着揩也揩不尽。金花儿看着母亲痛哭着手足无措,她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道许许多多的错原来都是她的错。

五月初七,正日子当天,郝震华从他姐姐家出发到金家接过金花儿,再转到柘头镇的庆阳饭壯开宴,他哪里有钱办酒席,是金镇金村两哥哥为妹妹筹办的。酒席上,郝震华的姐姐像个地主婆,扯着嗓子说她小弟有出息有本事才娶到了金花儿,弄得全村人都悲苦的看着金家一家,到底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的烂菜地!

当天晚上,回到土屋,郝震华已经醉成一摊臭泥,金花坐在炕边上儿,她怀胎八月,肚子已经大的叫她弯不下腰,今天累得够呛,她想赶紧歇歇,可是怎么脱也脱不掉自己的鞋,她尽力弯下腰,憋得脸蛋儿紫红,汗珠积的像露水般豆儿大,却连鞋跟儿碰不着。她忽的捶了下肚子,坐在那儿痛哭起来,看着歪在炕上的郝震华,她后悔极了,悔为什么不听父亲的话?悔那夜为什么要和他出去?悔自己怀上了这烂菜地的孩子!可是再悔不当初,也不能回到当初了,就让眼泪泛滥,为这场婚事做哀吧!

晚风吹过金家院子,卷起几根遗在角落里的鹅毛,金大志站在家门口,想起入伍的那天晚上,他躺在行军床上不敢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老家的海,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个一个浪尖儿上的光点儿就像孩子们远走时投在海里的硬币,一个浪尖儿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光点儿就是一枚硬币,那海就是天上的星,那星就是天上的海。

七月来到尾声,金花儿坐在院子里定定的看着,一头猪的猪圈要比养两头时阔些。只不过没了的一头猪,没在金花儿肚子里,也没在郝震华肚子里,他们两个谁也没尝到味儿,就被拿去抵了郝震华的欠债。

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落地了,七月中旬,郝震华的姐姐郝霞找了婆子来看过,那婆子搂起金花儿的外衣东摸几下西摸几下,就转头笑说“肚子圆滚滚带个尖儿,板上钉钉是个男孩儿”。那天以后,郝霞逢人就说,都是他们家祖坟埋得正埋得旺,金花儿才怀了个小子。郝震华也像做了官老爷似的,逢人便吹,说金花儿是个贱命,只有嫁给他才生的出儿子,不信嫁个别人试试,一定生不出。男人听了这话,都得在心里为金花儿辩解三分,女人听了,早就在心里把它郝家姐弟骂上个百遍千遍,可是金花儿不在乎。不管这话是传到东西还是传到南北,只要传不到她爸金大志的耳朵里,金花儿就不为它愁上一分。只不过不愁一事愁二事,金大志的耳朵不光听不进流言蜚语,别人怎么喊他他也不应了。

金花儿结婚的第二天夜里,金大志半夜起夜,刚撒完尿还没提上裤子,就感觉什么东西就从胃里急往上窜,金大志紧咬着牙,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还不忘扒着裤带儿使劲儿向上拽,可半个屁股还没兜住呢,一口血就从金大志的牙缝里滋了出来,血腥味儿逼得他不得不张开嘴,那血比常人的血要更黑更稠,从嘴巴连到下巴上,再几滴汇成一股的坠到他大腿根儿上。看着自己裆上的黑血,金大志顿时没了力气,一头栽倒在院子里的泥巴地里,右耳朵扎在了篱笆网上,鲜血慢慢流了出来。

自此除了肝,金大志又死了个器官,胃。除了肝和胃,右耳朵里的鼓膜也被篱笆网生生扎穿,完全听不见了。其实早在金大志第一年当兵的时候,左耳就因为打靶被震坏了,时常耳鸣,到他四十岁以后,就变成了长鸣。现在没有了右耳,基本上就听不见了。刚开始村里人遇见他还大声吆喝着说两句,可金大志也不理,比比划划的他也当看不见,后来村里人从不再吆喝变成撇两眼,再后来干脆看也不看了,金大志就像个萝卜扎在村子地里。

对于金花儿来说,生活就像一把锁连着一把锁,她费尽力气打开这一把,下一把就到了眼前了,于是,又无可奈何的继续寻找着钥匙。

躺在炕上,夜已经深了,腋下的汗水使她感到浑身粘稠,偶尔袭进来的海风又温热无比,这让她想起十六岁以前的每一年八月,酷暑难当,父亲每晚吃过晚饭后都一言不发的走出家门,母亲问他去做什么,他也从不回答。直到有一天晚上,金花儿悄悄地跟在父亲后面,她看见父亲沿着海边一步一步的走着,走几步便弯下腰像是捡起什么,一会儿扔进竹筐里,一会儿扔进海里。那晚她假装睡着,裸去被子仍旧是潮热难耐,她不知道今晚为什么这么热,热的叫人烦心。她听见父亲轻脚走进她的房间,听见像石头碰起来叮铃叮铃的、清脆的响声,她紧闭着眼睛,要看看父亲究竟要做什么,父亲轻轻地抬起了她的手臂,将一块冰冰凉的、扁扁的东西慢慢的、一点一点挪动着放到她的身下,接着一块,然后再一块,她感觉到,如夜晚海风一般的凉爽渗透进了她的皮肤里,她微微睁开眼,看见父亲站在旁边半弯着腰扇摇着蒲扇,那风的力度掌握得极好,不大不小,让人能感到清凉,又不会醒来。在父亲带来的凉爽里,金花儿进入了美梦,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她的身下早已空无一物,她跑到院子里,看着竹筐里光滑扁平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由流下了眼泪。如今再想起来,金花儿的心便痛的像吃了酸杏儿一般难以忍耐,眼中再回忆起那筐鹅卵石也会感觉到那股清凉,伴着清凉的回忆,金花儿终于睡了过去,尽管她的眼角仍旧有泪流出。

九月快要来了,可是树上的叶子仍旧是翠绿色,只有低梢的几片薄叶背上了破败的黄色纹路,默默地向人们证明着秋天将要来临。岸上丰收的时节也是海上丰收的时节,一张张新织的渔网送出去,一张张残旧的渔网又被送回来,结伴而归的除了腥臭味儿和黏泞的黑泥,还有一筐接着一筐的海货,离了水的毛蛤都紧闭着嘴巴,不吐一点海水。乌子也断了爪,还有成堆的虾婆笨拙的翻不过身子,向人们露出肥肥的肚皮。夜晚快来了,一艘又一艘渔船准备归航,海边的笑声堆满了海岸。

人最想得到的两样东西就是粮食与商品,因为前者让人饱腹,后者让人饱欲。

金花儿挺着大肚子站在海岸上,她光着脚丫,脚趾肿胀的像要把皮撑破了一般。她知道生产就在这几天了,郝震华跟着郝霞丈夫夏二成的船出海一个月,今天应该要回来了,当初怕他又跑去赌,金花儿亲眼看着他跳上船,又亲眼看着船上了海,才放下心。

金花儿心里对郝震华还是有期盼的,毕竟自己和他的孩子都要生了,或者她是对生活有期盼,而郝震华又无可奈何的闯进了她的人生。不过有她想只要郝震华能踏踏实实的跟船挣些钱,她自己拼命地织网,有朝一日一定能攒够钱。她打算去王海县买房子,县中心买不起就买偏僻的,大的买不起就买小的,她要让肚子里的孩子上学,上大学。

就像贾珍一样,不需要织网捕鱼的过日子,只要手里攥着笔就有饭吃。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陷进沼泽里,紧紧腻住不能动弹,她的命就只是这样了,可她孩子的命运绝不能如此。想到这里,这个女人的手紧紧攥住,肿胀的手掌展着饱满的光滑曲线,撑破了织网留在手背上的伤口,鲜血顺流。

太阳躲在金花儿的身后一点一点暗下去,夜已经来了,海上的船都亮起灯,造就了美丽的夜景。金花儿还在等着,她没看见夏二成的船,她可能错过去了,不,她不会的,那船破的像一把人们随手扔在地上的旧伞,铁锈铺满了整个船身,旗子已经从大红色开始泛白,并且少了两个角,这样的破船只有一艘,她绝不会认错。海渐渐凉了起来,海面上也越来越黑越来越静。

估计是等不到了,金花儿慢慢的转过身子,刚准备回去,听见一群男人吆喝着“虾来陪呀蟹来睡,老婆孩子不受罪,海浪拍在我身上,老婆睡在温柔乡”,是有船归港了,不过不是破船,是一艘白色的新船,蓝色的漆一条一条喷在船身,二三十个男人唱着归海歌,马达轰响伴奏,船刚一靠岸,码头上受雇的专门分拣海货的妇女一下子就围了上去,一箱接着一箱的鱼虾蟹贝经几十双手送到岸上,刀鱼、鲅鱼、鲳鱼、螃蟹、对虾......,男人们架起大灯,头戴红帽,手拿水管,给刚露面的海货一一洗澡、过称,女人们负责分拣,让螃蟹到螃蟹堆儿里去,虾婆到虾婆窝儿里去,男人吆喝着,女人傻笑着,海面上又热闹起来。

金花儿噙着眼泪慢慢走近,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听到父亲出海回来的消息,大哥二哥就牵起她的小手疯了般像海边跑去,她跑的太慢,二哥就把她扛在肩上,一颠一颠的,颠的金花儿肚子里偷吃的地瓜干快要被吐出来,有一次,她看见父亲脱下冰凉的靴子,双脚被泡的发白发皱,像发黏发臭的死鱼的肚皮,她一下子哭了出来,二哥还以为是马达的声音吓到她,便捂紧金花儿的耳朵,金花儿听见自己的哭声像出海时的船号,又远又长。

海风从耳缝穿过头发爬到脸颊上来,爬过眼泪激起一阵凉意,把金花儿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悠长的海岸线停满了船,海面乌黑如镜,女人慢慢的走过,乱发如皱,一团落寞荡漾海中。

第二天一早,天稍有几寸白,月亮还没沉下去,只有几只母鸡醒着神,郝震华迈着急步子匆匆的走回家。金花儿还在被窝里昏睡着,昨晚来的几次阵痛叫金花儿提心吊胆,半宿没睡,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消停。“金花儿,开门,快开门”,郝震华缩紧脖子捶着铁栏子,咧着嘴喊喘不匀气,嚷了好一会,嚷的嗓子快劈了,也不见人出来,气急败坏的蹲下身子,围着自己脚边乱转,眼珠子溜溜的,红眼不知道寻摸着什么,忽然哧溜一声,郝震华停住步,盯着家门口的一块大石头,竖着眉毛弓起身子,使活了劲儿也没挪动一点,更别说离地了,只好搓了搓手直起身子,拿起一个拳头大的碎石块儿,朝栏缝儿里使劲儿扔过去,崩的一声,没砸着窗户,倒砸到猪身上了,猪疼的嗷的一声叫起来,那声儿尖的像被碾住的老鼠,人听了刺耳,郝震华一看有用,又抓起几块连续朝猪圈里扔,猪疼的嗷嗷叫,却还傻的一动不动,看的郝震华两手抓住栏杆,咧起嘴边笑边咒骂“傻猪,早晚该杀!”。

屋里的金花儿听到猪这样惨叫,以为是哪个天杀的贼儿子来偷猪,一把掀开被子,屁股像不倒翁似的在炕上打了个转蹬下炕,她省了穿鞋,自从半个月前她感觉日子快到了之后,她都穿着鞋睡觉,不敢脱,怕自己一个万一大出血,家里又没人,穿着鞋喊救命还快些。她扶着腰大步走到门口,刚打开锁头,还没等扯下链子,郝震华啪的一脚震开门,停在金花儿脸前大喊“你他妈的耳朵里塞狗屎了,老子喊这么多声儿都他妈听不见,妈的,傻逼娘们儿”,转过身向屋里走去。金花儿脸上被喷满了口水,铁链也顺着被扯开的劲儿甩过来,荡在金花儿的左小腿前面儿的硬骨上,痛的直打颤,金花儿弯着腿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泪在眼圈里转,却没有流下。

当金花儿走进屋儿,郝震华早就脱下一身臭衣裳钻进了被子里,任金花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回挣了多少,钱带回来没有,他都不作声,脑袋瓜子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像个王八。

金花儿见他根本不应,伸出手想要掀开被子,只是那手刚碰着被子边儿,便被郝震华一个胳膊肘打了回来,打在手腕上,生生的酸麻。金花儿气的急起来,一个冲劲儿掀开被子,郝震华被吓了一跳,倏的一下跪在炕上,他怒火中烧,直起身子伸出右手狠狠甩起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巴掌直挺挺的落在金花儿脸上,顿时泛起了红印子,金花儿被打的身子摇摇晃晃,一个后退靠倒在墙上,她捂着肚子,身体慢慢蹭着墙往下掉,衣服被撸起,露出快要被撑破的肚子、满是丑纹的肚皮,还有已经松散下垂凹陷的乳房。她没有哀嚎,也没有喊叫,她像在无风的海面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一般平静,像认了命。

她的如此神情吓到了郝震华,吓得他连摔带爬的滚到地上,跪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的挥舞着,头咕咚咕咚的朝地磕,嘴里不停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是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我保证没有下次,你千万别回你家去,你爸会打死我的,我求求你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金花儿,我求求你......”,金花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哭得声泪俱下,磕得头皮出血,磕得溃烂,她心底里血水深处的怜悯、原谅与同情又再次翻涌而起,连带的就是那心底早已不存在却总是回忆起的一丝纯爱,它们被变态的、残忍的捆绑在一起,隐隐作祟的让金花儿又一次原谅了这个男人,这个不知羞耻的狗杂种。

金花儿坐在院子里,脸被扇的肿起来,迟迟消不下去。她多想到金大志的怀里痛哭一场,就像八九岁时受了委屈,可她不敢去回娘家去,父母儿女血连着血,心连着心,儿女的每一寸皮肤父母都精心的抚育过,如果回去,自己被打的事一定会被发现,她不想父母再为自己心碎,他们已经老了太多了。一想起他们的脸,金花儿就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双手紧抓着心口前的衣服,拧成一道窝儿,狠狠地捶在心上,痛在心底,这痛比她挨打的痛还要痛上个百倍千倍。

仿佛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金花儿赶忙擦干净眼泪,心里想可能是母亲知道她要生产,或者知道郝震华今天回来不放心来看看,她不停磨挲着肿起来的右脸,想看起来尽量匀称些,可是郝震华这一巴掌太狠了,金花儿感觉到她的牙帮子肿的像塞了棉花一样厚,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的,她恨不得郝震华当时甩她两个嘴巴,一边一个也匀称些,还可以用浮肿圆过谎去。金花儿掐起左边脸蛋儿上的肉使劲儿向外拽,眼睛盯着大门口,那脚步变得急起来,围着墙根走过来,金花站起身,把准备好的笑容挂在脸上,可是站在大门口的不是自己驼背含胸、凄苦无主的老娘,金花儿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来,不,他们会来。

“你就住在这地方?”,刘静放下两手拎来的瓜果糖茶,环视着院子一周,最后扫到猪圈里的猪身上,手不自觉的挡起鼻子来,金花儿看着她的脸色苦起来,觉得悲哀,抓紧刘静的手有点儿怪罪般的问“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来看我做什么?”,刘静张口怼道“要不是当时在厂子里你与我作个伴,谁花钱花力来看你!”

两个昔日的小姐妹看着对方竟说不出再多话来,先是苦笑着,而后抱头痛哭。郝震华听到院子里的哭声,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不敢漏出身子,只敢俩眼巴巴的向窗外看,原来是来看金花儿的朋友们,他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赌场的人来讨债。郝震华转身又钻进被窝里,又发起了愁,上船挣得钱原本是金花儿生孩子用,可昨儿夜里刚下了船,一到了岸上,他的手就痒痒起来,他想着就赌两把,也不知道是手气好还是被耍了计,两把都赢了。这赌,赢第一把就想赢二把,赢了二把就想赢三把,最后恼羞成怒倾家荡产也要赌下去。郝震华从第一次进赌场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他的手只要一碰到赌场的台子,他就要赌几把才过瘾,每次赌之前他都觉得这次自己要发财了,可每次出赌场门的时候,钱输光了,脸也丢光了,他郝震华的名声越来越臭起来,还欠了更多的债。

赌场里有个规矩,如果有人把钱都输光了却还想再赌,赌场是不借钱的,但是每个赌场里都有一个放高利贷的,可以借给借款人他本金的一半,只要有人借钱,赌场会分到利息的百分之三十。郝震华把上船的一千七百块钱输得精光,又借了八百五十块高利贷,到头来也输没了,那高利贷靠的就是利滚利,三个月还不上,利息就和本金一样多了。

想到这里,郝震华一溜烟儿似的从被窝爬起来,穿上鞋走出家门去,他得找他姐郝霞去想想法子。

金花儿看着郝震华出去,便把刘静两人迎进屋来,刘静和金花儿坐在炕沿儿上,手摸着手,杨鹏海抱着一兜橘子站在刘静边上,一言不发,刘静叫他把橘子放下,也不动。金花儿悄悄地用余光撇几眼杨鹏海,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也不像以前,没有点点星火了。刘静抿起嘴唇,低下眼睛,把两只手都搭在金花儿的手上说“金花儿,我和鹏海结婚了,你走没多久,我俩就不在厂子里干了,我爸给了我点儿钱,再加上这些年我俩攒下的,也不算少,我俩准备去广东闯一闯,明天的火车就走,走之前,我俩想来看你一次。听你哥说,你嫁了个烂秤砣,受尽了罪,金花儿,你要看透啊!我们做女人的都想找个像自己亲爹一样对自己好的,可是男人就像糠了的米,看着又好又香,可煮出来一尝,又苦又涩,夹着沙粒子,咯的牙生疼。哪天你要是扛不住,可别硬挺,你可记得在厂里我带你看的那本书上怎说得?啊?”刘静的眼圈里蕴满盈盈的泪,攥住金花儿的手紧紧地向下压,生怕金花儿忘了,急切的想要听金花儿说出来,好像金花儿记得那书里的话就能解脱苦熬得命似的。金花儿看着眼前的刘静,一颗心像浸满了热泪,扑通扑通的缩紧,痛的整个胃都蜷起来,一把抱住刘静的肩膀说“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两个女人搂着彼此,恨不得把一辈子的眼泪哭完,以前的日子还有余温,可眼前的人却老了十岁。

刘静临走时交给金花儿一本账,让金花儿交给金镇,那是自打她进厂子记得账,翻开任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黑字儿上面顶着蓝字儿,蓝字儿上面顶着红字儿,这一笔钱进来,那一笔钱出去,都记得清清楚楚。金花儿明白,刘静是放下了,她选择向前走。金花儿佩服她,也羡慕她。坐在炕沿儿上,金花儿脑袋里反复的响起那句书里的话“人这辈子像河里的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有些鱼游过一阵温暖,有些鱼游过一阵腥臭,水最怕变浑,人最怕变沉。”

杨鹏海临走时没说些什么,只把始终抱着的一兜橘子重重的放在炕上,还拍了拍,像是示意金花儿别忘了吃,令人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暖心。后来金花儿拎起橘子,发现下面垫着六百块钱,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始终抱着一兜橘子,为何故作叮嘱。金花儿捧起这六百块钱放在心口,这就是杨鹏海临走要说的话,这个男人才算得上是个男人,可惜命只能如此,怨不得人。

金花儿紧握着一颗橘子望向窗外,天空上头一排排燕子飞过去再回来。

郝震华去了郝霞家,郝霞正在厨房洗菜,一听说他把钱全拿去赌了,还欠一屁股债,连盆带菜的一股脑扣到郝震华的脑袋上,绿油油的菜叶子耷拉在郝震华耷拉的头上,配上青紫的脸,像地里一头忘了摘的裂开的倭瓜。郝震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嚎哭,郝霞挥起板凳顺着郝震华的头砸下去,可当板凳直直的到了脑瓜儿顶上,那青筋暴起的手腕儿又一下子落了下去,身子一歪扑在郝震华的身上,绕住郝震华的脑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捶着郝震华的背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你赌!我打死你!要不是妈死得早,我才不管你哩!叫你不争气,叫你赌!”“姐,我的亲姐姐啊!你打死我吧!要不是你,我早死啦!”,郝震华张着大嘴边哭着说边紧紧抓着郝霞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姐弟俩就像在演戏,缠在一起像两个大猩猩吃不着食一般捶胸顿足。

郝霞擦干眼泪坐在院子里,郝震华站在门边儿上,仍旧耷拉个脑袋,鼻子时不时的抽涕着。郝霞半抬起屁股,从兜里掏出来二百块钱,递给郝震华说“幸好你姐夫不在家,不然你又要挨骂!这二百块钱,你先拿去还了,这样能少点利息,现在也没别的法子,只有一个办法,金花儿这几天就要生了,到时候你就拿医院的费用太贵当辙子,叫他金家出点钱,再拿这钱去补上这窟窿!记住,去了还钱就回来,不许再赌了!你再有这档子事儿,我也不管你了!听见没!”郝震华驱着小步接过钱,抬起头应着“恩恩!我听姐的话,再也不赌了!不赌了!”郝霞看着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弟弟,又爱又恨,俩眼弯楞着,嘴上却带着笑,还不忘提醒郝震华一句“对了!这几天你对金花儿好点儿,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儿金花儿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郝震华的脑袋想波浪鼓似的扣着,嘴上也不停的恩恩,可一走出郝霞家,就挺直了腰板儿,脸上再也不见刚刚儿的没出息样儿了!他把二百块钱还了回来,天已经黑了,他双手揣着兜儿走回家,一进家门儿就喊“金花儿,金花儿,你猜我给你带了啥?”,金花儿还以为他又惹了祸,一双眉蹙着,郝震华一看说“你皱着眉头干啥?快看我带回来啥”,郝震华边笑嘻嘻说边从兜里掏出来两把核桃,“这可是我特意买回来的,这玩意儿贵着哩!一会儿我砸碎了给你吃,说是吃了长聪明,你都吃了,好给我生出来个神童!”

金花儿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上午还凶神恶煞的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现在却笑眯嘻嘻的要给自己砸核桃吃,她实在搞不懂他,也愈发觉得不可理喻。但是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被长时间坏的对待,一点儿点儿的好就足以让其心软。昏暗的灯光下,她看着郝震华右手拿着锤子,左手把着核桃,屈膝跪在炕沿边儿上,一下又一下的砸着,偶尔不小心一锤子砸到手上,咧着嘴龇着牙边吹着手边看着金花儿傻傻的笑,砸开一个就伸手喂到金花儿的嘴里,再接着砸。

金花儿看着他,忽然闪烁了一下,像是回到了他们俩常常见面的那些个夜晚,那些日子叫金花儿怀念,核桃咂在嘴里,不觉得苦,只觉得甜。第二天一早,金花儿听见院子里有劈柴的声音,她半梦半醒的伸出手摸向被窝,被窝里空空的,金花儿笑了起来,睁开眼睛慢慢翻过身子,她望向窗外,果然是。

太阳已经照到正屋顶,晃得人有种晕船的感觉。金花儿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用手抚摸着肚子,轻轻地摇晃,闭上眼睛抬起头,太阳红晕晕的,热滚滚的,就像悬在脸前。忽然她感觉下面一缩,肚子变得硬起来,然后是一阵腹痛,小肚子里就像坠着一块石头,她想起身,却使不上劲儿,她张开嘴喘着粗气大声地喊“郝震华!郝震华!我要生啦!啊!啊!”,郝震华起大早劈柴火,正在睡回笼觉,听到“要生啦!”三个字像个被压紧的弹簧一样从炕上跳起来,拖着鞋子赶忙跑到院儿里,此时金花儿已经被小腹剧痛坠的瘫到地上。

急救床的脚轮飞滚着,金花儿被盖上白色的被单,左脚上的拖鞋早被郝震华抬起时踩掉在地上,而脚踝处的一滴红血早已凝固。金花儿的脖子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歪着,透过奔跑的医生腋下的空档,她看见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孩子的脸红紫着,像憋足气的球,小手耷拉在毛毯子外,看得人脊骨一丝凉,不哭也不笑,眼睛也看不见眨,不知是病了还是已死。腿瘸的女人弯着身子支在得了痨病的丈夫的病床边,眼皮没力气的睁着,像老猫没了力气似的空惘的、无魂的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医生、护士、哭喊的人、要死的人都聚在这里,为了活,让被人活,或自己活。

九个小时过后,母女平安。金花儿从疲惫中缓过来却感觉不到轻松,她有了第一个孩子,可她是个女孩儿,圆润的小脸儿、干净的皮肤和泉水一般的眼睛,但是等时间像树尖儿上的片片叶绿了又红、红了又绿、绿了再红,圆润的小脸儿就时刻挂满泪珠、干净的皮肤也沾染上父亲殴打母亲时轰起的灰、泉水一般的眼睛也没了光泽,成一潭死水,然后女人的不平等、不被尊重、不能轻易得到却本该拥有的自由和不如死了的累赘父亲像一张又一张网重重的压在身上,累的她抬不起头。金花儿默默地怨,怨天不长眼,不把一个肉糙挨得了打的男孩儿托生给她,却降了个软心嫩肉的女娟儿,天不长眼,不怜她的命,不怜这女娟儿的命。

躺在病床上的金花儿正擦着眼角的泪,咣的一声,门被踹的绕着门轴撞到墙上又被弹回来,来来回回摇了几次才稳住。郝震华掐着手里的医药单子转过身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弓着腰紧紧皱着眉头半喊着说“他妈的!这哪是生孩子,这是生祖宗!我看这红花花的章儿八成是人血盖的!要老子的钱,也要老子的命!”  

金花儿的半条腿被郝震华的屁股挤着,她不得已的稍微往里一挪,那像没发好的死面一样的屁股也随着坠下来,挤下半条床。金花儿一边揉揉被压麻的小腿一边问“要花多少钱?”,郝震华啐了口唾沫,把单子递给她,金花儿捻开皱巴的单子,一行一行的仔细地看,有几个字偏旁认得,可另一边却不认得,不过最底下的数字确是看的懂的,她干脆不看头目,像数钱似的只把几页角顺次捻开算大概的总钱数,捻到最后,她顿了顿手抬起头说“这么贵,这医院可真不是白住的!”,郝震华一把抢过单子揣进兜里,应声着“可不是!我把上船的钱都交上了,还差一截子,你说怎么办?”

金花儿暗暗低下头,她知道眼下没别的办法,只能用上杨鹏海留给她的那六百块钱了,可是那钱不仅是钱,也是杨鹏海留给她的念想,她本想一直留着,本想着这一辈子还长,总会再见一面,就算见不得,跟着她睡到棺材里也能让她心里盈着,可是眼下又该怎么办?诶,算了,狠下这贱心吧!钱终归是纸,是要花出去的,攒在手里还不如一条被子,还能盖着暖和暖和。

金花儿长舒一口气,拽过郝震华的胳膊说“反正我还要住几天,迟点交不怕,你明天回去一趟,到王明他表弟家去,把他媳子欠我的织网的工钱要回来,应该有二百八,家里左面的红柜子里有一条蓝头巾,包着账本儿,我给他家织了多少条网,那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是他家不认账,你就拿去给他看。还有我不常穿的那双红皮鞋,那鞋垫子底下有六百块钱,你也都拿过来,统共加在一起,就算再住几天也够用了。”

郝震华听了金花儿的话儿,本来像拧不开的气门塞子的嘴倏的一下咧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腻满烟渍子的黄牙。他反手握住金花儿的手,假装心疼的说“花儿,你给我生了个孩子,我真该好好疼疼你,是我没出息!”,一边说着一边还别过脑袋抹起眼睛来,金花儿扭头一看,还真有几滴泪擎在上头。看见他这副样子,金花儿的心里竟生出几分谅解与错意,竟一时忘了是谁嗜赌成性败了这个家!是谁扇肿了她的牙床!又是谁害的自己父亲呕出黑血!竟也流下泪,责备着自己说“你从前不成个样子,如今改过就是好的,以后再别去赌。只是现在我生下了个女儿,你姐姐他们都早就认为是个男娃子,一回去,你又少不了要挨笑了。”,郝震华心里只为能还上赌债高兴着,哪里在乎孩子,再说像他这样的莽夫,是瞻看不着没发生的事的,可当之后别人真嘲在他脸前,他会暴烈的像头蛮牛,挥舞着拳头,胡乱的打,打到见血,打到自己的蛮力用光了为止。

眼当下,他只会顺着被他拿着几张捡来的单子就被骗了的,心甘情愿替他掏钱还债的金花儿说“女儿也好,只要是你给我生的,是个尖腮儿猴子我也搂着抱着!”。

雾蒙蒙的冷气给月亮披上罩衣,让那月光变得不明不暗,不再看得清边际形状,一贴近了,就把人的眼睛给迷住,像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蒸笼,叫人分不清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像说话不着边际的醉鬼,叫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第二天一早,郝震华在医院对过儿的早餐店里给金花儿买了两笼肉包,就搭车回了家。金花儿嘱咐他要他去自己娘家一趟,告诉她父母自己生了个女儿,不要母亲过来照顾,在家好好照顾父亲就行了。郝震华回到村里,先去要了织网的账,又回家取了鞋底的钱,见兜儿里鼓了起来,他又转头到面馆儿里要了一碗汤面、一盘葱拌牛肉、喝了半斤白酒,直到肚子撑得快要涨开,日头开始降下去,才抬起屁股走去金家告诉了信儿,金大志在楼上躺着,丈母娘德芹迎了他进屋儿,听了信儿掉起眼泪来,临走时还掏给他一百块钱,要他给金花儿买点儿补品补身子喝。

他还清赌债回到医院,只给金花儿买了份只带素菜的盒饭,因为肉菜要加两块钱。可那傻女人捧着全素的盒饭还嫌贵,推搡着要把豆干儿给她男人吃,她不知道,她男人的肚子早就被酒肉装的饱饱的,连打的嗝都一股牛肉味儿,哪还吃得下硬邦邦、冷冰冰的、没准炒菜时锅铲上还沾有泔水的臭豆干儿!还有那一百块钱,郝震华只字未提。

夜里的医院比白天静,窗边刚结上一层薄霜,郝震华就睡过去了。金花儿看着医院白净的天花板却闭不上眼,索性出去走走。住院部的走廊太静了,静的发空,她寻着声音,穿过住院部的廊道走到了门诊部。她倚在栏杆上望,大厅里几个轮椅被推着来来回回,偶尔有人进来,偶尔也有人出去,一阵警笛声响起,众人都吸紧一口气,齐刷刷的盯着门口,问诊台的护士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掀开挡门的帘布,尽管上一秒她还疲累的昏昏欲睡。一个腮上穿过钢筋满脸是血的工人被推进来,妻子散着头发,一只裤脚还擎在腿肚上,哑哑的哭喊声绞在每个盯着她的人心里,一只只眼睛跟着哭声转,转到哭声远了,也看不见了为止。他们把身子摆回来,又跟着吐出一口气,人们总是同情比自己惨的人,也总是比较,比到比自己好的就更悲伤,比到比自己差的就把为自己的惋惜分出去点儿,好让自己痛快些。过了今晚,那人可能活着,或者死了,也许,也不用过了今晚。

金花儿挺起身像后走着,找另一处有声音的地方去。她看见一个警察圈住一个喊天哭地的农村女人的腰使劲儿向后拽着,那女人伸出两条胳膊死命向前抓着,一个像拼命往前拱地的牛,一个像误进泥里的板车。女人面前一个身穿白袄的女孩儿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呜呜的哭,头顶盘着的发啾儿早就松松散散,两双黑袜子露在外面,没有鞋子,只边哭边喊着“妈!妈!”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女人听见一声一声妈喊过来,像一条被摁在菜板上,脑袋挨锤的鲫鱼,在警察用胳膊环成的圈儿里蹦了几下之后,一个屁股蹲儿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啊!你个贱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贱货!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不好好学!和些男人出去鬼混!这下好了!被谁睡了都不知道!不要脸的贱货!啊~”。

女孩儿把脸埋在手里,呜咽着,女人趁警察不注意,收住哭腔,瞪圆了双眼,拱到女孩儿面前,扯开她的手啪啪啪扇了连续好几个嘴巴,直到警察把她向后拉开,她的手还不停地在空气里扫着。女孩儿一点也不生气,还主动抓着母亲的手腕 打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祈求着原谅。看着女孩儿满脸是泪、嘴角也流出丝丝血,她不忍再看下去,这一幕对于初为人母的她足以难过好些日子,但也让她明白,性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是无比重要的,是男人永远理解不了的。她要竭力的去保护女儿,不要犯自己犯过的错,她要让女儿在落后、无知、缺乏教育的环境中也能安全的长大,等到长大,要永远的走出去。

过了两天,金花儿出院了。郝霞知道她生了个女儿,抬起屁股就去找那算命婆子算账,她骂人家算得了屁!人家说她祖坟不正!两个女人拽头发扭腚的当街打起来,脸上都挂了彩,邻居街坊看了好家伙热闹!丢了脸面之后,郝霞三五天都没出家门半步。郝震华比她姐姐作的更厉害,酒桌上打起架,人家刮了他个耳子,他就狠狠砸碎酒瓶子往人家心上捅,也许是喝的醉了,也或是他终究怕起来,一偏扎进胳膊里,虽流了不少血,却也只伤在肉上。关局子好几个月不说,还赔了一笔钱了事。

从局子出来的当天半夜,郝震华发起疯病来,非要金花儿给他烙饼,他喝得烂醉,刚会爬的郝妮儿用一双胖乎乎的小脚交替着蹬墙,一点儿一点儿的向炕边上盘委,哐当一声,头重重磕在地上,积了几块儿淤血。炕上的郝建华仍旧像一只得了软骨病的鸡瘫在那儿,眉毛也不动一下。整整两天过去,郝妮儿不会哭也不会笑,只傻呆呆的望。饿了也不知道要奶吃,把奶头怼在才知道嘬。金花意识到不对时,孩子头上的大包早就缩回去了。金花儿赶紧抱着女儿跑了三十里地,搭上卖葱的车去到县医院,才不至于成了痴呆。

日子就在忍耐中过去,转眼间郝妮儿已经六岁了。她学会了许多的生字,也知道村外头有很多她没见过的事物。她想出去看看,看看妈妈每天念叨的那个叫张金玲的女明星到底有多漂亮。

每个夜晚,当一盏盏黄灯在远处亮起来时,显得白塔上的人更寂寞,一只满是割伤的大手牵着小手呆呆地站在塔栏边,海风吹过来,像一缕缕薄纱贴在人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海鸟一只带着一只俯冲向海面,在接近海面处又仰起头飞上来,像在给浅泳的鱼儿们表演,一年的海风有一年的味道,一波一浪荡过来,就有一种愁漾开,只给人剩下难以哽咽的余光。


编辑:新浩
编审:常城

 
 作者:贾琼,笔名河心,高中物理教师,就职于江苏省新沂市新沂海门中学。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我在未来等你》穿越到20年前,把小姨“追到手”
《我在未来等你》:郝回归终归不是刘大志,反而是刘大志让他成长
我狠起来自己都害怕!本以为是喜剧,却被《我在未来等你》温暖了
深圳大鹏海景不错哦
郝堂村的花儿
灯花结(4)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