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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汶川地震十周年 | 亲亲,我的土地 | 作者:王晓

题记:

假如我是一只鸟儿,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歌喉歌唱:
这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的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的吹刮着的激越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温柔的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泥土里边。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我爱这土地》

1泪光中的笑容

脚还没踏上汶川这片土地,感情的潮汐就击打着我的胸扉,我抑制不住胸中的热望,犹如我控制不了眼中的热泪。10年的牵挂,10年的祈望,我终于走近你,一步一顿首,一步一驻足,一步一伤情,一步一感怀,汶川,我来了,我要用满腔的热泪敬山,敬水,敬草,敬木,敬山水草木一般的摧不垮,压不弯,折不断的生生不息的汶川人,敬我脚下这片万物有灵的亲亲的土地。

最坚强挺立的是龙门山。已是三月,山却还是那样瘦。乍暖还寒,山上草木仍未返青,细脚伶仃的枝条在风中发丝一般地款款摇摆,于是,山石便裸露着,依稀在草木之间。令人惊骇的是山体上那一条条鸿沟,像洪流一样从山上冲下来,排山倒海,不容置否,只不过这“河”,是凝固的,却又是流动的,它无声地对人讲述当年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人的记忆是不需要唤醒的,因为从来就不曾忘记,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龙山伤痕累累,根基亦岿然不动,龙山啊,你是骨的象征?还是力的彰显?最隐忍绵长的是岷江。水声箜隆,硬是将一江春水流成滔滔之势,江畔零星可见巨石错落横杂,那是地震留下的遗迹吧,想来江底落石也不少,否则,江面平缓何来轰隆之声?岷江饱经沧桑,依旧只争朝夕,岷江啊,你是生的源泉,还是灵的隐喻?龙山岷水,黄天厚土,不由人想起那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在汶川的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要掉眼泪,不是我矫情,实在是汶川让我动容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我敢肯定,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到了那儿,也会红了眼圈,酸了鼻子,哑了喉咙,湿了衣襟,这不单单是痛,痛,太简单了,不足以涵盖人们面对汶川——地震10年后新生的汶川,这种复杂而又深厚的情感。那是怎样一种情感啊,似乎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个词语都无法准确描述它,除了泪,除了百感交集的泪之外,再难以宣泄。还是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我刚到汶川的第一天,下午5点左右,我迈步在汶川街头。这是个年轻的县城,未满10周岁。什么都是新的,办公行署,商铺饭馆,住宅碉楼,就连横跨岷江的红军桥也是震后新修的,除了水和山之外。汶川县城地处威州镇,由广东援建,街头的建筑物标识随处可见,记录着汶川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艰难历程,也再现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人间大爱。就说眼前的工人文化宫吧,黑色的大理石标牌上镌刻着《汶川县市工人文化宫重修记》:“公元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8.0级特大地震突现汶川,瞬间,天崩地裂,房屋坍塌,家园破碎,数万同胞罹难……危难之时,党中央、国务院英明决策,社会各界八方支援,把大爱的甘霖洒遍龙门山的每一个角落,让汶川人民挺起不屈的脊梁。广东、汶川相隔万水千山,却因为一场空前的灾难情同手足……”我的目光刚掠过两行字,眼泪就不由分说地下来了。

“公元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8.0级特大地震突现汶川……”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我循声回头望去,原来是两个小女孩,肩上背着书包,可能是刚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很聪明,看我像个外乡人,又见我在看那牌子,孩子特有的好奇心和表现欲促使她们停下来一起看,而且还认认真真朗声读出来。一见我这个陌生人转身看她俩,赶紧羞怯地低下头,笑着打算跑开,那天真无邪的小模样让我想起了女儿小时候。

“几岁了?”我忍不住问。

“我七岁,她六岁半。”其中一个性格开朗些,望着我笑微微地说。

“哦,刚才是你念的吧?”我又问。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小小的得意令她越发开心了,嘴巴翘翘的,如同小月芽儿一样。相形之下,她那伙伴略显羞怯,虽也在笑,却不出声,倒是那眸子亮得像星星似的一闪一闪,我不禁醉在她们的笑容里了。

“阿姨,再见!”她俩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无忧无虑的笑容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汶川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我在汶川见到的最纯粹、最明澈、最一望无垠的笑容。

到了汶川,红军桥不可不去。伫立桥头,望着头顶浩瀚的云天,望着脚下奔流的江水,那一刻,我不免感慨生而为人的渺小。山水草木,总是沉静的、安详的、坚韧的,虽然在灾害来临的时候它们除了逆来顺受别无选择,但其本质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譬如山顶的落日,在寂静中一点一点沉下去,直到你的肉眼看不见太阳了,心上的沟沟坎坎仍被晚霞填得满满当当、绚烂无比,那是一种伤怀的美,让人莫名想流泪,想饮酒,想歌唱,想哭泣;譬如江上的水鸟,连连扑闪着翅膀掠过水面,它们担心即将入夜的岷江寂寞了,就张嘴唱起来,于是山水于苍茫间都显得空灵起来;譬如近处桥上的人,远处路上的车,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快乐和忧愁,更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我只知道他们都和我一样渴望远离纷扰繁杂,企盼在星光下像草木一般安然入眠;譬如岷江的水,你忧郁的时候它流,你欢喜的时候它还流,它没日没夜地在那儿自自然然流着从远古到现代,即使备受磨难也不改初衷,不改方向。

岷江的水不太清澈,泛着瓦灰色的光芒,此时夕阳已经半沉,一侧江水被橘红色的夕阳笼罩着,另一侧却还是寂静的瓦灰色。这使岷江看上去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披了件橘色织锦袍子,而且还像藏族姑娘那样只穿一条袖子,明媚活泼中不失优雅内敛的风情,好一个半江瑟瑟半江红。我觉得这样的岷江很有韵致,——满江全是落日太过妖娆,一点余晖没有又感觉压抑,只有这半明半暗之间,才让人回味无穷。我甚至觉得这种情致太符合我来到汶川的感受了,悲欣交集处,欲语泪先流。无论闭目遥想当年,还是亲眼看见今朝,泪眼朦胧中悲欣难辨,不可说,不可说。

从红军桥下来,穿过西羌文化街,不用走多远,就是汶川县法治文化长廊了。天色渐暗,路灯渐次亮了。来文化广场上跳舞的人可不少,上至白发翁媪,下至黄发垂髫,老老少少由里而外围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跳着少数民族特有的锅庄舞。只见他们有的身着绚丽多彩的民族服装,有的穿戴时尚感十足,有的舞得专业而优美,有的跳得自然而质朴,毫无例外的是,那些舞者无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在音乐中迈步的愉悦。只不过他们的笑容不是无所顾忌的,那欢喜中多了一种佛性和禅意。也许,人只有在大悲之后,才更明白欢喜,失去之后,才更懂得珍惜,心怀慈悲,心怀感恩。不信,你看看那家家户户房顶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就知道了。

2何老师和拉巴子

“如果你想对‘5.12’大地震有最真实、最详尽的了解,参观汶川地震博物馆是不二之选。当然,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还可以到映秀和北川去。” 广场边,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这样对我说,她姓何,是汶川县党校的老师。我站在广场边看跳舞的时候,何老师和我聊了好长时间。她长得很美,虽然眉眼生得寻常,不过她脸型好看,皮肤又好,身材也好,笑容也好,声音也好,一句话,女人最该好的地方她都好了,自然就显得漂亮了。关键是她不光人长得漂亮,还有一种陶罐般素朴优雅的气质,那是文化积淀带给人的知性美,所以,我觉得她很好看,虽然她不年轻了,依然很美。

何老师对汶川当地的风土人情、人文地貌非常了解。“汶川是羌、藏、回、汉聚居区,县城所在地威州,尤以羌族居多。你看,那些穿蓝色衣裙、领襟绣花的是羌族,通身长袍的是藏族,羌族腰间一般会系围裙,藏族一般系的是带银饰的腰带……”她远远指着广场里的人对我说。

说起地震,她沉吟了许久,眼里似乎闪烁着泪花。我避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我知道,有些伤痕只适合自己偷偷一个人在深夜里舔,而不能轻易拿出来示人。转瞬,她的神色就平静下来。——“灾后重建,使整个汶川在原有的社会条件基础上进步了20年,可是,人们精神层面需要构建的相应程度,可能暂时还跟不上……”到底是知识分子,思想的深邃度就是不一样啊。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汶川地震博物馆。接待我的是一位20来岁的女孩子,微胖,皮肤不算白,眼睛细长。可能是工作性质的缘故吧,她不爱笑,看起来有几分和花季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淡定。不过她的讲解很到位,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灾情、救援、安置、重建、感恩,详尽到极致,尽管我对10年前那场灾难并不陌生,但置身于这样特殊的场景,仍然忍不住心神颤栗,泪如泉涌。地震时触目惊心的画面,天灾面前茫然失措、羔羊般无助的眼神,舍身取义、英勇无畏的子弟兵,救灾现场传递消息的鸡毛信,写在抢险一线的入党申请书,废墟中互助自救的平民英雄,他们,都是我们最可爱的人,最可敬的人,最值得心疼的人。

感触最深的是那些"鸡毛信"。鸡毛信,似乎离我们生活的电子时代很远很远。好像还是小时候吧,在语文课本中学到过,在抗日战争年代,我们凭借“鸡毛信”打败了日本鬼子,赢得了正义与和平。想不到在70余年后的地震灾区,这种最原始的传信方式仍然发挥了难以替代的作用。在交通、通讯、电力全部中断的紧急情况下、在成千上万同胞的等待救援的危急时刻,唯一能传递灾情的还是“鸡毛信”。那些"鸡毛信"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仅仅用最简单明了的文字说明伤亡人数、灾情及所需救援物品等等。字迹潦草,说明时间紧急仓促、刻不容缓;纸张褶皱,说明路途辗转、举步维艰。我不知道,一封封“鸡毛信”背后,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有多少大爱无疆的情怀,有多少视死如归的信念,有多少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哪里是“鸡毛信”啊,这分明是一条条打通生命的通道啊,这分明是一个个破译生命的密码啊,鸡毛信啊,鸡毛信,你拯救了多少宝贵的生命,你又累坏了多少人民的好战士?

看得出来,我满脸的泪水让年轻的讲解员心有戚戚。她絮絮地说起一些讲解词中没有的家常话。比如,地震发生时,她刚睡午休醒来,跟着老师往操场跑,亲眼看见她的同学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死;比如,她那三岁的表妹从废墟里挖出来后,失血过多死去了;比如,他们寨子里的丹木大叔,全家连人带房都被泥石流卷走,一直冲到了老远老远的公路上,家里人都死了,只有丹木大叔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面色略显黯淡,眼里隐隐噙着霜雪一般的寒意。

我问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部收音机,只需要一个开关,只需要一块新电池,只需要调好频率,只要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再不善言辞的人,也会变成话痨,心里的话就会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来,而且音色不俗,侃侃而言。

“我25岁,地震那年我15岁,读初中三年级。我是羌族人,家住汶川绵虒,我的羌族名字叫拉巴子,‘拉巴’是花的意思,‘子’象征女儿,合在一起就是‘花的女儿’。我很幸运,所以我很健康,更值得庆幸的是,我一家六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我们都很好,除了房子之外,我们都很好,胳膊腿都没掉,我很幸运。”拉巴子反复强调自己的幸运。

“对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表达歉意。

“没事。”拉巴子悲凉一笑,“我今天正好想找人说说话。”

3羊角花

拉巴子和我坐在博物馆一层的书架旁。初春早晨的太阳隔着玻璃窗照进来,感觉不到一丝燥热,这就像手指打在嘴唇上的飞吻一样,看着怪热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温度,甚至还有几分画饼充饥的滑稽可笑。在这样清凉的阳光下,拉巴子絮絮地向我讲述着一些往事,没有条理,纯粹是想哪说哪。不过,我很想听她说话,也感谢她愿意对我说话。

“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聊吗?”拉巴子问我。我知道她肯定会往下说,我没吱声,我等着她。

“今天是我外婆生日,如果她活着的话。”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紧,难道拉巴子的外婆,是在地震中遇难的吗?

“阿姨,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拉巴子两手叠在一起,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的指尖。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怎么会呢?”我心疼地望着她胖乎乎的小巴掌,真想拉着她的手暖暖她。她的年龄比我的女儿大不了几岁,可是这孩子,看起来十分健康的孩子,心里有着多大的疤呢?

“阿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哭吗?”拉巴子语气凄然,看似在问我,更像是自问自答。“不是我心硬,这和‘坚强’也没有关系,是我流过的泪太多了。”

这姑娘才25岁,心事怎么这么重啊。我不由为她难过起来,赶紧转换话题问,“你家绵虒,离这远吗?”

一提到绵虒,拉巴子情绪略微好了些,她言语温存地说,“绵虒是大禹的故里,离汶川县城有10几里吧。‘虒’是头上长角的老虎,传说是大禹治水的坐骑……”拉巴子说得毫不含糊,我听得津津有味。呵呵,到哪都一样,中国的地域文化离不开神话传说、人文情怀,这不是唯心主义,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传承。

“绵虒可美了。4月份去绵虒的话,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清明时候,花神悄悄地把美丽的羊角花送回人间,山岗上、山脚下,一团一团像燃烧的簧火,一片一片像天边的云霞。到了晚上,月光下的羊角花泛出梦一般的色彩,这时候,要是你屏着气儿细嗅花香,你的灵魂就会闻到一股经久不衰的味道,那是来自地母的气息。不光绵虒,汶川到处都有羊角花,每年春天都开得特别特别美……”拉巴子可真是热爱家乡的人,还有她嘴里的羊角花,那是什么花啊,光听她这么说,就够让人沉醉了。

“羊角花,就是杜鹃。我们羌族人叫它羊角花。在汶川,羊角花是爱情的象征,代表着爱的欣喜,爱的节制,爱的忠贞。羊角花开的时候,就是爱神降临的时候。”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拉巴子羞涩地垂着眼皮,声音低沉地近乎梦呓般喃喃自语。

“哦,”我恍然言道,“我想起来了。汶川县城的羌碉,还有一些房子上,都有羊角的图案。”

“嗯,羊是羌人的图腾。”拉巴子说着,眯缝起了她的双眼。
拉巴子说,她小时候的羌寨美极了。一片黄褐色的石屋顺山势依坡而上,高低错落,外墙上卵石相混垒筑,斑驳有致,屋顶上放着五块白石代表五神。寨中最显眼的是碉楼,每个羌寨都有几座碉楼,羌碉使整个村寨显得神武有力。听说,解放前碉楼是打仗时用来瞭望的,只不过现在这种用途早就荒废了。拉巴子说她喜欢寨里的碉楼,打小一看见羌碉,心里就有了着落……说完这些,拉巴子沉默起来。

“你没事吧。”我关切地询问拉巴子,担心她心里难受。

拉巴子摇摇头,凝神望着我,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你的眼神真美,清澈柔美的就像岷江上的月光一样。阿姨,你知道吗?即使魔鬼看见这样的眼神,也不忍加害于你,也会瞬间立地成佛,这样的眼神,只有通神的羊才有。我的妈妈、我的外婆,都有这样圣洁的眼睛。”我蓦地明白了,拉巴子为什么喜欢和我说话。可能冥冥之间,我和她是有缘分的,甚至可以说,我来汶川,或许也是心灵的召唤。

“寨里人都说,外婆长得好看。比外婆更好看的是,外婆指尖的羌绣。外婆的羌绣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明亮动人,就好像她眼底浸着一汪水,而她的眼睛永远湿润明净。外婆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她只以腼腆的微笑来感谢别人欣赏的眼光。”拉巴子的话我懂。大概她的外婆和大多数习惯于清静自然的山里女人一样,她们喜欢这青山环抱的家乡,她们不愿意放任自己的美丽四处流荡,因而仪态一派平和。和她们相比,现在那些城里的女孩子,成天美颜自拍,装娇扮嫩,矫揉造作之势真叫一个折腾,哪里还有丝毫端正朗润,玉净花明的美感?

“我本来不知道外婆美。她是羌绣文化传承人,她劳作的照片就陈列在博物馆里,常有人赞叹她的美。”拉巴子动情地说,眼里泪光闪闪。“外婆活了60多岁,地震那天,她在映秀举行羌绣展览……”

“……”我噤了声,不知说什么好。

“阿姨,你还去映秀吗?明天就是周末,我正好也要去。”拉巴子揉了揉眼说。

4映秀小镇

公交车到达映秀的时候,已是午间两点左右,天色阴沉,欲雨未雨。和汶川不同,映秀的山看起来植被非常好,绿意葱笼,春色盎然,山脚依然绕着岷江,秀山映水,果然不负“映秀”这个名字。映秀建得也好,颇有几分江南意味。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小镇虽美,带给我的却是淡淡的忧伤,尤其是在这样阴沉的春日里。

映秀这里,几乎家家都做生意。不是旅馆,就是饭店。我和拉巴子看了三家,选了一家最干净的住下。条件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虽然房间不算大,但床铺整洁,还有桌椅电脑卫生间,墙壁雪白,床头贴着蒲公英的墙绘 ,简洁朴素又有清雅之美。窗帘的颜色亦很温和,是淡淡的雪青色。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小镇,店主人审美的眼光竟然能这样好。

房费也不贵,一天80元。店里的女主人说,吃饭可以到外边的饭馆去,附近好几家呢,各有各的风味。她向我们推荐了隔壁的锅仔,说是那家的火锅,还有锅仔都很好吃,价钱也公道。我答应着,稍事休息,就和拉巴子下楼吃饭。

天开始下雨了。坐在饭店外的雨棚里,望着马路对面春雨中的青山,看着江畔盛放的花儿,听着岷江的哗哗水声,我和拉巴子对面坐着,享用一锅江鱼。98元,另送4个涮菜,米饭免费吃,最后还有手工面。嗯,味道嘛,当然不错。要是有几口小酒抿着,就更好了。春江春夜,春花春雨,少了春酒相酬,似乎再好的饭菜也缺了点滋味。只是,喝酒也是有讲究的。早上断然不能喝,那简直是酒鬼行径,而且寡淡得没有半点意趣;中午的酒呢,短促匆忙,似乎怎么也难以让人舒展尽兴,就像学生时代的爱恋一样,不得不藏着掖着,前怕狼后怕虎的,难入佳境;唯有夜晚的酒不受时间限制,如兰州拉面一般,想抻多长就抻多长,而且最能知情识趣,灯影月影杯影人影眼影,呵呵,形形色色,简直有一种飘逸的韵味了,若是再逢知己二三人,推杯换盏就更有意思了。酒这东西,说起来真是奇怪。喝的时候不仅分人,还要分时辰。人在酒里,一杯一杯地数光阴,不知其长,也不知其短,只知道原来酒在这世上可以衍生出那么多的醉意醺然,可酩酊,可微醺,你大可以在醉意的河流中游弋荡漾,如鱼如舟……时候不早,闲话少叙,吃完饭还得去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呢。

当我走进地震遗址的时候,笼罩我的已经不是淡淡的忧伤了,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了。宿舍楼,教学楼,办公楼,整个校园没有一栋房子是好的,全都支离破碎。我不忍描述那些楼的姿态,我更不愿诉说遇难了多少师生,我的头开始疼,肩膀开始沉重,草草走了一圈,逃也似地离开了。看得出来,走出漩口中学遗址,拉巴子似乎得到了暂时的解脱,虽然她脸色看起来苍白,不过状态还算可以。穿过公墓,又参观了映秀的地震博物馆,已接近黄昏。天色越来越暗淡,昏暗的路灯发出恹恹的黄光,雨中的映秀像被谁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温润而又朦胧的陈旧感。黄昏快要消遁的时候,夜空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天色显得格外蓝,令我想起鲁迅在文中写道的“乌蓝乌蓝的天”。拉巴子的情绪仍然有些低落,她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旅伴,我有些后悔和她一起来映秀了。

晚饭是在一家烧烤店吃的,酒还是没喝成,虽然我那样想喝点酒,在映秀这令人怅惘的夜晚。吃饭时,拉巴子对我说,他们羌族人,每年过羌历年的时候,都要聚在一起敬神祭天,跳锅庄,喝“咂酒”,还唱祝酒歌,——“无酒难唱歌,有酒歌儿多,无酒不成席,无歌难待客”;她还说,羌族新年在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那时候,粮入仓,羊入圈,庄稼都收了,人们都闲了,正是过年的好时候;她又说,羌历年和春节一样隆重,年年都要过,就连“5.12”大地震那年,人们在简易房前,也照旧少不了自己的节日……我不知“咂酒”什么味道,但我能够想像,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儿,拉巴子从小就喝“咂酒”长大,酒量应该还可以。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此情此景,酒入愁肠,人是很容易醉的。为了拉巴子,我还是忍忍吧。

春江春夜,更兼春雨淅淅,虽然天上无月,幸好路畔有花,我居住的小城没有大江大河,这样近距离接触江水的机会怎肯轻易错失。拉巴子已经入眠,隔窗听见江水哗哗,引逗得我睡意全无,于是披衣下楼,权且夜游映秀,逐浪岷江吧。

夜色中的映秀安静地几乎不见人影,江水流动的声音更增加它的静谧,天已经黑透了,眼前的群山漆黑成一片,夜,黑压压的简直就是一块巨大的天鹅绒毯子,严严实实地笼罩了一切可以笼罩的东西。唯一依稀可辨的是小镇熟睡的姿态,唯一能听到的是岷江湍急的水声。江花儿开在雨中,和迎春有点像,金黄色的,小小的花瓣簇拥在暗夜里像繁星一样耀眼。一霎时,新愁旧事涌上心头,惆怅起来,竟然做了一首《西江月》,打油之余,聊寄情思。

戊戌年春,夜宿映秀小镇。徒步岷江岸,观花灿若星火,看水湍流如兽,夜色如禅。遂作此篇,记之。

世事无常如梦,欢喜又复悲凉。夜来岷江水声琅,枕上堆起波浪。

花开常恨春少,情深恐被天妨。今宵谁与共萤光,隔空心有所向。

5 救赎在北川

北川的老县城,柏油路面湿漉漉的。这的雨多,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就突然淋湿了你的眼。走在北川老城,天蓝云白,云彩底下却时不时滴几点雨,云在天上飞,雨往地下落,亦歌亦哭。路两侧都是苍灰色的颤颤巍巍的建筑物,以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定格在10年前的那一刻,唉,除了这些东倒西歪的废墟之外,有的楼房则蹋成了一堆碎渣,甚至还有的建筑完全被灾难掩埋,连一片瓦砾也看不见了,比如当年北川中学的教学楼……透过一些居民楼破损的窗口,我能清晰地看见阳台上积满灰尘的晾衣架,客厅里滑落到墙角的沙发残骸,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拉巴子和我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二人都沉默不语。

老北川,正是地震遗址所在地,看见它恍然被时光机带回到10年前,上班居家,酒肆茶舍,柴米油盐,养心养颜,小县城恬淡安适的生活,从老城的布局中可见一斑。废墟间的绿植和花树,在春天里依然张扬着自己鲜活的生命,尤其是那株碧桃,在一片断壁残垣间开得尤为浓烈动人,叫人顿生凄婉之意。唉,在地震面前,人、路、房、乃至山石都是不堪一击的,说毁就毁了,还不如这花木命大,逢春便抽枝发芽、开花散叶,真真令人羡慕呢! 3月末,正是临近清明,遗址间随处摆放着鲜花,还有祭奠的人正在焚化纸钱。我悄然走过一座又一座废墟,肩膀沉重,手脚冰凉,从后背到前胸都闷得生疼生疼,找不到丝毫出口。我的脚步那样轻,轻得生怕惊醒了地下的亡灵,踩痛了脚下的土地,两腿却沉重得灌了铅一样,我迈不开步了,我眼里的泪和着天上的雨洒在这片土地上,——北川,为什么我明明害怕心痛却还深深记挂着你,明明难逃悲恸却还想与你相见,明明近在咫尺却仍心有戚戚?灾难过后,人们常常幻想那只是个恶梦,人们希望能够遗忘,可是忘记,哪有那么容易啊。丧亲之痛,锥心刺骨,忘也忘不了,想又不敢想,心上的疮疤只有靠时间来慢慢愈合。“5.12”大地震,天崩地陷啊,不管是在恐慌中无辜罹难的平民,还是在凛然中牺牲自我的英雄,无论是在灾难中坚持自救的人,还是在哀愁中传递温暖的人,我们怎能忘记啊!那时候,血缘关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关系了,似乎每一条生命都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师生、同事、邻里、医患甚至是陌生的人,谁离我最近,谁就是我最亲的人,我愿意拉着你的手带你一起奔向生命的通道。你就是我的亲人!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们就是亲人!北川啊,即使我匆匆一瞥,匆匆离去,你带给我的震撼也不亚于飓风海啸,满目疮痍中足以再现天崩地陷的巨大灾难,遍地废墟间更能显现众志成城的忠诚担当。唉,我看“5.12”,不过是管中窥豹,尚且心有余悸,更何况亲身经历过的人呢?于是更加心疼拉巴子了。拉巴子,想哭你就好好哭吧。心里的痛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我暗暗对拉巴子说。

走出老北川,拉巴子嘴角哆嗦着,整个人单薄就像秋天风里的落叶一样,走起路来脚下无根,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我扶着她,她轻得像纸片那样依附在我的身上,直到坐上车,拉巴子仍像是中了蛊一样,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不敢惊动她,犹如不敢惊动襁褓中刚刚入睡的婴儿。她内心挤压的情绪太多了,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宣泄,这个过程或许还会很长,这个契机或许就在当下,只看机缘是否巧合。

从老北川往新北川去,有半个小时车程。忽然间,拉巴子的肩膀猛烈抽搐起来,身体晃动地如同电击一般,接着就是泪雨滂沱。这样哭了一会,拉巴子开始言语起来。

拉巴子说,地震那天,没有任何预感,真的,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谁能想到啊,老天爷打了个哆嗦,一切都变了。现在想想,那景象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更像泛黄的老照片一样勾起人无穷无尽的回忆,那些回忆,是霜雪凝成的,一直掩盖在她的记忆深处,它们固执地藏在拉巴子心灵的角落里,发出幽微而难以消融的寒光,尤其是当她想起疼爱她的外婆,想起她朝夕相处的同学,想起她可爱的小表妹,想起她认识的那些人,想起为了帮助他们而逝去的人。伤痛所在,情思所系,象征着幸福美好的新家园早已重建,逝者安息,生者幸福,是我们常说的话。幸福?我们是幸福了,可是我的幸福里少了亲爱的你,你救了我,你帮了我,你的灵魂将永远与我同在。——“地震后好几年,我常常在梦里惊醒,我担心现在的安稳转瞬即逝,我害怕曾经的噩运再次降临,我渴望温暖的阳光融化我心底的霜雪,我需要满满的安全感,挥霍不尽的安全感,可是,我的心太潮了太冷了,再灼热的阳光晒到我身上也变得温柔内敛。什么心理救助啊,专家咨询啊,都治愈不了我的心病,断不了我的病根,是我把自己的心蜷起来了,我不喜欢这样阴郁的自己,可我没有法子改变这一切……”拉巴子哭着说着,说着哭着,后来,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妈妈告诉我,拉巴子,你要好好活着,要为帮过自己的人好好活着,要替逝去的亲人好好活着,生命太金贵,哪一天也不能辜负了。”拉巴子说着,揩了揩腮边的泪,“再长大些,我慢慢明白了,要想送走真正的霜雪,仅凭外力远远不够,惟有靠自己心灵的光,才能照亮前边的路。这就是我长大后,选择到地震博物馆上班的原因。我不拒绝那些痛了。因为痛过,才倍加珍惜,才知恩图报,才能变成一团火,温暖自己,也照亮别人。人活着,太需要温暖了。”

拉巴子的话,彻底惊呆了我。她年仅25岁,何以对生命的感悟如此洞彻!拉巴子被泪水洗涤过的双眸明净地如同天池雪水般近乎禅的状态,无怨无嗔,不忧不惧。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我羞愧地自惭形秽,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我的思想何等鄙俗浅显,我以为,她受伤的心灵需要救赎,孰不知一味心存嗔怪,自怨自艾的人最可悲可怜,比如说我吧,曾经为了多少虚无缥缈的事情庸人自扰,我曾经把自己的欢乐和哀愁完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任性地如同没断奶的孩子,无休止地向他索取爱和温暖,一时满足不了我,我就闹腾的让他不得安宁;我得陇望蜀,我固步自封,沉浸在小情小爱中难以自拔,而少了悠然自乐的人生意趣;我心上的伤全是自己刻的,我的病根在于无名呻吟,任由自己的心失了宁静平和,滑向一片沼泽地。我实在是个鄙俗浅显的人。我忘了,我也是发光体。我忘了,只要生命存在一天,我们就有理由歌唱,哪怕调子有点忧伤。

沉思中,新北川就到了。

6后记

从汶川回来后,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山那水,那草那木,那人那事,想起那些白天和黑夜,想起我流过的那些眼泪,混混沌沌的思绪东奔西走,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那日,和朋友聊天,他说,人活着,每一天每一年都像手持票根,撕开后就展开旅程,身不由己投入一个又一个陌生,孤身漂泊,疲于奔命……我知道,他太累了。我们置身于拥挤的城市里,生活越喧嚣,人心越孤单,大家似乎什么也不缺,在某种意义上却又一贫如洗。因而,人人都渴望摆脱桎梏,解缆放舟,打开心门,悦己悦人。孤独的时候,你会想起谁?谁是你随时说话的人?谁是你放心说话的人?不假思索的信任,每每念及的温暖,这样稳妥温暖的情谊,你有吗?

一个月过去了,沉淀的沉淀了,清亮的清亮了。每当我心神不定,苛责怨愤的时候,关于汶川的丝丝缕缕就涌上心头,尤其是我流过的那些眼泪。突然想起何老师,想起拉巴子,想起岷江夜雨,想起映秀春色,想起满眼散落的星星点点的人性光芒,想起四处弥漫的直抵人心的仁爱之光,蓦然明白,原来,所有的泪都没有白流。

作者简介

王晓,河南省济源市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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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编:商林溪

本期编辑:长   城

本期图片:王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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