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无题》诗最多的当属李商隐了,最有名的是这首: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一直是当作一首爱情诗来读的,而且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那种:两人难得一见,旋即相别,执手相看泪眼,东风无力,百花也残。离愁别绪笼罩下,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从此天涯海角,云烟万里,是终生终世的相思。
如春蚕,作茧自缚,满腹情思,绵延不绝,直至身亡;如蜡炬,寸心自煎,终于成灰。一个晨起揽镜自照,惊见鬓边银丝,方知相思催人老;一个夜起望月,吟诗寄托情怀,不觉夜凉如水。
岁月荏苒,音信隔阻,你到底生活得怎样?只能寄希望于青鸟前去探看。忠诚,凄婉,绝望,让首《无题》诗有了种悲剧的美。
直到读周振甫的《诗词例话》,才知自己犯了个美丽的错误。
纪晓岚对这首诗的批示是“此亦感遇之作”,那么李商隐到底因何遇而何感呢?
原来这首诗是《无题四首》之一,另两首是: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最后一首是: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空长叹。
这四首《无题》诗的用意,在第四首里点明了:贵族的溧阳公主十四岁就出嫁了,而东家女因没有地位,已成老女还嫁不出去。这是在感叹自己像东家老女一样,在仕途上不得志。那么前一首的“相见难”、“百花残”、“鬓云残”、“一寸灰”都是指老女说的,托青鸟探看,为的也是出仕,蓬山正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当然,李商隐的出仕是想建功立业,所以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都是比喻自己不达目的死不甘心。“来是空言去绝踪”,那些说过提拔他的人也只给他留下梦想而已,让这个一直只能做小官吏、幕僚的他感慨良多。
原来,李商隐的《无题》还是古代文人梦想的入第出仕,建功立业,与爱情无关,更不涉相思。缠绵悱恻只是包装,就像“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张籍婉拒李师道的征邀,与妇人的忠贞守节毫不相关一样。
在读诗方面,汪曾祺有篇小文,非常简短,抄录如下:
苏东坡《惠崇小景》诗云:“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名句,但当时就有人说:“鸭先知,鹅不能先知耶?”这是抬杠。
林和靖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千古名句。宋代就有人问苏东坡,这两句写桃、杏亦可,为什么就一定写的是梅花?东坡笑曰:“此写桃杏亦可,但恐桃杏不敢当耳!”
有人对“红杏枝头春意闹”有意见,说:“杏花本来没有声音,‘闹’什么?”“满宫明月梨花白”,有人说:“梨花本来是白的,说它干什么?”
跟这样的人没法谈诗。
如何读诗,当时的诗人就已经互相掐架了。周振甫在《诗词例话》中所举,更加好玩:“唐诗绝句,今本多误字,试举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若你知道这出自明代三大才子杨慎的《升庵诗话》,一定会大跌眼镜吧?他那首有名的《临江仙》是《三国演义》的开篇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非成败,荣辱兴衰,尽在其中。
杨慎执着于“千里”不切实际,实际上诗人所写不是眼前所见之景,而整个江南春色。至于“鸭先知”,本就是一首题画诗,画是鸭而非鹅。
让诗意顿消的办法,大概就是求真、求实和索隐。拿诗当史来读,该是诗人的悲哀。
明末清初哲学家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有些人读诗“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遂据以为唐时酒价。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大钱’。就杜陵估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耶?其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诗里的酒,有时夸富,有时示贫,怎可当真?又想到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深夜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诗·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想念我,我可拎起下裳涉过溱水来找你。是说思念之诚,之炽,并不是说溱水可以随便渡过去。
吴乔在《答万季野诗问》中说了段话,大意是写史好比将米炊而为饭,但不变米形;写诗则已将米酿而为酒,形质尽变。如此,我们读诗的感觉,就是品酒的感觉,是微醺还是大醉,要看自身的酒力,更要看对诗的感觉——对,自己的感觉,不是诗论、诗话所能解决的。若一定要掌握了什么高深的理论再来读诗,就相当于学会了想象再去想象,习得了恋爱才开始恋爱。也像擦了厚厚的脂粉出来见客的风尘女子,再无纯真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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