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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逃离的家乡,终将是我归去的方向
老屋
2015-10-30

一种乡愁

郑嘉励

1,

我家老屋,是晚清建筑,三开间,两层楼,坐落于浙江省玉环县楚门镇外塘乡胡新村朝东屋自然村的乡下海边。

硬山式的屋顶,灰瓦两面一铺。台风天,屋顶瓦片乱飞、丁丁当当,听着让人恐惧。所以,老外的屋顶,每隔一段距离,就用几块石头,压着下面的瓦片。

屋脊的两端,高高翘起,像一朵卷云。屋脊正中的“火焰宝珠”,镶嵌着几颗绿色的碎玻璃,两侧另有些石灰塑成的杂宝花卉。这是老屋外观,仅有的装饰。

用来装饰的石灰,其实是蛎灰。海边不缺贝壳,有许多蛎灰窑,烧窑的时候,浓烟蔽日,很呛人。

台州椒江的海边,南宋时,有片牡蛎滩,宋高宗为逃避金人追击,避难于此,因此闻名。如今的牡蛎滩,全无贝壳的身影。老人说,因为长年烧窑,日子久了,搬空了无数年代堆积起来的牡蛎滩。

老屋的墙壁,以块石垒砌。石缝间,黄泥是唯一的黏合剂。块石和石板,是这地方最常见的建筑材料。

毫无疑问,我的家乡有很多采石场。温岭“长屿洞天”,如今是著名的景观,其实是个石板矿,只是历史悠久、规模宏大,采石留下的洞窟,格外壮观。

我从小崇拜石匠,他们的双手,将岩石切割成整齐的薄片,也能将不规则的块石垒砌成壁立的墙头。有一次,镇上的某个采石场,坍塌了,死人了,他们是每个家庭最壮的劳力,呼天抢地的哭喊,我至今未忘。

我上学后,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才知道有个叫鲁迅的人,有可能比吾乡的石匠更加伟大。

老屋内的泥土地面,不曾经过夯打,坑坑洼洼,每逢雨季,湿滑得像个溜冰场。

楼上的柱梁、楼板,有火烧的痕迹,是我爷爷儿时玩火所致。在楼上最隐蔽的角落,存放着两口棺材,我不敢靠近。大人说,这是我奶奶出嫁时最重的嫁妆,“有官有财”,寓意吉祥。

1979年,奶奶去世后,楼上只剩下一口棺材。

老屋当心间的门板,最是妙用,可以卸下来,当午休的床板,也可以当乒乓球台。乒乓球,几分钱一个,破了,贴块胶布,还能继续用。乒乓球在台子上,不合逻辑的弹跳,最锻炼孩子的反应能力,也最能给孩子带来欢乐。

门外本有一圈高高的围墙,可惜只剩下正前方的一堵矮墙。顺着墙脚走几步,在靠近村口的位置,有座碉楼,我们称为“炮台”。从楼下经过,可以清楚看到墙上的几个枪眼。

晚清民国的时候,海上有土匪,常有打劫、绑架的事情发生。这么说来,围墙和炮台是必要的。当然,除了实用,任何高大的围墙和炮台,都有另外的功能,那就是表明房子主人的富有和体面。这不奇怪,任何像样一点的民居,实用之外,都有炫富的功能。

从我记事起,炮台就不曾发过一枪一炮。但在我爷爷的话语中,这座废弃已久的炮台,关乎家族的荣光和羞辱。

围墙的前方,是条小河。清晨,河边传来家庭主妇洗衣棒槌的声音,铿锵有力、节奏明快。我每天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

夏日的夜晚,河边坐满了乘凉的乡亲。在河边,我听过这世界上最活泼的故事,比方说,有个“长脚老五”,双腿高得不得了,淌过东海,腿上沾满了虾米,回家洗脚,虾米可以倒满一稻桶;在河边,我听过这世界上最糟糕的故事,比方说,有个不正经的女人,偷人,第二天出门,被雷劈死了。

2,

2014年五月的一天,因为楚门镇城市化浪潮的推进,老家的房子,在我们的注目下,被一点点地拆除。不用半天时间,房子已夷为平地,满目狼藉中,曾经熟悉的一切只堪在梦中追寻了。

那是一幢小洋楼,始建于公元1982年。而此前的老屋,就是前文所述的晚清建筑。很多人说,中国古代传统民居最大的好处,就是讲究风水、冬暖夏凉。我不知道,说这番话的人有没有到东南沿海的乡下调查过,就我的经验所及,并非如此,夏日的闷热,冬日为北风所破,自不必提,每逢台风天,屋漏有如大筛子,住在屋内的人,无不胆战心惊的。

当1982年老屋拆除,建起新居,你完全可以想象当年我的欢欣鼓舞的样子。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时光,我家曾是村庄中最气派的洋房,三间两层,宽敞明亮。夏天,邻居都喜欢到我家乘凉。路人见了,交口称赞,这真是一户体面的人家——如果当时我已逾婚龄,上门的媒婆将会踏破我家门槛,可惜我还小。

其实,我家从来不算有钱,父母省吃俭用,能力犹有不逮,建造新房,所费不赀,向小舅舅借了几千元钱。这笔巨债,六年后始全数还清。只不过人们习惯以貎取人,以为住洋房的就是体面人家。

无论如何,举债建房,满足了少年的虚荣心。如果说我这辈子有过当有钱人的体验,大概只有那几年。然而,虚荣心终归是虚幻的。不久,邻居们纷起效仿,拆掉老屋,盖起新房。依照乡下的惯例,无论有钱没钱,后起的房子必定比隔壁人家的高出一头,如此这般,在攀比的舞台上,方才不落下风。不出十年,吾家锋芒全失,泯然众人矣。又十年,家兄与我都在外地工作、求学,老家只留父母居住,反正孩子不常在家,于是一切因陋就简、得过且过,吾家已然沦落为村庄中最为寒伧的房子之一。曾经的新居,如今倒是名副其实的老屋。

按照1982年的规划,三间朝南的老屋,东边间是给我哥哥的,西边间则是我的房产,以备我们将来娶妻生子之用。这是吾乡的规矩,祖传的家产,自东而西,付与大房、二房,直至于老么房。

由于经费不足,我的房产部分,也就是老屋的西边间,长期未曾粉刷,仅以红砖墙的面目示人。外头看着光鲜耀眼,里头却是破破烂烂,连一块楼板也无。这再一次说明,以貌取人是相当肤浅而危险的事。

好在我爷爷并不嫌弃,他大概不曾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缘住进洋房。1996年,爷爷在这间屋里逝世,享年93岁,此前的十几年,他一直住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房子里。

那时候,爷爷身体挺硬朗,能读点三国水浒。我有事无事,躺在爷爷的藤椅上读书,无非也只是这些书,大不了加一本《封神榜》,分不清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只管读下去就是了。

我记性不错,读过一点《水浒传》,就能把梁山好汉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别人听。乡亲们都夸这孩子聪明,日后是个读书种子。为了这点虚荣,后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也坚信自己能考上大学。我最怕跟路遥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在外头读几年书,最后,灰溜溜的,回家种地。

现在想来,过去的生活真奇怪,我们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不让别人失望。也许,这只是“虚荣”的婉转表达。

3,

1991年,我考上大学,离开老家,成了“吃粮票”的城里人。1992年,我还没有尝够翻身做“人上人”的滋味,粮票制度废除了,从此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是乡下人,乡下没田地,说是城里人,城里没房子。

谢天谢地,搭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在杭州分得一间陋室。斯是陋室,如“鸟笼”格局,摆下床椅书架,隔去厨房浴室,空间所剩无多,生活因此显得格外拥挤而充实。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不像老家的老屋,三间两层的洋房,里头空空荡荡,一对老头老太,终日大眼瞪小眼。

更妙的是,这里的居民,大家同住一幢楼好几年,彼此不通音讯,严格奉行老子“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格言。据说,过上这种生活的人,就是城里人。

我偶尔想,做这样的城里人,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回老家,住老屋的大房子,和邻居串串门。这么说话,好像显得我特别没出息,那么,我不妨引述陶公的名句,田园将芜胡不归。这不,我的趣味马上又显出很有格调的样子。

归去来兮,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参加工作后,我年年回家,一年不止两三次,住在老屋的日子不多不少,我与旧日的乡亲、昔日的玩伴,又有什么可聊的呢?

没结婚的时候,他们关心我的婚姻,说过去你读中学的时候,经常会有女同学上门来玩,过去这么有本事,如今却依然打光棍;结婚后,他们关心我何时生小孩,有点幽默感的人,甚至暗示这种事情他倒是乐意帮忙的;有了孩子后,他们又开始关心我的收入,得知我的工资水平,跟在皮鞋作坊、水泵阀门家具厂里打工的收入不相上下,他们的表情显得暧昧,不知道是为我高兴还是替我悲伤。

在城里,我感慨人情浇漓;在乡下,人情又浓到化不开,以至于全无“隐私”的概念。在城里,我在阳台上换衣服也没人管,在乡下,我穿着运动短裤跑步,也会招致闲言碎语。

隐私观念的缺乏,直接导致乡村的粗俗化。我们应该无话不谈,对吧?说不出口的话,等于见不得人的事。在乡下,什么样的话题都可搬上桌面,丝毫不会顾忌可能会给他人带来的伤害,人们习惯高声说话,仿佛嗓门越大,方才显得行为的光明磊落。

我曾经对农村的生活厌恶之极,到了城市后,不如意事十之七八,才又重生了关于家乡的“田园牧歌”的幻想。

1982年,我家造新居,也就是这里所谓的老屋。乡下造房子,很少有与邻居不闹矛盾的。说是邻居,其实都是家父的血亲。因为宅基地的纠纷,我们与大伯家发生多年的冲突。曾经亲如一家,转眼风云变幻,无论怎样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任凭什么烂芝麻陈谷子的往事,都被翻出来成为攻击别人的利器。

吵架越来越凶,彼此揭发的隐私,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人人都是男盗女娼,丝毫不在意这可能会给孩子们带来的伤害。家父读过几年书,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兄长,怎么说话都不对,只好躲在角落,唉声叹气;家兄与我,年纪尚小,插不进嘴、出不上力,像个窝囊废;战斗前线,只留下家母与敌人对峙,敌人以怎样恶毒的话骂过来,她就以同等恶毒的话骂回去。

如此的争吵,延续近十年,一有风吹草动,就彼此开骂。家母势单力薄,不能当舌战群儒的诸葛亮,跑回屋内,哭一场。然后,狠狠拧一下我的臂膀,要我好好念书,好歹上个学校,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老屋,给我带来过短暂的喜悦,后来则是我长久的梦魇。我在镇里的中学住校,休息日回家,终日闭门不岀,曾经天真活泼的儿童,如今是青涩忧郁的少年。我所有的梦想,就是逃离这地方。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领悟了人性中的些许奥秘,关于往事,我尽量釆取体谅与和解的态度。叔本华说,人是刺猬,离得太远则太冷,抱团取暖则彼此扎人,唯有不远不近,方才相安无事。

现在的都市,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远;传统的乡村,人与人之间,距离则太近。

老实说,老屋被拆除,我并不感到十分悲伤。我幻想,以后重新矗立的新居小城镇,将会建立起全新的人际关系,我们这些小刺猬能彼此保持尽可能适度的距离。

因为我逃离的家乡,终将是我归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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