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当我敲下诗歌女神的姓名时,电脑荧屏上出现了这样的词条:玛丽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的女诗人。少女时期即以诗行占卜了自己的青春、未来与死亡。她的诗句饱含热情、赞美、痛苦,大胆奔放,横溢斜出,应和了她跌宕的人生。她的作品是留给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笔宝贵遗产。与她同时代的诗人爱伦堡曾经评价她:“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
记得有一款CD香水叫“黑毒”,搬了几次家,像漂流瓶,N多年的香气仍深锁其中,它深紫棕的瓶身是最好的屏障,犹如墨镜下的双眼,它不清晰的波光令人莫测、胆寒。偶尔想起去嗅一嗅,香气还是那么浓烈而汹涌。我天生懒散、粗糙,还是喜欢自然、淡雅——淡至虚无,当初买下它的情景,已全然不在心上。由此,我想到茨维塔耶娃的诗与爱,似与“黑毒”所同——她外表冷、狠、不说话,内心却深藏着浓郁的旷世的芳菲。也许,柔软的内心在漫漫永夜的重压之下,更需要坚硬的铠甲作保护,以赢得最底线的安全。
我不喜欢金,它的光耀直截、刺目,土豪而霸道。我喜爱银,它内敛、沉静的质素令人稳定、自重。而茨维塔耶娃,这个具有“白银”精神特质的女人——诗歌中的姐妹,多么让人心疼!战争、革命、迁徙,小女儿早夭、丈夫被处死、作品遭封杀、十七年的颠沛与流亡……还有比她更倒霉运的女人吗?卫国战争爆发后,她和儿子被疏散到叶拉布加小城,她宁愿付出体力,但是一双会写诗的手去洗碗都要遭到拒绝。她一生孤傲、刚烈,心如奔涌的火山口,在被剥夺了爱情、家庭和挚爱的诗歌之后,她无奈地自我了结:自杀!如果此前她是雕花的刻刀,那么此刻,她成为双刃剑,更锋利的一面,留恋却也决绝地,朝向自己……
今天是独特的一天,早起,我去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归来的途中,一场大雪便铺天盖地。已是三月,惊蛰也已过了两三天,还有如此连绵的大雪真是令人惊诧。但我知道,这三月的雪虚张声势,是弥天大谎,转眼之间就会被看不见的阳气戳穿——是的,时辰一到,什么都会显现。犹如茨维塔耶娃的命运,尽管她毕生怀着一颗“艺术世界的良心”求索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的奥秘,尽管她一生都在追求爱情,渴望心灵之爱……而终不得。但是,她把寂寞的诗名留给了世间,如春草,生生不息。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二〇〇七年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时候。一个下午,大约是林莽老师和一些诗友与我们诗歌小组的同学座谈,我和叶舟挨坐着。在别人谈话的间隙,他在小纸片上一笔一画写下这首诗的前两句,并拿给我看。立刻,我的心疼了一下。他说,有一次他和朋友们在一家饭店吃酒,在酒店的某处写着这两行诗,他即刻对那家店主人肃然起敬。
是的,刚读到首句,心就跌落谷底,四处是无边的黧黑的洞穴,眼前飘游着发如灰、眼如潭的垂垂暮色——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阅尽人间沧桑、饱尝生之苦难后的坚韧之境。
她是一块煤,直至燃成灰烬;她是乐韵中起舞的天鹅,直至旋舞成泥。是灯塔,照耀;是黄昏,铭记;是坚硬的铁轨,返着寒光;是怒涛的大海,吞噬罪恶……她写《我的阁楼,我的宫殿》,却终生无所栖居;写《空气之歌》,却难以自如呼吸;写《我坐着,没有说》,我们却知道了许多许多……十八岁,她还是妙龄少女,而她的第一本诗集名字却叫《黄昏的纪念》,这难道是宿命?大爱(爱祖国)、小爱(爱家人),均不得——她绝望的爱,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如凌厉的“金属之上的光”,如“天空之上”的葬礼,寒凉、凛冽、陡峭。但她端坐如失眠的火山,威仪如王。而俄罗斯的忧伤,却在她的心中软软、潺潺成一条明亮的小溪,为“约会”虚设了背景,成为她人生的另一个基调和不灭的理想——终其一生,她始终与亲人、祖国,隔山隔水地遥遥相望……
诗人布罗茨基曾在一次国际研讨会上宣称:茨维塔耶娃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有人问他:是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吗?布罗茨基说: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是的,喷涌的才情、高贵的灵魂,给了她不竭的苦难,也给了她至高无上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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