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如幻包子脸

徐棋楠（深圳）·果下马

未料是暗淡的二月。除夕夜，妈妈摔伤入院，又兼屋漏，诸事瘫痪，不免将迁延数月。想起王尔德所写：人生的秘密是受苦。年后暂别，父亲站在靠小阳台的背光里：“原想带你走沿运河一条路的，还要去红梅公园看看梅花。”言下若有遗憾。我笑着宽慰他，年年看梅花，其实不遗憾的。

他不晓得年前我已看了一通梅花。小年夜，并在上博看了吴湖帆鉴藏书画特展。冲着宋刻孤本《梅花喜神谱》去的，那花谱放在显著位置，只摊开寥寥几页。参观人少，珍品很多，细观所爱，自然不胜欢喜。其余仅草草浏览。想我向来鲁钝，每一回博物馆盛宴，饱览好比牛饮，不过想着海上巨藏，在吴湖帆本人，也必不曾一股脑儿赏玩，才安下心来。

从前清箱珍秘绝少示人。近现代出版的《梅花喜神谱》，大多切去其题跋，也切去了不少看头。如册首敝乡冯超然的墨书，慨叹与吴湖帆交情十年以上才得以共赏，也很自矜，因这谱子是数百年来藏书第一人“佞宋主人”黄丕烈的故物。黄丕烈学问好，嗜宋本如命，是较早的书主。更早的主人还有文徵明，不过在文徵明那会儿是线装，到吴湖帆手里才恢复原来蝴蝶装版式。题签有好几人，罗振玉、郑孝胥、吴湖帆，以及一位不知名的王爷，瞧他们比之赛之，真是郑重其事，各种讲究。

一书辗转递藏，为历代主人宝爱，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大抵是版本的稀缺矜贵与收散故事。学者更研究它的艺术价值和析出信息。查宿白先生《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可知，南宋时期，临安府刊工最为精良，受其影响，婺州书坊雕印也盛。现存《梅花喜神谱》上下二卷，景定二年重镌，便是金华（婺州）双桂堂所出。我在一个回南天里，逐字逐句读中华再造善本《梅花喜神谱》，北京图书馆版，影印水准之高，不定心看，几可以乱真。天渐渐昏蓝，到深夜犹不能释卷，抛开版画史，分明只是一本暗香疏影的书，一个叫宋伯仁的人，描绘了一百种梅花情态，配了一百首诗。

序文长，很动人：满肝清霜，满肩寒月，不厌细徘徊。然而，他实在是不甘于寂寞的。欲望不成一件事，求不得一处地位，只好在梅花上安顿。寥落之余，画下蓓蕾四枝、小叶十六枝、大叶八枝、欲开八枝、大开一十四枝、烂熳二十八支、欲谢十六枝，就实六枝。上卷末“侧面”一枝最好，配诗也发散得好：相见是非多，但旁观便了。底下钤朱文长方印：绍兴旌忠哀节之家。

所谓喜神，钱大昕称是宋时俗语，谓写像为喜神也。这说法来历不明，我将信将疑。因为枝头如幻、朵朵玲珑的包子脸狡黠可爱，真的像喜神啊。骗人说皮卡丘原型，也有人信呀。

梅花绽放如雾，已在春寒。赏梅，拍合影，朋友们说，不说“茄子”了，说“解救”吧。人生处处不容易，她们齐呼“解救”，笑靥如花，也算一幅梅花喜神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