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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的故事

九岁以前,我一直在乡下生活。跟所有的留守儿童一样,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我们村庄在湘西南地区的一个丘陵地带,有山有水,村落依水而建,山只是小丘陵,不至于要翻过几座大山去上学,村与村之间的马路还是齐全的。村落挨着村落,用不到五米宽的毛马路相连相隔。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们村党支部书记的孙女。我们两家相隔不远,他们家在我们家后头,她每次回家都会经过我们家门口。


姑娘叫小君,比我大两岁的样子。她爷爷当村委书记那会我还很小,我经常站在爷爷家门前的影壁旁看过往行人,她爷爷经过的时候腋下总夹着公文包一样的东西,而她背着漂亮的书包走在她爷爷后面,从来只用眼睛余光看我。


因为小君的爷爷在村中位高权重,小君当年的形象就是我们村的公主,人长的漂亮,家世又好。所以她走路姿态高傲,说话盛气凌人,经常穿漂亮的裙子,在小伙伴中自豪的炫耀说是她爷爷哪个领导朋友送的。


从幼儿园到小学,可能是爷爷的光环带来的庇佑,她的学习成绩在我们那土墙堆成的学校里一直很优异,从老师到校长,从村民到村长,无不是对她竖起大拇指的。就连我的爷爷奶奶,也会拿我跟她做比较,每当这时我就自卑到无地自容。


我曾经去过她家玩,看到满墙满墙贴的优秀排名和三好学生等表彰奖状,我都会自惭形秽。虽然我也不差,但是比起她的奖状数量,简直少得可怜。


因为这种心理上的隔阂,我也就不爱去她家玩。我和她见面的机会除了在小学里升旗仪式她当标兵,或者全校颁奖仪式里远远看一眼领奖的她,听一听午间广播里她的播音,就是她经过我家门前时她用眼角余光和我打招呼了。也会经常听到她又得县里头的作文比赛的大奖,数学竞赛第一名,演讲比赛第一名。所有的第一名都是她的。


我觉得九岁以前我是笼罩在她的阴影里面的,包括我们同村的很多小孩都是,家长们都把她当作标榜去要求我们,苦不堪言。


后来父母经济条件允许,接我去一个海滨城市念书,我总算摆脱了她的阴影。不过刚去城里也和新的学校和同学们相处的很艰难,毕竟是乡下去的土包子,很多课程内容都没见过,因为没学过英文还被迫留级,就连普通话的口音都会被嘲笑。很久之后,吃了很多苦,我才真正融入进去,可见当年乡下的教育状况是多么的令人担忧。


这当然偏题了,赶紧进入正文。


十五岁的我进入了叛逆期,和父母的矛盾激化,又加上当时我父母并没有那个城市的户口,我根本无法在那个城市考取大学,于是父母决定将我送回户口地读高中,我简直迫不及待离开他们。因为读高中都是寄宿,在我的想象里简直是天堂,再也不用被管束。


回老家之后我确实自由了不少,但是完全没想到家里的高中教育跟监狱一样,教师竟然可以随意打人,我有次数学题又两道没完成,被我那脸上有颗痣的数学老师一板子下去手就肿了一周。我这还好,还有考零分写检讨在全班面前念的,还有被拳打脚踢直接扇耳光的。


那是我认为我这辈子最没有人权的阶段(呵呵,其实是生出来就没有人权好不好),不仅当奴隶一样的圈养,并且大多大字不识的家长还鼓励老师放手去揍,不用给他们留面子。


我就好奇了,你们满是泥巴星子的脸上哪来的面子。


不过农村信誉棍棒出孝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我相信以大家现在的眼光来看,寒门出贵子,估计只能报以呵呵呵呵了。


回老家读高中第一年,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去适应,跟所有同学一样去害怕老师去畏惧学校的制度,被逼迫着去学习。每个月放假回一次家里(高中学校在隔壁镇)和爷爷奶奶生活两天。


因为我降了级,所以以前的小伙伴都高我一届,后来渐渐的在小伙伴的口中才知道,小君去了另外一个镇的第三中学读高中去了。


回来读书以后再回乡下,爷爷奶奶也从来不拿她来跟我比较,我几乎要将她忘记,重新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恍若隔世。


她大我两岁,也就是我高一她高三。高考,她现在就面临着这个坎。

可惜她不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们放假的日期也不同步,所以我念了快一年的高一才第一次在爷爷奶奶家那快倒塌的影壁旁见到她经过。


她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曾经的漂亮长头发也扎了起来,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低着头走过我家门口,和所有被高压笼罩的高三学生并无两样。


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当年光彩照人的她,估计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低头走路。


后来我和爷爷奶奶交谈,有意无意提起小君,爷爷说,小君爷爷不是村书记了。我才恍然大悟,哦,可能就是这样,她身上曾经耀眼光环就理所当然的卸掉了。


回来读书以后,我接收到了几方高压,接到的所有电话都是轰炸,要好好学习啊以后考取好的大学巴拉巴拉。农村的孩子估计都能明白我,农村的孩子如果不考上大学无非就是高中毕业出去打工,前途茫茫。如果考上大学,就能从大学这个平台重新起跳(事实证明也是想多了)。


就这样,我迷迷糊糊过了我的高一,虽然各方压力山大,但是依旧不能碾压我贪玩的本质,上课看小说听音乐,下课偷瞄帅哥,办理代人写情书业务,我都是得心应手,根本没空学习,可想而知,重点班成绩排名肯定是我垫底,所以班级后两排座位长期被我承包(我们学校是按照成绩排名自选座位,由第一名到最后一名)。


高二,无非就是换了个班级上课,对于我来说都一样。一切都缓缓地朝着高三行进。


可是某天在乡下爷爷家突然我又看到小君经过,她似乎胖了点,头发也剪短了些,胡乱扎在脑后,脸上又两坨高原红一样的东西,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活泼美丽。她依旧低着头走路,慢慢的走,似乎不想回家。


我看着她那硕大的书包猛然反应过来,她没考上大学,复读了!


在考上大学是家族荣耀还要大摆宴席的乡下,她高考失利可见她会受到什么样的心理创伤。她自己给自己的责备,她父母家人给的言语上的伤害,甚至是村里家家户户异常的眼光!


从这一刻开始,我似乎有点同情她了。


但是立马又想到了小时候她用眼角余光看我时的深情,所以同情转眼即逝,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的窃喜。


紧接着我高三。虽然有点玩世不恭,但是毕竟是面对人生第一个大选择,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我才开始正式的投入学习,但是似乎晚太多了。怎么考六门课都是三百来分,简直要精神分裂。就这样,我临时去报考了美术艺术生。很幸运,过了艺考。但是回到文化学习上,怎么拼命学习依旧纹丝不动。高考前三个月还是317分,简直想把书一扔一走了之。当然我在那个环境中听过太多的关于高考压力太大自杀的前辈门,长期服用抗压药物的同学,还有临时弃考的同学等等。

我几乎都没空去关心小君现在的生活如何,可是当我再次回家,依旧在门前看到了她!她竟然和我一样在准备高考。只是她更胖了,一米六的个子起码有一百二十斤,浑身臃肿,书包巨大,头发也剪得很短很短,一直低着的头显得更低了,脸上的阴云从来都不曾散去。


这一次我是真正的同情她了。处于同一个环境,我知道高三面临的压力是多么的巨大,所有人的期盼,还有自己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一切都接踵而来。我也听到父母半恳切半威逼的话语,这真的像噩梦一样魂牵梦萦。我开始后悔我不上进的高一高二,拿着大好的时光去浪费。我不想去出卖体力打苦工,不想这一辈子都活在最底层脸上永远沾着泥土星子,再重蹈覆辙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后代身上,提供不了好的学习条件却还要逼他们去要死要活的考大学。


很奇怪的是,我的大多数同学竟然是没有思想的,他们很多都在昏昏度日,完全不想如果考不上大学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规划,女孩子无非就是找个所谓的好对象当长期饭票,生几个孩子安稳的过日子。而更多的男孩子竟然是沉静在网络游戏里无法自拔,半夜翻墙出去网吧通宵游戏,越是临近高考越是夸张。谈恋爱的同学似乎也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在拼命的恋爱,不知道是为了宣示青春,还是为了飘渺的未来。


后来终于迎来高考,第一天考试的时候我来例假,考数学疼的睡着了。醒来之后我都不知道身在何处。匆匆填写了一些我会的就交卷了,后来的科目我也看的很平淡。我抱着高考失利后我会背着我大包行李去某一线城市努力工作的念头,打拼个五年十年,说不定还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困境。


可是后来城里出来简直不敢相信,单凭文化成绩我都过了二本分数线。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老天爷简直瞎了眼了。


接着我收到录取通知书。觉得那生活简直是我偷来的,我至今都记得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阳光是那么的温和(八月中旬啊亲)。

后来我欢欢喜喜去读大学了。


听人说,小君还是没考上大学。读了三个高三,她始终没考上大学。

我深深替她惋惜,但是也无能为力。可是接下来的听说简直一个比一个夸张。


可能拗不过年纪,她放弃了复读,被以前的同学邀请去了上海某家公司上班,还谈了个男朋友,都快订婚了。当时候我在心里舒了口气,命运总算放过了她,接下来她的日子哪怕平淡,也不会被日日夜夜被高考折磨了。


过了一年多,我再听到她消息的时候又咂舌了,她被传销组织骗了,男朋友发现抛弃了她,她家里人花了五万多块钱才把她赎了出来。

五万多块钱,对于一个源生的农村家庭来说,其实是一笔大数目。我不知道她的家庭成员是怎么对她进行言语上的责备和攻击,我也不知道她自己怎么走出这种心灵困境。


连续的高考失利,被传销组织骗去五万多块,被男朋友抛弃。


我感觉她是被上帝抛弃了,我深深替她扼腕叹息。


后来我念完大学,懵懂的走入社会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和我当你年想象的大不一样,我们乡里来的孩子生存的机会简直比门缝还狭窄。不过,哪怕是苟延残喘,还是得生活下去不是。高考那年都没放弃,这个时候再放弃,岂不是有点奇怪了。


最开始因为身体不太好,我立誓要当个自由职业者。懵懂两年,也过过下顿没饭吃的日子,但是一切都好了起来。现在的我不用朝九晚五,一周工作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小时也能养活自己,满足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可谓已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


但是还是远远不够,离我真正的梦想和憧憬还是差太远。


乡下那个地方我不敢不想再回去,不管是思想观还是经济水平,我在那里里肯定都活不过三天。我暂时只想继续在城市飘荡,或许等到某一天,我觉得一切可以给我安全感了,我再安定下来,组建一个家庭,养一只猫,生一对健康的子女。


其实这个故事好像一直在讲我的屌丝成长史对不对,其实不是的,现在我们重新再回到小君身上,我来做一个简单粗暴的结尾。


去年底我听朋友说她结婚了,对象跟我一样,也喜欢一些传统文化的东西,没事摆弄一些珠子文玩什么的。我说哦?朋友说她现在是某家上市照明公司的区域经理,年薪起码在50W+。


WTF?


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苟延残喘至今才能喘口气生活,为嘛一个没有读过大学还被传销骗的人能轻轻松松成为某上市公司的区域经理还拿高薪?


后来我一想,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多少海归都无法达到这个水平,为什么她可以?


后来我总结了一下,这个既可以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可以叫做事情的两面性。小君的童年就是蒙着光环成长的,那时候的她自信漂亮不可一世,后来遭受环境的重创,被高考击打的抬不起头,被传销骗去了一大笔家庭积蓄,被男人抛弃,承受能力差一点的人估计早就跳井了。在我不了解的这三年,她必然重新找到了曾经自信的自己,重拾信心,没有什么比当时的她的处境更糟糕,她肯定是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大家别忘了,就是这个可怕的传销组织,这是她最应该感谢的合作单位。


传销无非是洗脑,首先对自己自信才能骗到钱对不对?小君所经历的那高中五年,都在阴暗中度过,没有自信,没有成就,没有光环。传销组织给了她集体的温暖,给了她自信,鼓励她,培养她,给了她新的希望。


所以她重新拾起当年光环傍身的她,哪怕在传销梦破灭以后,她的人生也已经不像高考时候的她,她已经充满了自信和活力,一切的困难对她来说都只是过眼云烟。所以经过三年的拼搏和磨砺,她见证了她自己真实的社会价值。


并且她找到了真正欣赏她的另一半,从没有高学历的乡巴佬成为了上市公司的区域经理,可以说走向了她人生这个阶段的一个高峰。


我这里不是鼓励大家去和传销组织进行亲密的合作,而是从这个故事得出一个道理,我们遇到再大的事情都不要对自己放弃,如果现在的自己已经困难的难以前行,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下一个成功就在不远处等你。


如今的我还是没有和小君联系,她有她美好的生活,我的生活不好也算不上坏,我想,我再努把力,我也可以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人生不在攀比,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对高度文明的社会充满期待,既然暂时无能为力去到高度文明的地方,那么我就先改变我自己,让自己成为高度文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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