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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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写道:“譬如我从印度或哪个国家突然被老鹰抓起来,咣当一下给丢在日本沼津一带的海岸,冷不丁发现这座山,不至于那么惊叹吧。正因为事先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才觉得美妙,不然,完全不知道那些俗不可耐的宣传,对素朴、纯粹、空虚的心到底能打动多少呢,那样一来可就是一座多少令人沮丧的山。”富士山没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趣,太作几何状,按说不符合日本人喜爱变态的审美,如陶器的歪瓜裂枣,莫非这审美意识是出于对富士山印象的反动?
驱车走老路,几近御坂岭顶上有隧道。因为下方修通新隧道,这条隧道就成了旧的,更显得狭窄、阴暗、潮湿,很有点瘆人。穿过去回望,洞口上刻着“天下第一”,若赶上晴天,这里是眺望富士山及其脚下河口湖的胜地。近旁有一栋木造二层楼,叫“天下茶屋”,卖汤面、烤饼之类的饮食和土特产。楼上有一间太宰治文学纪念室。原来1938年9月太宰治在这屋里住过两个多月,写了《富岳百景》。这座日本人仰为灵山的最高峰在他眼里却是“低。与山麓的广大相比,低。有那样的山麓,至少要再高1.5倍”。富士山在天空画出一个大钝角,跟德川家康打天下的石川丈三形容它好似“白扇倒悬东海边”。
近现代日本画巨匠横山大观一生画富士山一千五百幅,或群鹤飞翔,或红日高照,画的是不二雄姿(富士山也叫不二山)。他说:画富士是画自己映在富士上的心。而太宰治有一句名言:“月见草和富士很搭配。”月见草傍晚开花早上谢,白天看不到“鲜艳地开着黄金色花瓣”,那应该是映在他心上的——“月见草飒爽地和3778米的富士山对峙,纹丝不动,怎么说呢,简直想叫它金刚力草,坚强地挺立,太好了。月见草和富士很搭配。”(注:1828年测算富士山高为3794.5米,2014年公布为3775.51米。)
太宰治师事井伏鳟二。川端康成说他生活有厌云,佐藤春夫把他写成性格破产者,井伏却要振作他,邀他来天下茶屋,并为他撮合亲事。《富岳百景》里用陆军实测图指摘画家们夸张富士的挺拔,就是借用了未来老丈人、地质学家的藏书。这个万把字的短篇小说更像是随笔,随意而滑稽地一枚枚排出富士与人的场景,写法像葛饰北斋画《富岳百景》。最妙的是他在东京的住处醉酒,从厕所窗口看见富士山,一个小而白的三角,不就是一幅北斋浮世绘么。
不知太宰治天生是无赖性格,还是在文学上装无赖派,正以为他终于认同了世俗富士山,最后却说了一句:甲府的富士把脸从群山后面露出三分之一左右,像一个酸浆。
天还阴着,不见富士总有点遗憾,好像望见它出游才正常。朋友说,半山腰上外国游客如云,似乎比日本人更“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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