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

　　钱红莉

　　在超市冷柜里看见青团，绿茵茵的，往事一样挤在一起，拿在手里那一瞬，有了怔忡，仿佛提醒了自己的来处——皖南乡下，但凡杨柳鹅黄初上之际，蒿子粑也登场了，嚼在嘴里，一点点的清苦，口味里尽是冲淡之气。一江之隔的池州地区倒热衷于青团，我们那里是蒿子粑，材料一样，形状各不相同罢了。

　　皖南水乡，所谓稻米黍麦，在平时似乎也玩不出什么名头来，只有等到春天，野菜大面积上市之际，才能把生活点缀得花样翻新一些，比如漫山遍野的嫩蒿子，把它们掐回，挤出绿汁，掺到米粉里，隔水蒸，在味觉上是那样可口，于视觉上简直是艺术品，那种绿，如在流动，碧波一样浩荡，唯美，适合观摩，而不是一口吞下。世间好的东西，都具备让人舍不得的品质，比如蒿子粑。

　　还有马兰头，在田埂上，或者水洼之地。惊蛰以后，一簇簇的相互邀约着，赶前赶后地绿了，到后来，绿得要跳起来，像一个暴脾气的人，但，初春的风毕竟有些寒意，马兰头们热烈地拥在一起相互取暖。我们小孩挎着篮子去割，一会儿一篮，河边洗，清澈的河水，鲜绿的马兰头沉浮——那个时候，对什么都有爱惜之心，不过是拿回家给黑底白花的猪加餐，好斗的公鸡偶尔莅临一下，毕竟闻不惯马兰头的药味儿，又悻悻然走远……在春天，由于野菜的滋养，连我家的猪都变得冲淡平和起来，不再轻易发脾气，用大尖嘴把猪栏糟蹋得摇摇欲坠了。

　　后来，移居城里，不能养猪了，每年春天，我们会亲自吃起马兰头来。无非淖水，把青气和苦味沥掉点，滴芝麻油，口味重的，稍微加一点生抽——春天，人易犯困，但只要吃上一两口凉拌马兰头，就会醒过神来，说神奇也不神奇，来自于野地的植物，天生带有天然之气，就把人身上的那种混浊气赶出去了。尤其，人在城里呆久了，被所谓的文明洗礼以后，身上的市侩气一日浓似一日，在春天里更易困乏，吃点马兰头解一解，便会醒脑些。古代的和尚为什么心宽体胖？那也是吃野菜吃的，没什么重油大荤，身体反而强健。身体好了，心当然会宽。这一切都拜绿色植物所赐，也没什么奥妙之处。

　　然而，在春天最幸福的事，是能吃上荠菜。荠菜的香，是奇异的香，本质里有传奇色彩，没有什么可以攀比得上它，比腊梅的香味更幽远恒久，仿佛实实在在的陪伴，尽管不着一字，却那么让人安心沉迷。一般我拿荠菜做汤喝，油略微重一点，骨头汤最好，烧滚，下荠菜，趁着鲜碧尚未褪色，把火关掉，捞到饭碗里，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荠菜要一棵一棵地夹，因为好吃，所以爱惜……间或，瞅一眼窗外，满天地春光，季节盛大啊，适合抒情。

　　我想，在春天，人类身上的动物性可能会少一点——通过野菜这个介质，人身上的植物性会多一点——这不仅是物质的滋养，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提携，从而让人走得更远一些。说到底，这都是虚无的东西了。可，我们的生活里，哪一刻能缺少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尽管它是那么缥缈无形，却那么值得人倚靠。

　　说这些，还忘了个名角——蕨菜，这个菜挑地方长，山里才有，尤其黄山一带多。我们吃到的是些脱水干货，老得很，错过了蕨菜的最好年华了。其实，吃蕨菜，还是嫩的靠谱，无非凉拌，脆生生的，像一个能言善辩的黄花大闺女，原本生得美，话又讲得漂亮，没人不爱的。

　　在皖南，春天总是刮大风，人歪歪斜斜地走在风里，或许有一些惆怅……为什么惆怅？那些漫山遍野的野菜，再不吃，就老了，可又总是吃不完，尤其 荠菜不等人，总让人惋惜，昨天挑两桶水路过，明明还是绿嫩招展的，待今天扛一把锄头去坡上，人家就气呼呼开起了花，细碎小白花，像极女人的心思，总是埋怨不停：你不是不在乎吗，老娘今天就老给你看！最后弄得双方悻悻然。

　　所以，春天里，想看花就赶紧去看，想吃野菜就赶紧去采，不能懒，不能懈怠，出名要趁早，生孩子也要趁早，吃野菜更要趁早。不然，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