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晓利的笔记本

    李皖

    2015年，专辑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　不仅将万晓利自己的抑郁症体验推到至深情境，而且，这也是张楚　《造飞机的工厂》　(1997)、窦唯　《艳阳天》《山河水》　(1995、1998)　之后的一个极致。若非它已发生，我们将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一种作品出现：它在艺术形态和艺术家心境两个方面，都到达了让人想象不到的程度。

    时代转变的压迫和漫漶，如此沉重绵长，“90年代”继续，延伸到新世纪，延伸到2015年。

    新世纪初，在万晓利这个名字甫一出现之际，他是近似崔健那样的一个人物，起码，是受着崔健的激荡、也冲着那样的目标去的，一个外省的小地方青年，怀着那样一般抱负，走进了京城。但《走过来走过去》　(2002)　之后，事情的演变脱离了轨道，《这一切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2006)　变成了个人的噩梦，《北方的北方》　(2010)　变成了更深的噩梦。抑郁成为压倒一切的东西。这抑郁已经是抑郁症，呈现出完全闭合的形态。世界关在外面，已经不存在，只有这一个完全个人的、里面的世界，像个黑洞，吸落吞噬着一切。

    已经是极致。但极致之外，哪想到，还有极致。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　面上听起来，尤其是那些表义明白的曲目，是完全的看开，一些想法开释得幽默得令人发笑，可真实是，这是至深的抑郁、孤独，是要人命的低落、失落。

    《初夏》　讲一个写作的处境。在写歌，可是邻居的空调声，轰轰响，响得受不了。一番思想斗争、内心交战、自我劝服……之后，索性放弃抵抗，把音乐当背景，让空调声来作主奏。仔细听，那空调声———“嗯，不错，既缠绵又煽情”。索性把音乐停下来、插头拔掉———“啊，真美妙”。

    《土豆》　从土豆开始：

    既然土豆的成份　主要就是些淀粉那就不应该拿它去和菠菜比什么维生素A

    可以用它和辣椒炒一盘醋溜土豆丝又香又辣又鲜又脆　直接可以当做主食

    它也含维生素A　硫胺素比菠菜多放很长时间　也不腐烂

    天哪，这是歌词!　然后从土豆，这样子谈到夏天：

    既然夏天就是个又闷又热的季节

    那就不应该拿它去和冬天比谁凉快可以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出去遛遛

    又晒又出汗又排毒又活血不用再花钱去蒸桑拿

    也运动了，也散心了周围的环境也摸清了

    由此再谈到孩子的教育，冷水煮青蛙；再谈到爱情的不如意，说随便去哪儿吧，反正总会有个姑娘，“在等着在等着/她的烦恼在等着我”。

    尤克里里，一把纤细的、小小的，像吉他不是吉他的小吉他，把这盘土豆丝炒得无忧无虑，欢快无比，好玩得不得了。可是那抑郁，这锅里冒出来的那热气，已经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升起，升起，升起，升起……

    尤克里里配唱的五首，构成了歌曲艺术中抑郁症状的新的形态。完全的看开、开解、开通、释然，全无所谓，却是最极端的抑郁，是抑郁最深度的样子，而且，它是要命的，如此白热化，已深入到看不见。

    以变形现实的方式，《夏末》　交代了这抑郁的可能来由：夏天突然过去了，在那一场战争中千辛万苦修筑的地道，开始的故事，突然稀里糊涂结束了，变得毫无意义!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人们穿上了新衣服，多么好啊，“妈妈终于有了时间/问孩子你为什么还哭”。“孩子你为什么哭/你也穿着新衣服/难道你不喜欢这颜色/孩子还是哭”。

    《孤独鸟》　深具魅力，以万晓利最擅长的动物寓言的方式，经典化，纯粹、完整而隽永。它是理想的创作，并非不受控制，而是自然到了随性，幽默地在暗处嗤嗤发出漆黑的寒冷笑声。歌曲每一个部分都颇堪玩味，不管是曲、唱，歌词的每一个修辞，还是配器的每一个声音，都迷人之极。它开宗明义，有解释这抑郁症之迷人的精深的心理学：“甜蜜的孤独啊/从不会让人伤心/只有你才能帮我度过这寒冬/她会把偷懒的星星摘下来给我/看它就会发光不看它就熄灭”。

    这首歌画出了深度抑郁的安静肖像，而隐去了背后的躁郁、危险：

    有一种鸟没有烦恼

    不去干扰也不被干扰偶尔也会整理下羽毛对着镜子哈哈大笑

    有一种鸟最擅长恋爱

    自己是自己的情人

    跳着刚刚发明的舞蹈跳着跳着就忘了睡觉

    心理疾患的痛苦彻底美化了，转化成了幽默，兴致高飘，甚至于自赏，令观者瞠目结舌：这样难过的苦楚，如何能够如此洒脱，变成了浑不吝的乐观呢？　但真正的惊奇、全新的尝试是　《土豆》　《初夏》，是　《空对空》，是专辑同名曲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后面这两首歌所呈现的，是连万晓利自己也没想到的方式。抑郁的深处，是不被控制的一环套一环的胡思乱想，是一个念想渐渐变形，每一下都跑出去一点点，最后却变成完全脱轨的不能辨认的思维的混沌、模糊。那个整个状态是异常明确的、强烈的，虽然那些话是不明确的，但每一句话也还是明确的；你若了解道这症状，甚至那些话的来影去踪也都是明确的。这可以解释　《空对空》，至于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是几乎原样的精神病思绪记录，据说写于未开门的游泳馆门口。它的外表既无痛苦，也不沉重，相反不乏乐趣，轻飘飘的，像一个心意结的影子，像走神中做了一个梦。但是不安还是相随着，虽然隐了形。以这种方式，显示出了那纠结实际的沉重。

    其他的，《操场》　是出心理剧，就是握着女人的手，坐在黑夜里，一动也没有动，但心里的戏，跑出去很远，连翩走动。这种不完全的病理文字，加上了有意识的控制，是半清醒的，可以作艺术创作的典范。《水城》也一样，它的潜意识絮语是生活速写，有实在依据，真实，甚至更真实，音乐是对那一份真幻/内外/心理真实的再造。《老狗》　与　《夏末》　类似，再一次流露了这抑郁的可能来由。老狗其实是作者自况：没兴趣跟你玩了，“乐趣呀从来都是相互的”，既然你已感觉不到，那么我不如做个白日梦，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这首歌揭示了歌手与受众之间的断裂。

    《丝绒蝴蝶》　又是杰作，就以歌手与受众之间断裂的方式，词义不能抵达，却也具足圆满。意义你可以自己去想，当作思念，依恋，难以割舍的牵挂，那它就是。“有财”也许是一条狗，这歌在讲人与狗的嬉戏。但那种深情，一样的。狗与人、人与人一样，这个人就是那个人，也一样。迷迷糊糊中肯定了，抑郁中还是深深眷恋，有爱。所以才能有这一出，有现在这一张唱片。这已经是一个证明，是更深刻的肯定这悲凉人世的力量。

    专辑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　是一个人的疾苦，只关涉个人，没有其他的人世疾苦。全部都在外面，这个人曾经关切的一切都在外面，因此这痛苦是深重的，却又苍白、软弱。经过这十多年，对万晓利这个人，已经能看得很清楚，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手艺人。对技艺钻研的热情极高，悟性极高。对不同乐器、录音制作技术，上手极快，工匠才华过人。眼下这个电子音乐器材小型化、个人化的时代，他算是赶上了。吊诡的是，也正因为如此，因为这一份才华，也助推了他抑郁、孤独的加速形成。

    他就这么钻进去了。由一个乐队工作，改变为一个人工作。这一张专辑中，他弹所有的乐器，作所有的和声，包办所有的编曲、编程、录音、混音、制作，只在母带交出去，还是在制作的最后阶段，出于制作小组的意见，被迫的。

    这张凭着一人之力的制作，注重了虚拟合成器、电子噪音、和声、音效的精确处理和细腻叠加，音效的空间表达和层次，空间和层次处心积虑的层积、堆叠。尤其是单独乐器，万晓利这一次在这方面的进境，有了更宽广更深入的心得，处理上颇具匠心。如果那些小号、钢琴、鼓是真乐器演奏，这音乐的效果将会更坚实、有力、出彩，更昭然入心。如果是邀来了真人而不是一己在音乐软件中合成，那些小号、钢琴、鼓的演奏，将会更灵性自由，超出于设计，这是20世纪的流行音乐、乐队音乐、即兴音乐的独特馈赠，这方面，不能忘记了作曲家之外、编曲人之外专业乐手的作用，忽略了我们这个个人制作时代的问题。

    2015年3月，随着这张专辑正式出版，包装着　《太阳看起来圆圆的》　CD的，是一本黑丝绒封面的、厚厚的、万晓利的笔记本。这是一本真实又伪造的笔记本，呈现了万晓利抑郁症期间、创作期间的手迹，又经过了制作再编辑。本子里记录了呼吸、念头和行为控制，打坐、瑜伽、气功、佛法、药方，吃喝拉撒、随想、乐谱，正式的和修改中的歌词，日记、日程表和备忘，涂抹和涂改，文字上摞着的文字……365页，像一个摊开的大脑，只少量的页码上有少量的字，却是永远读不完的。它们零零星星，是断片和断篇，是闪念，逻辑混乱不相连贯，像我们永远整理不了、不能弄清的哪怕一瞬间的自己的思绪。这个笔记本是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样本，留下了试图自我治愈，走出失眠、失语症和写作困难，走出身体困境状况的一些痕迹。

    面对这些歌曲，听者———如果是进入到深境的话———也将面对一个永久的困惑：你是该心疼还是该欣赏？　你是不是该掉头走开，悲悯或者不忍？　疼痛能欣赏吗？　———尤其是，当它呈现的形式就是这疼痛发生时的样子？

    2016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