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重开

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十一”外出，看到津唐沿海一带道路两边的海棠树，很多都开花了。忽然就想起怡红院里的那一棵。那是怡红院的标志物，在前八十回里，曾经枯了半边，被宝玉比附到晴雯身上，引起袭人的不满。后四十回里，这一情节被刻意放大，又专门写了一回反季节开花，“宴海棠贾母赏花妖”，与“失宝玉通灵知奇祸”相连，直接升级成妖怪。

相关情节如下：“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蓇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轰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树叶子，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然后大家赏花，作诗，当然难免各种惴惴不安的议论。凤姐还派平儿送来两疋红绸子作贺礼，嘱咐袭人铰了挂在树上，连贾母都夸：“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只是不管怎么热闹，都掩不住人心里的惶惶不安。

到底老太太见多识广，解释说：“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和今天的科学解释很接近，归结为生物钟紊乱。只是今天的专家说得更详细，西府海棠是苹果属，这类植物的花芽，在果实成熟采摘之前就分化完成了。果实成熟后，本来应该秋末进入休眠状态，预备第二年开花。但由于管理不善、养护不到位、特殊气候条件等原因，造成非正常落叶，植株就会提前进入休眠期，引发秋季二度开花。——所以如果贾府当家人懂点科学道理的话，就不会只顾着自己吓唬自己，而是应该去追究园林养护人员的责任，至少打二十板子，革一月银米。

现在资讯发达，每年都能看到很多什么地方海棠之类反季节开花的消息，都算不上新闻了。

其实古人也观察到很多这种现象。比如宋代喻良能有一首《亦好园海棠秋开红英满树》，头两句是“微云澹日映寒流，画出西园一幅秋”，一点也没大惊小怪。元初郝经有《仪真馆后园海棠两花于秋因为小酌赋诗》，连着两年秋季开花，也只说：“化工为诗人，故令造物错。木落出奇芬，风度亦不恶。”也不曾联系到人生吉凶休咎。清初查慎行也有一首《园中西府海棠秋尽忽发花》：“万木正摇落，一枝春忽回。纵饶花意好，不称此时开。草本名相托，霜风艳恐摧。天寒怜袖薄，为尔一低回。”都是怜惜之意。清代乾隆末年道士闵一得曾记载，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如姑苏杭州等地，“春花重放于秋季非一次二次三四五次也……若杏若桃、若玉兰紫荆、木笔木瓜、西府海棠之属，秋令作花，灿烂芬馥，浓若三春，万目共睹，题咏成贴。”相比之下，贾府众人，还是少见多怪了。

《清稗类钞》也记载了一则“枯棠生花”的故事：康熙辛卯年（1711），泾县县丞山东人胡隆，延请郑汉林为塾师，教育自己的两个儿子。当年二月，署中枯棠忽生花五枝，大如牡丹，红艳可爱。郑老师邀请同人，赋诗纪瑞，“意谓主人必有升擢，主人亦雅自负重”。可是“久之无应”——真是想多了。直到五十多年后，胡隆的第二个儿子仕至安徽巡抚，才算应了当年的祥瑞。乾隆乙未（1775），胡文伯重到泾县，“策马入旧署，寻觅枯树，已无存者，郑氏子孙亦零落不振，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为徘徊竟日而去。”

这才是令人唏嘘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