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恸哭

马家辉（香港）·狂城乱马

许冠文竞逐金马最佳男主角失利，在男配角的战线上，另一位香港演员曾志伟，同样马失前蹄，败给比他年轻多年的对手。两位老戏骨在从台北返回香港的旅程上，难免有憾。幸好曾志伟日前在香港金像奖中取得最佳男配角, 算是取回了若干公道。

曾志伟在《一念无明》演一位父亲，比许冠文的角色更穷途更潦倒。儿子余文乐患躁郁症，入院治疗；老婆金燕玲先是病了，再意外去世。父子两人其后蜗居于板间房内，有一面小窗，见得到街景，却找不到出路，甚至被邻居歧视逼迁，茫茫香港，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感动于几场哭戏。金燕玲哭，嫁了不如理想的老公，生了不如期待的孩子，老了病了，长年躺于床上，所受的屈辱简直是最坚固的牢房，并且是终身监禁，注定一辈子走不出去。她的房间内同样有一面窗子，同样见得到街景，但同样，可悲地，街景与她不相干。

所以金燕玲当然要哭。嚎啕、悲恸、饮泣，一场又一场的哭戏把一个无助女子的困闷诠释得淋漓尽致，所以当她哭时，观众的心都被牵动。所以她取得最佳女配角奖，毫不让人觉得意外。

曾志伟取不了奖，倒让不少人惊讶。他也哭了，亦是哭得悲痛，但相对于金燕玲，他少的是绝望，多的是坚强，仿佛想用哭声说服观众，放心好了，日子再苦，他仍然能够撑下去，看顾好儿子，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日子就是要过下去，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尽头处，说不定忽然有路呢。

这样的表演很让人动容。可是，或许如同许冠文，曾志伟遇到的对手有个更多层次的角色，是台湾的林柏宏，是《六弄咖啡馆》里的小坏蛋，有时候调皮，有时候仗义，有时候情深，当角色性格变化多端，便较易有发挥的空间，也有较大的演技挑战，谁能把这空间掌握精准，即可左右评审者的取舍。奖项最后落到林柏宏手里，相信必曾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与挣扎。

我特别动容于曾志伟的几句哭喊对白：“我不知道怎么做呀！”“我真的不知道呀！”穷苦人家的困顿不止在于困顿，而更在于想找出路亦欠头绪，生命处处恍若初见，但这份初见，并非新鲜，而是空茫，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念无明》是出好戏。剧本细致淡然，哀而不伤，一切皆因无明而起，有了无明，轮回难渡，但这便是人生，唯有把历劫看待成修行。导演黄进把气氛控制得宜，不使之陷于电视剧的滥情，镜头又流畅，他抱走最佳新导演的金马，香港人都应感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