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北京有雨。晚上，我困在书桌前，摘下耳机，雨声就来了。初来时，仿佛夜行中失了前灯的汽车，来的有些踉跄，继而就躁起来，像汽车汇入了车流，又像一串湿漉漉的鞭炮溅起水花。窗开着，外面是点点的灯火和大片的黑，雨并不可见，温度却已降下来，我想这是雨夜的好处，原本总是捣蛋的蚊子也变得安静，仿佛被雨淋湿了。北京很少下雨，除了夏天似乎更不会下大雨，屋外塞满了黑夜的声音就让人有些新鲜。明明雨声正疾，却觉得四周分外安静。可能是因为单调吧，声音一单调，就容易失去了声响。这和生活是一个道理。但还有雷，从我的角度看不见电光，雷声却是确定的，它们在云层里炸响，是调皮之人扔出的炮仗，专门为了吓人的。但我已过了被吓的年纪，听着雷声就觉得有些好玩，空气原本是虚无的东西，加了电、光、水、风，竟然就这么威风了，仿佛怪兽在唱歌，虽然不好听，但也可加以鼓励。
夏夜的雨，听起来和冬春有什么不同呢。它不像冬天的雨，雨落下来，发出冰渣一样坚硬而冷的碎响，一根根细针自由落体，针头闪着寒光，对准倒霉人的脖颈，扎进时会逼得人哈出凉气。它也不像春秋的雨，雨声缠绵，没完没了，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存心折磨听雨人的耐心。夏天的雨，更暴力、更没心没肺，哗啦啦像雄狮在甩头，雨量又浓又密，一心只想着占领世界，把淋雨人打着傻子，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单纯。而且，还有黑夜，黑夜里听雨，本就是无聊人会做的事，那声音混进黑夜，如一个怪梦，即使雷声也不能惊醒。
关于雨和雷，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孔圣人说，每逢大雨之前，会有一只鸟起舞，那只鸟只有一条腿，扇着翅膀蹦蹦哒哒，也不会摔倒。关于一只鸟为什么会这么喜欢雨，孔圣人没有说。当大雨落下，所有鸟都敛了翅膀，呆呆困在枝头叶下，缩成一团，一只独腿的鸟兴高采烈，大概是因为喜欢看同类吃瘪。对于雨，人是最为自作多情的，冤屈了天要下雨，平冤了天也要下雨；有奸臣了要落雨降灾，出清官了也要落雨鼓励；古书里还说，若是天性良善遇了困难，不仅落雨，天上还要落钱，“熊衮至孝，父母死，不能葬，呼天号泣，天雨钱十万。”古人对雷也有很多想法，他们说孔子的徒弟子路是在雷雨天，感雷精而生，所以性格才会大大咧咧，嚣张任侠，别的不知道，子路倒是讽刺过孔圣人喜欢看美女，逼得他老师赌咒发誓。雷雨夜还有一位叫阿香的姑娘，下雨了，天官就会来叫她，“阿香阿香，去推雷车啦。”对一个小姑娘而言，不知道雷车重不重。有两句诗专门说雷雨，“谁把清红线两条，和云和雨系天腰。”诗做得不怎么样，却是天子出游时做的制诗，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一个读书人口占了下两句，“玉皇昨夜銮舆出，万里长空架彩桥。”皇帝听了奉承，不由得龙心大悦，直接让读书人做了大官。也就是读书人会做这样的梦了。
我曾在许多时候，许多地方，听见过许多场夏夜的雨。当我还没离开故乡的时候，我们家外是一片橘林，橘林的边缘还有一排柏树。黑夜里豪雨撞进橘林，湖泊一样的橘林泛起涟漪，那是一种低沉而细密的声响，仿佛无数只蜻蜓在扇翅膀。柏树高而直，它们在雨中摇摆，哗啦~哗啦~，像巨人在埋怨弯腰。家的另一边，还有一条小溪，大雨一下，小溪涨成了小河，漫过稻田，浸没山脚的青岩，雨滴敲打河面，圈圈点点，像有无数银亮的细鱼跃出水面。如果说城市里的听雨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听不见这些雨声中的复调，它们让雨声听着不那么孤独。有几年，我生活在一个靠海的城市，夏夜的台风总是说来就来，雷声震得天也要裂开，大雨滂沱，我困在屋里，就像困在瀑布之下。这时候也会听见很多声音，我住在当地有名的一个城中村，雨一来，小贩收摊骂娘的声音，行人四处躲避撞在一起的声音、在路口檐下叫卖雨伞的声音、鸡鸣狗吠小孩在欢呼下雨了，无数个水洼被踏破，一个小孩滑了一跤开始哭了起来。嘈嘈杂杂和着雨声闯进耳朵，人也就开心了一点。
想象发生在雷雨夜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书上很多，有好有坏。有专门趁着雷雨夜做恶事的，《广舆记》里说，有一个爱慕邻家妇人的男子，趁着雷雨夜翻入邻家，用铁锥杀死了邻人，假称是被雷击死，将守寡的妇人娶入家门。后来事情败露，痴情人论罪当诛，行刑的那天，天雷暴起。有多少痛楚、恐怖的事发生在雷雨夜？大概很多吧，数不胜数，黑夜与恶一同生长，还借了风雷之势，这也是许多人惧怕雷雨的原因。但幸好，也会有温情的故事发生。三国时有一个叫王裒的读书人，他的母亲在世时最怕打雷，母亲故去后，每到雷雨之时，王裒就会去母亲的坟上，轻声说，“裒在此。”
雷雨夜，希望听到的恶少一点，善良的故事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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