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守卫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那篇有名的散文《滕王阁序》，其中有段名言至今仍能脱口背诵：“呜呼！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当时，因为自己历史知识的贫乏，只对李广多少有些了解，而对冯唐，老实说，几乎全然不知。及至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读唐代诗人王维《重酬苑郎中》诗：“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尽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以及北宋著名诗人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读到“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一次次读到冯唐这个名字，于是，便去翻阅史料，终于知道了有关冯唐的一些情况。
冯唐是西汉文帝时代的人。他的祖父是赵国人，后来他的父亲将全家迁徙到了代地，而代地正好是汉文帝刘恒当诸侯王时的封地。当时，在文帝的倡导下，一种新的用人取士制度——察举制应运而生。因为“汉朝以孝治天下”，所以“孝廉”渐渐成为察举中经常使用的一种科名，要求地方郡国每年推举两人成为孝廉，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孝子廉吏”。被荐举的孝廉多是先到郎署任职，然后由郎官升迁为尚书、侍御史，或外迁为县令、长、丞，再迁为刺史、太守。冯唐正是因为侍奉父母特别孝顺，在家乡一带是个出了名的孝子，而被荐举为孝廉，成为郎官的。郎官是汉代的初级官吏，职责是担任皇宫侍卫。只可惜，冯唐做了郎官以后，就一直没有升迁过。
一次，文帝乘车正好经过冯唐任职的官署，发现这里的中郎署长竟是一个鬓发斑白老态龙钟的老头，因为担任这种最低级小官的一般都是刚刚踏入仕途的年轻人，文帝未免感到有些奇怪，就问冯唐说：“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做郎官？”
冯唐如实作了回答。文帝听冯唐说话的口音似曾相识，就问冯唐是哪里人，冯唐说：“回皇上的话，微臣是代郡人。”当时匈奴肆意大举入侵西部边陲，汉王朝的边境经常受到骚扰，文帝为这事很苦恼。所以，他很想选任一个善于用兵打仗的大将去镇守边关，以便能阻止匈奴的进犯，即后人所说的“不使胡马度阴山”。听说冯唐是代郡人，于是，文帝便说：“我在代郡时，我的尚食监高祛多次和我谈到赵将李齐，说这个人很有才能，还讲述了他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情形。以致我到现在每次吃饭时，心里都会常常想起钜鹿之战时的李齐。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个人？”显然，文帝有心想任用李齐，只是暂时还没有打定主意，还想从侧面对这个人进一步考察。冯唐点点头说：“他呀，我知道，要论带兵打仗，他可比不上廉颇、李牧的指挥才能。”文帝原以为从冯唐的口中也能听到对赵将李齐的赞美之词，没想到冯唐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意外，就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呢？”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士兵的职务，和李牧有很好的交情。我父亲从前做过代相，和赵将李齐也过从甚密，所以能知道他们的为人。”接着，就向文帝描述当年廉颇和李牧怎样排兵布阵，用兵如神。汉文帝听得津津有味，很是高兴，拍着大腿说：“唉，可惜我偏偏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如果有这样的将领，我难道还忧虑匈奴吗？”
冯唐这人说话直，他听了文帝的话，不假思索地说：“我想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他们。”汉文帝听了，顿时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回到宫里，越想越生气，就又召见冯唐，责备他说：“你为什么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私下告诉我吗？”冯唐谢罪说：“我是鄙陋之人，不懂得忌讳回避。”
说来，汉文帝还真是个有道明君，虽然当时冯唐说的话让他很不高兴，可是，事后一想，觉得冯唐这老头子所说也许话中有话。不久，当他接到边疆上北地都尉孙昂的阵亡报告，觉得选用将领的事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他就又把冯唐召来想问个明白。他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即使有了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他们呢？”
冯唐回答说：“我听说古时候君王派遣将军时，跪下来推着车毂说，国门以内的事我决断，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裁定。所有军队中因功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在外自主决定，归来再奏报朝廷。这可不是无稽之谈啊。我的祖父说，李牧在赵国边境统率军队时，能够自己做主把征收的税金用来犒赏部下，激励将士，所以李牧才能率军北面驱逐单于，大破东胡，消灭澹林，在西面抑制强秦，在南面支援韩魏，而赵国也才几乎成为霸主。可是，后来碰到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是卖唱的女子。他一即位，就听信郭开的谗言，最终杀了李牧，让颜聚取代他。因此军溃兵败，被秦人俘虏消灭。”
说到这里，冯唐忽然话锋一转，进入正题说：“如今我听说魏尚做云中郡郡守，他把边地的税金用来犒赏士兵，还拿出个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宴请军吏、亲近左右，以此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所以，那次匈奴入侵，魏尚率领军队出击，才所向披靡，杀死很多敌军。匈奴人也因此远远躲开，不敢再靠近云中郡的边关要塞。魏将军难道不是一位良将吗？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士兵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从村野来参军，哪里弄得懂朝廷的各种法律条令呢？他们只知道整天拼力作战，杀敌捕俘，到幕府报功，现在，只是因为他们犯了错，杀敌数比实际多报了六人，陛下就问魏将军的罪，削夺他的爵位，判处他一年的刑期。由此说来，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不也一样不能重用吗？”
文帝没想到冯唐这个人虽然说话很直，但却深明大义，仗义执言，心里未免很高兴，当即任命冯唐作车骑都尉，掌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之士，并让冯唐拿着皇帝的节符，出使前去赦免魏尚，重新让他担任云中郡郡守。
汉景帝即位，又让冯唐去做楚国的丞相。可是，没做多长时间，由于先是“削藩”事件，然后是“七国之乱”，他也就自然被免职了。等到汉武帝刘彻上台之后，推举天下贤良，当时人们又想起了冯唐，可此时冯唐已经有九十多岁，已不能再做官了。汉武帝感叹之余，就任用他的儿子冯遂做了郎官。
后来，人们常常用“冯唐易老”来比喻世事无常，人生短暂，很多有才能的人往往还没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就发现自己韶华已逝，白发苍苍了。如此说来，冯唐是不幸的，但是，仔细想想，他又是幸运的，一生中，能遇到像汉文帝、景帝和武帝这样三个历史上贤明的皇帝，而且都待他不薄，实在是他天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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