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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击缶丨新刊

2020年1期新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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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胡竹峰的文章自带一股中国气息的古典美,随性、细腻、克制而温婉,且视野极宽,几乎写过生活中所有事物,写食味、写茶韵、写竹刻、写戏曲、写中国。本文写徽剧和各种当地小调,充满玲珑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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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 缶 歌
文丨胡竹峰


徽剧
二〇一八年三四月间,正是江南春光烂漫之季,一行人去看徽剧,演的是貂蝉拜月故事。
那貂蝉身姿俏美,细耳碧环,行时风摆杨柳,静时文雅有余,真个倾国倾城貌。我等须眉见了,只觉得肉身浑浊。传说月里嫦娥也自愧不如,见状匆匆隐入云中。正因为貂蝉美貌,演义上才说王允行美人计让董卓吕布反目。
据说貂蝉降生人世,其地三年间桃杏之花未开即凋。那是美得惊世骇俗,夺了天地花木的灵气。
扮貂蝉的女子端立台上,一开口,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幽幽怨怨。说起旧日深夜,荼蘼架侧,牡丹亭畔,与王允抒怀议事,连环巧计一施弄,干戈兵马都不用。董卓虽骄横,遭灭;吕布虽骁勇,败亡。人间的委屈冤屈、难处苦处,化作了腔调,萦回在那月亮地里。一轮皓月挂于中天,投入池面。风吹过,月影摇动,叶尖凝有薄露,枝花浓,淡妆美人貂蝉,人间天上,一时众生颠倒。那是东汉末年一个女人的心声,一千多年,那心声孤独寂寞。经徽剧唱出来,在风中飘散。
演义版本,吕布兵败后,貂蝉或死或隐,不知影踪。
《后汉书》记载,吕布看守董卓内宅,乘主人不在,与贴身婢女暗中相好。因惧情露求见王允,托出与董卓不和真相,反遭利用。这婢女该是貂蝉原型。
还有人说貂蝉是杜夫人。史书上还说吕布败亡,关羽多次向曹操请求,将敌将秦宜禄之妻杜夫人赏赐予自己。曹操知杜夫人美貌,拒绝了关羽的请求,将其纳为己有。

从合肥去徽州看徽剧。
我喜欢徽州两个字,有旧事之美。旧事之美在回味。回味之际,生出百味。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早期徽班的一个萌发之地伏岭。
第二次来伏岭,不远处有章衣萍旧宅,再远一点是胡适故居。四周清静,偶有行人三三两两经过,像是风雅的古人,或者是章衣萍与胡适长袍马褂的身影。因为胡适与章衣萍,我觉得绩溪山水文气殷殷。
车到伏岭,天空下起雨。雨歇间隙,巷子里人突然多了,手提着灯笼,簇拥着行进。这是延续千年的舞风俗。
传说古时此地有石狮火虎作祟,只有异兽“回”能克镇。于是,有人画了“回”的图形,张贴于堂上,从此狮虎敛迹。于是,伏岭的子孙们便将“回”作为神灵信奉,并把每年的上月十五定为祭“回”日,历时三天。至今还有百姓把“回”作为图腾挂于住宅厅堂供奉。
舞回有世代相传的一套程式。先集于村头河滩祭坛,对山烧起木柴火堆,两壮汉披着用彩布制成的勇猛神回出场,绕火堆领舞。随后村民手执油松火把、杉木火把、干竹火把和葵花禾秆火把间掺于锣鼓队、硝铳手、钢叉长矛队、木棒队伍之间边行边舞,在鼓乐鞭炮声和呐喊声中做吃草、喝水、跳跃、扑滚、撕咬等动作。
舞回时,随行队伍自由表演,齐声呐喊做追打赶杀状,旁观者也呼吼助威,仿佛与那石狮火虎厮杀。在祭坛舞番之后,神回领队绕村热烈巡游一圈驱除村中邪气。农户在家门前燃放鞭炮以示敬意,大户人家鞭炮格外长,挽留神回在门前长舞不离,以兆福祉久长。
舞回被视为神圣的活动,镇邪除恶,保一方平安祥和。只是过去用的火把换为纸灯笼。暮色下一盏纸灯笼又一盏纸灯笼,一百盏纸灯笼,几百盏纸灯笼在我眼前走过。《东京梦华录》中的老城不过这样的繁华吧。
一路经过祠堂、戏台、民居。满目黑白色,是古中国之色,是古徽州之色,也是徽剧之色。舞回的人充满活力,充盈着俗世欢乐。暮色越来越重,人脸模糊,村子一头的广场上,舞台准备好了,徽剧要开场了。
徽剧《长坂坡》。
台上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生旦净丑轮番演过。虎头虎脑的花脸,玉树临风、扮相文雅的小生,灵巧聪慧、调皮可爱的旦角。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四功五法端端正正。
散板,哭板,叠板,破门而入,像木板一样砸过来,鼓声频发,锣声紧急,是战事的模样。余姚腔,青阳腔,京调,汉腔,轻重缓急大大方方。
徽剧朴实、粗犷、重排场,“三十六顶网子会面,十蟒十靠,八大红袍”。演员能文能武,唱念做打俱佳,色艺兼优,歌、舞、乐、白高度综合。传统戏《八达岭》,龙套即有十至十四堂之多,还有八红蟒、四官衣,演员边歌边舞,配以唢呐、锣鼓,声势犹如千军万马。
和许多地方戏一样,徽班表演风格差不多也是大红大绿、大锣大号、大蹦大跳、大喊大叫特点,即:服饰与排场富丽堂皇;大多用大小唢呐伴奏,配以大锣大鼓;动作粗犷,气势豪壮,是泼墨写意山水。
传统徽剧,还有不少特技表演,跳圈、蹿火、耍剑、飞叉、筋斗之类,更吸收了民间武术如红拳之类。

徽剧发端于明代,声腔以徽戏和青阳腔为主,也有徽昆以及花腔小调几部分,她是京剧出场前的一通锣鼓。《滚灯》中的顶灯,《活捉》中的矮步,《三岔口》中的辫子功,《双下山》中的甩念珠,《月龙头》中的打红拳,《伐子都》中的三变脸等,都如京剧,有艺冠一时的精彩。
徽州人爱戏,由来已久。东晋时地方上宴会,辄令倡伎作新安人,歌舞离别之辞。乡镇村野,祈福祛灾,祭祖还愿,一切年节婚庆常有演出,败于诉讼或违反乡规也要罚戏一台,请左邻右舍消遣。程朱阙里的惩恶扬善,也是这样的含蓄周到,徽州的平凡生活诗意盎然。
明万历年间,当时古徽州是中国东南部的商业、文化中心。戏文在水上走着在路上走着,一次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过去模样了。苏州昆曲传入安庆,再传入徽州,当地艺人们创造性地融入本地剧种的演唱技巧风格,逐步发展成既具有昆曲韵律美,又有弋阳诸腔通俗美的徽调。

还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事情,士绅和商贾通过徽州会馆,邀请了各地剧团汇集徽州,在白墙黑瓦雕梁画栋的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在南京编校《盛明杂剧》的戏曲家潘之恒回到徽州,看戏听戏之余,兴致勃勃地出了一则“徽”字的字谜:待月西厢寺半空,张生普救去求兵。崔莺失却佳期会,只恨红娘不用功。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明清流行于徽州的一句俗语。最初时候,那些徽商背井离乡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他们走在离家路上或者归来途中。后来他们大富大贵或者小商小贩,他们经历不同的人生,感受一样的颠簸,也感受一样的徽剧。
一代代一年年搭台唱戏,乾隆年间,有个叫高朗亭的安庆人终于将徽班带进京城,并组建三庆班,与其他著名的三家并称四大徽班。京剧终于缓缓登上舞台。这是闲话,且听下回分解。

雨忽大忽小,隔窗能看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石拱桥,远处菜园雨雾氤氲。徽剧流水里,皖南风景隐隐约约。穿有各色戏服的古人一晃而过,这应该是徽剧艺人正在远去的背影。
穿过长长的巷子,走过深深的庭院,踏上窄窄的楼梯,就是那些古旧的箱子,箱子里有伏岭人收藏的戏衣。
戏衣俗称行头,冠戴称盔头。戏剧服饰规格式样是以明代服饰为基础,并参酌唐、宋、元、清等朝代服饰之典型,加以综合与美化创造而成,徽剧也如此。过去徽班有江湖行头、内班行头、私房行头与官中行头之分。戏鞋分为靴、鞋两类,靴可以分为厚底、薄底和方头三种。戏服的穿戴规制,早在宋、元时期已有披秉、素扮、道扮、蓝扮等。
明代后期,各大戏班上演的剧目不断更新,表演艺术不断发展提高,使歌与舞有了进一步的综合,演员行当的分工更加具体明确。不少戏班家底渐厚,戏衣、盔帽越来越精美,妆容也越来越精美。
那些旧木柜子,收藏了往昔徽剧舞台的热闹。蟒、靠、褶、盔帽、靴、鞋,悄无声息,有民国旧物,有晚清旧物,红、黄、蓝、绿、白、黑各色杂陈。当年的繁华消散了,包裹了半生故事,压在箱疷,不染尘埃不问世事。那一袭长长的记忆,永在昨日。
徽剧脸谱也颇有特色。传说包拯幼年时曾被恶嫂陷害推入枯井,碰伤额头,故戏剧里他前额上画一粉红色肉包;张飞前额上画有一个大桃,象征桃园结义;魏延印堂画三条反骨,表明他有造反之意。

徽剧有不少三国戏。
除了《长坂坡》,我还看过《水淹七军》《单刀会》。
一个年轻人演绎关羽:“又听得曹营内,大小儿郎闹嚷嚷,我也曾过五关来斩六将……”吹唱念拉打,气定神闲如处无人之境。
演《单刀会》是一个平常的皖南戏班子,腊月里,引得附近一两百个村民看客。
徽剧《单刀会》里的关羽,不独是关公,且是活生生的人。离席后,心绪摇动,一叹再叹:“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
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多少人情多少人性在戏台上荡漾啊荡漾。要较真,这些该是子虚乌有,却进入了民间记忆。
那是一个雨夜,雨夜的凉与戏里的喧热一起。
那是一个雨夜,徽剧之美与关汉卿元杂剧的美合二为一。
灯笼照亮了夜空,照亮了旧时的亭台楼阁。灯光下,那些大殿恢复往昔的壮丽,角楼的轮廓映照在地上。夜空中楼影旖旎,灯火将眼前的景色与徽州的历史编织一体。那是辛弃疾《青玉案》里的夜,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一夜鱼龙舞……
雨后的徽州,有一种特有气韵,雨水洗去了一些旧味,又带来了一些沧桑。
路过影影绰绰的古戏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低矮的花坛上,合着拍子,嘴唇嚅嚅而动。


2019年3月10日,合肥
附记:
谈到徽剧,程长庚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是京剧鼻祖也是徽班领袖。
清嘉庆十六年,在丝丝愁怨、淡淡寂寞的冬日景致里,程长庚出生了。冬日苍茫,一生粉墨,当真是人生如戏。
十来岁的时候,程长庚随父亲第一次去了北京。从安徽到京城千里迢迢,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他进京时候的所思所想,大概是意气风发又忐忑不安吧。好在程长庚很快以《文昭关》《战长沙》的演出崭露头角。随后的人生,程长庚在安徽与北京之间几次来回。最后一次进京,接任三庆班班主。这一刻,决定了他生命的灿烂辉煌。
程长庚的灿烂辉煌不是仕途功与名,而是手眼身法步。
当年的唱音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时人笔记中说他的嗓子穿云裂石,高亢之中又别具沉雄之致。大概是说他的唱腔不花哨,平直舒展。
程长庚喜欢扮英雄豪杰,伍子胥、关羽、岳飞、鲁肃、祢衡。有人见过他登场,声容之美,艺术之精,人莫能及,神采举止也有雍容尔雅气概,古人之性情、身份,体察入微,俨若真身。大臣则风度端凝,正士则气象严肃,隐者则其貌逸,员外则其神恬,令人油然起敬慕之心。
艺名越来越大,朝廷封程长庚为“精忠庙首”。哪怕给皇帝表演,登台前也正色凛然道:“上呼则奴止,勿罪也。”皇帝大笑,算是应了他。终其一生没有人敢在程长庚唱戏的时候大呼小叫。
清王朝的兴盛顺流而逝,走向山雨欲来之下势。鸦片战争爆发,程长庚义愤填膺,谢却歌台。道光年间,京城混乱,程长庚忧愤欲绝,闭门教授出了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杨月楼等人。
程长庚疏财仗义,伶人凡有贫困者,常接济粮财。同治帝病死,国丧规定停止娱乐及戏剧演出,长达两年零三个月。程长庚倾其所有,施粥赈饥,扶助同行,使得大家熬过难关。艺人感激活命之恩,为他立长生禄位牌,上书“优人大成至圣先师”。
程长庚一生艺涯长青,晚年仍登台不绝,有人不解,他老老实实回,这是我的职业啊。
据说程长庚老来与孙菊仙争气,连演四本《取南郡》,一昼夜唱完全本,劳累得病,数月遂卒。为戏而生,也为戏而死,也算是自得其所,不负粉墨。
打目连
打目连即目连戏。
目连戏是民众戏剧,不只安徽独有。
周作人回忆,夏天绍兴城坊乡村醵资演戏禳灾厉,以敬鬼神,并以娱乐。所演之戏有徽班,乱弹高调等本地班。也演目连戏,言语系道地土话,所着服装皆极简陋陈旧,故俗称衣冠不整为“目连行头”,演戏的人为纯民众,皆非职业的优伶,大抵系水村的农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轿夫之流混杂其中,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周作人不忘目连戏,周树人鲁迅也如此,小时耳濡目染,后来在文章中频频提及,念念不已。
鲁迅收藏了三种目连戏版本以及一批内有无常画像的书籍。文章中追忆观看目连戏的情景,笔下女吊过目难忘:“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地走一个全台……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还有活无常、死有份,勾魂的形象使人心中一凛。
与友人谈话间提到写了《女吊》,大先生神情颇为得意,“把面孔全部挤成皱纹而笑了”,难得真情流露。鲁迅所取目连戏中的样本,极诡异,反抗叛逆的色彩浓烈。《门外文谈》中说:
借目连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戏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
这是赞扬大众文学的刚健、清新,未染旧文学的痼疾,与无常、女吊的故事同一脉息。周作人也说目连戏有民众的滑稽趣味,与士流之扭捏不同。

目连戏,是一剧种,或称《目连救母》,也是一剧目。故事源自《盂兰盆经》。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富有,然吝啬贪婪成性,趁儿子外出时,天天宰杀牲畜,烹嚼吃喝,无有行善之心。青提夫人死后遭五管镗叉擒去,落了地狱阴曹,受尽苦刑的惩处。
目连有道心且孝顺,为此出家修行,得了神通,见到地狱中受苦的母亲,心下大恸。其母生前罪孽深重,不能走出饿鬼道,喂食即化成火炭,不得吞咽。目连无计可施,悲哀难忍,祈求于佛。佛陀教他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法力以超度亡人。青提夫人得以吃饱转入尘世,变为狗。目连又诵咏七天七夜经文,他母亲方才脱离狗身,进入天堂。故事劝人向善,劝子行孝,更有天下无不是父母的隐喻。
目连原名为大目犍连,目犍连是其族姓,因姓立名。佛经里说大目犍连尊者有盖世神通,出身婆罗门,摩揭陀国王舍城外的拘律陀村人。当地拘律陀树非常多,此树有神性。目犍连之母婚后不育,对拘律陀树祈祷,居然怀孕了,生下目犍连,也有人叫他拘律陀。
徽州人称目连为傅罗卜,说他是员外傅相之子。后来父子二人双双出家,夫人刘氏在家也一心吃斋念佛,不想破了荤戒,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沦入饿鬼道。傅罗卜见至亲受苦,心中不忍,在地藏菩萨相助下,常为母送饭。每次牢饭还没到母亲手上,就被沿途众小鬼抢食了。一日,发现山上有种树叶能将白米染成黑饭,味道更好,目连试煮了一次送到地狱,饿鬼见饭呈黑色,认为有毒便没有抢食,刘氏不再空着肚子。故事结局是傅罗卜修成正果,成功救出母亲。
为了褒扬目连一片孝心,皖南徽州一些农村年年做乌饭、吃乌饭,演目连戏,纪念这位孝子。

目连戏充斥鬼神形象和宗教内容,演出场合也渐由单纯的祭祀鬼神扩展到祈福禳灾,驱疫辟邪各个方面。目连戏唱腔属弋阳腔或青阳腔的高腔体系,还有徽州腔,以鼓击节,锣钹伴奏,不用管弦,上寿时则用唢呐,演出时没有固定场地,整个村落都是舞台,也像一场祭祀活动,因地因人因事可随意改动。当然,戏台上也常扮演目连折子戏。
徽州目连戏班演出多以明郑之珍《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为母本。
郑之珍是徽州祁门清溪人,《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刊印于万历十年,三卷一百折。上卷三十二折,写傅相敬佛济贫,得善报而升天。中卷三十四折,写妇刘氏不信佛,得恶报而下地狱。下卷三十四折,写罗卜为救母出离地狱,历尽千辛万苦,最终超度刘氏升天。三本既可连演,也可单独演出。
新编目连戏久演不衰,随徽商足迹流转了大半个中国,后人赞誉支配三百年来中下社会之人心。郑之珍墓地至今犹存,石阶、石栏、墓碑、坟圈、祭坛、拜石均在,松柏肃穆,村人称为高石公墓。
郑之珍有言:“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新编劝善戏文也是效仿先贤,重申旧时纲常伦理。族人引以为傲,郑氏宗祠叙伦堂有一联:
目连记演不尽奇观趋吉避凶可当春秋全部;
高石公具如斯卓见劝善惩恶何如讲演十篇。

传说郑之珍是盲人,编成目连救母,感动了观音,菩萨慈悲为怀,施佛法使他重见天日。可惜郑之珍写出《和尚下山》《尼姑下山》这两折戏,又心血来潮地加了一段“僧尼相会”的情节,有伤风化之嫌。公演这天,郑之珍再一次失明。后来目连戏班,演双下山的时候,略去“僧尼相会”这一折。最初是为了郑之珍复明,后来则是一份真挚的纪念与感怀。
南陵也有目连戏,母本更古老,比郑之珍的版本多了五十回,惜今已不存。地方志上说,王阳明和金圣叹曾先后来南陵观看目连戏演出。阳明先生有高评:“词华不似西厢艳,更比西厢孝义全。”
明清时期,南陵名伶辈出,班社应邀走遍江西、徽太及江淮之间。清代同治时的《江南通志》就有“目连戏伶人多为南陵人”的记载。

目连戏一般在跑猖的戏中拉开序幕。有人装扮五猖登场,手拿铁叉,口喷大火,绕场狂奔,铁叉撞击的金属声,急风暴雨般的锣鼓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与观众的口哨声呼叫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
五猖最多则二十五人,分三六九等,上中下三堂,上堂五猖等级最高,中堂五猖是普通老百姓,下堂五猖是地痞无赖。五猖之脸有各色:青脸者,东方青帝青五猖;赤脸者,是南方赤帝赤五猖;白脸者,西方白帝白五猖;黑脸者,北方黑帝黑五猖;黄脸者,中央黄帝黄五猖。

打目连开始了。
打是行语,即演的意思。总是听那和尚念经的声调,时间久了,让人困乏,少不得要加入一些杂耍,如爬杆、盘彩、喷火、翻跟头之类。
打目连有两套功夫最难,盘旗和盘彩,皆作杂技表演。盘旗是在杉木杆上单手单脚趾旗,连续三套动作做完后,人倒身从高上抛下,离地三尺时抱杆而停,稍有不慎就会触地。盘彩是在两根木杆之间用三丈多长的布交织在一起,人在布条上不停翻转,做各种不同动作。热烈处,将自身一道道卷起,卷至顶端,突然翻滚而下。还有一个动作,演员蜷缩着身躯将身体绞紧,然而头脚各套在白绫两端,身体突然挺直,绞紧的绫带在空中旋转,展开后又卷紧。
目连戏最后一幕为驱鬼,这场戏是演员观众互动,全村人一齐出场。手持火把,大呼小叫,浩浩荡荡向村外赶去。驱鬼后,行路不得回头,也不能讲话,否则鬼魂附体。

徽州古时,有村人死于非命者,定要演目连戏消灾,驱赶恶鬼。
目连戏曾被当迷信禁查多年。在我知道的有限范围,这是中国现存演出最广泛的宗教戏,是很可注意的。它的艺术魅力,始终徘徊在幽冥之中,让人难以释怀。
目连戏耗时甚久,有村子自傍晚做起,次日天明才毕,费八九小时。据说演全本目连戏要八天七夜,除首尾以外,其中十之七八是演一场场传奇。目连的母亲在地狱里游遍十八阎罗殿,一步一吟,押解的众小鬼甩出铁制飞叉向她背后猛然刺去。有种越看越怕,越怕越看的诡异感。
目连戏宣扬的是因果报应宗教伦理,演绎的却是地狱世界众生百态。尤其目连救母时一路所见,趣味浓厚,最为民间所重。
譬如《女吊》,阴森森的配乐,听来毛骨悚然。自尽后的女子吊在长竹竿的尾梢,在观众头上急速摆荡旋转,不少看客面有骇色。也如鲁迅当年所见,那女子披头散发,一身红衣黑裤,黑色背心,胸前挂两串冥纸。侧着身躯,长发遮脸,突然甩过长发,露出面容,只见一脸白粉,血口中伸出长舌唱道:“奴奴本是良家女,将奴卖入勾栏里。生前受不过王婆气,将奴逼死勾栏里。啊呀,苦呀,天哪!将奴逼死勾栏里。”诉说自己被逼为娼,受鸨儿欺辱,无奈上吊寻死的凄凉身世。虽是看戏,当不得真,仍然觉得心惊胆战,感到恐怖。
我看过一折《跳无常》,说无常深夜至荒郊野外打牙祭。有人祭祖上坟,无常眼神不佳,依稀看到供品中有整颗猪首,高兴万分,马上招呼无常嫂和儿子阿灵前来共享盛宴。谁知一阵犬吠,发觉猪首是狗头,怒极而骂,另有所指。一口气足足骂了几十种形形色色狗头,种种世态淋漓尽致。
目连打开了地狱之门,舞台上青烟四起,手执钢叉和纸钱的五猖神紧追披发鬼。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台上台下,响成一片。披发鬼从台上跳下来,逃向田野,五猖神紧追不放,观众们举着灯笼火把,尾随其后追赶,绵延的火龙,将古老的乡村,照得通体透明。
这一个晚上,村庄和村庄里的男女彻夜难眠。
一年目连三年熟,目连戏班演出颇费钱财,但它还是徽州戏台上演出最多的剧种。

明人张烨芳曾有联语说目连戏:
其一
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
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时人还在。

其二
装神扮鬼,愚蠢的心下惊慌,怕当真也是如此。
成佛作祖,聪明人眼底忽略,临了时还待怎生?

张烨芳的侄子是张宗子,《陶庵梦忆》记过其叔目连戏事,盛况豪奢。
演武场搭一个很大的戏台,雇来了徽州旌阳轻捷精悍的戏子和能相扑跌打的三四十个壮汉,演了三天三夜的目连戏。大戏台旁,设置了一百多个小戏台。
戏人在台上表演走绳索、舞绳带,在桌子
梯子上翻滚、翻筋斗、倒立、蹬坛蹬臼、跳绳跳圈、蹿火耍剑。凡是天地神祇、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万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海,像极了吴道子画的《地狱变相图》。
这场目连戏所用的道具花费万钱。放眼望去,灯下鬼色鬼气,观众惴惴不安。戏曲中的套曲,比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曲目,台万人齐声。绍兴府太守以为有海盗突袭进城,惊诧惶恐,差衙官前来侦问。
文章难免有虚妄不实的地方,怕是张宗子也不例外,可能因追忆而夸大。但奇拔之状犹可见一斑。
张烨芳生性跋扈,好弹筝、蹴鞠、赌博、唱戏、斗鸡、骑马,更是戏痴,挥金霍银,常常自己粉墨登场。与文人名士谈艺说文,与江湖中人争长论短,各方竞相一见为荣,其门下食客无数。
万历四十三年夏,张烨芳冒雨游山,酷暑时节,冷溪中裸身戏水,以致两踝得病,行走酸痛。服药稍有起色。医嘱药有大毒,一囊药百日一疗程,每天只可一份。医生离去,张烨芳将药一次吃下,毒发不治,年仅三十岁。斯人亦奇如目连戏也。

……本文为节选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民国的腔调》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责任编辑:孔令燕
本期微信编辑: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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