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所选读 | 毛焰《剩山图》组诗全稿13首

心迹，墨迹与诗歌

 

最早见到的是《剩山图2》，“他被一个幻象所吸引/允许他在天空中/画一张自己的画”，有如一种天启般的庄严感忽然降临，那张画开始了，这首诗也开始了。笔触被将要画出的圆圈和线条驱使，语言被将要流出的意识牵引，光与暗影相互吞噬又相互生发，动态的，一次画与诗歌的和鸣。

 

既然有2，那就应该有1，或有更多。果然后来在韩东帮毛焰选编的的一组诗里，以及“口红诗歌”“两只打火机”上，都看见了3、6、9、11。这四首同样很吸引我，特别是3、6、9，语言绵密，感知精微，既有空寂浩渺的古意，又有锐利的现代思辨力和张力。《剩山图9》也被选进了“汉语先锋·2020年度最佳诗歌100首”，沈浩波在点评里说，“离毛焰的生命最近的，当然还是画，所以他把画写成诗，把自己观画时细致入微的感受写成诗，这是他的领域，这是他的心灵与画与诗的水乳交融。”

 

还是没有见到1、4、5、7、8和10，也不知道在11之后，毛焰继续写了多少首。《剩山图》这组诗，正因为是断断续续被展示出来的，而多了一层令人期待的神秘感。就像那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图》，因为被火烧成两段，又因为前段在浙江博物馆，后段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倍显残损、分离后的稀缺之美。前段即是《剩山图》。

 

我曾以为这幅山水画的典范之作，是理解毛焰《剩山图》组诗的钥匙，一边搜罗了高清图照研究其中“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意境，一边找寻毛焰诗歌与这幅画的关联。后来有天我忍不住对他抛出了这个问题，他听后笑言，“写这些诗跟那个画一点关系都没有，写了第一个以后，随便起了《剩山图》这标题，我自己当时在画一些乱七八糟的水墨。”我大呼上当，哈哈，诗人的“骗术”，或者说，画家的“魔术”。那是在今年5月份，我求证到整组诗一共13首，并且它们的初稿都写于2019年的5、6两个月。除了已经展示出来的5首，其他的都被毛焰当做不成型的草稿，封在了手机备忘录里。

 

因为好奇心，也因为对整组诗怀有一种期待，还因编辑的职业病使然，我像索取一个宝贝那样，反复找毛焰“催稿”，期待他能改定发布。7月去南京先锋书店做布考斯基书信集《关于写作》的活动时，还专门拜访了他，见面又问起这组诗，也终于一首一首读到了未见的那些初稿。13首诗其实有着完整的框架和思路；在写作意图上，看似随意，实则有整体性的指向；除了已揭示的那几首所呈现的艺术之美，剩下的几首更有坚硬的论见。最重要的，每一个单首又几乎都能单独成立。

 

9月，我终于收到了《剩山图》全稿。13首诗都在这里了，现在它们第一次被完整地展示出来。

在这组诗里，我读到毛焰对感知边界的探索。如果说凭借画画，他已经对视觉和空间、对精神和图像做过多年的描绘，那么借助诗歌，他更进一步打开了视域和知觉之门，让意识和念头附着在文字之上，拨开无序幻象的迷纱，分辨出其中真诚的东西。

我非常欣赏3和6中所展示的奇妙的动态感。如果我们是在观看毛焰的一张画作，我们往往看见的是一个静态的结果，是画家用无数小时的创作凝结而成的一个瞬间——画面已经稳定，想要画面动起来，只能凭借观者的想象；但3和6这样的诗，完全是运动中的画作，“让小树露出头来/让天空放低/让那些岩石磕磕碰碰”，“往那些沟壑扔入一捧带火的绒草/看那深处是否有一些异动/或影子，或轻微的声响”，我们几乎可以随着这样的诗句，看见一只画笔如何在纸上呼吸，看见那些蔓延的墨迹（即作者的心迹）如何走走停停。

10面对的是自我，把自己绑在悬崖封顶上的举动，仿佛西西弗斯神话的另一种回响。8、11、12、13则是某种压抑的、隐忍的思辨和批判，这种批判的力量在古今之间穿梭，被那些千古传奇的山水图景冲淡消解，又在新的荒谬现实图景中聚合。

毛焰说相较于画画，诗歌里有更深层的满足他愿望的东西，借助这组《剩山图》，我略微知晓了他的愿望。祝这愿望成真。

里所 2021|09|28

剩山图 1

不知道它们

究竟意味着什么

将形成怎样奇特的图景

目前，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简陋的形状

缘于一个粗糙的念头

是的，只需要一个念头

它们似乎就可以四处自由地蔓延

随性地重叠和交汇

因其没有依据而自由、浪漫

甚至荒谬

随即像毒素一样堆积

仿佛大兵压境，吞噬周边的空白

使之成为黑色的空白

未被肆虐的地带也岌岌可危

彼此惊恐地避让

只有某种不经意的停顿和疏忽

它们或可莫名侥幸地

蜕变为一小片的山水，或山石

剩山图 2

凌晨的时候

他被一个幻象所吸引

允许他在天空中

画一幅自己的画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荣耀

他要在那个巨大的空白里

画满各种浅色交错、更替的圈圈

即兴地勾勒

没有一个是重复的

然后，用水墨将它们之间的空隙

逐一填满

让白的变成黑的

亮的变成暗的

只留下那些无比繁多

浅白色细细的圆圈

光仍然能从这些绵密琐碎的缝隙中

透射下来

无穷无尽的影子，黑金一般的洒落

剩山图 3

让小树露出头来

让天空放低

让那些岩石磕磕碰碰

断崖似的奇崛

让细密繁复的圆圈像藤草一样的

垂落，或蔓延

让那些墨色既均匀又斑驳

让线条既散淡又严密

让空白的地域沾染上松烟

和浅灰的迷雾

让它们不仅仅只是上下左右的移动

不仅仅是徒有其表

而是悄无声息的向前侵袭

或向纵深隐匿

让黑中透亮的月光布满山林

让白昼成为明晰的黑夜

让这里人迹罕至，自有无穷尽的

机锋和智慧

让它们归回自己的来处，无踪迹可寻

剩山图 4

山水毕现

隐约

可见那些面目全非的幽灵

罪过

不在山水

而在残障的心性

那是些什么样的人

罪过

也不在任何人

更何况

他们已在另外的世界

(谁能断定是同一个世界呢）

凡人见者有份

似乎公平

不用相互推诿

一幅破画

如一册《世说新语》，翻旧如新

剩山图 5

最好的是

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不是人应该来的地方

这也不是那种假扮圣洁的山水

它们装作不谙世事

貌似高古

为什么不能有些蝼蚁爬虫

一两只麋鹿

（这还是太高雅了）

或落单的柴狗、一头野狍子

一只狐狸仙

如此说来

总是会有一位孤独木讷的猎人

深藏不露

心里默诵着《聊斋》的片段

他永远的蛰伏着

怀揣一个仅供参考的愿景

可惜，从未出现机缘巧合

一生一世

不曾遇见过一只像样的猎物

剩山图 6

被那只纤毫小笔牵引着

去往一个陌生之境

它告诉我该去哪

砍伐一些荆棘、藤蔓

摘下什么形状的枝叶，适合遮风挡雨

赤身撬动松软的岩石

搭建一个微型城池

往那些沟壑扔入一捧带火的绒草

看那深处是否有一些异动

或影子，或轻微的声响

簌簌呼呼

挑拨你饥肠辘辘的神经

如果，饥饿是你无休止的欲望

那么还有突如其来的恐惧

一些迹象

让你猛然发觉，自己并不是

第一个涉猎于此的人

当你看到那些七零八碎的残骸

无须惊愕，他们距此已格外的久远

剩山图 7

说好了要慢

结果还是太快了

你已无法再归返原处

即使往回走一步，也是一片迷茫

那个深山里唯一的年轻老道

曾一再提醒你

别忘了，在来的路上

沿途画上一笔

画上一个或多个叠加的圆圈

青绿浅绛、藤黄石赭

什么样的色渍都行

它们对于山林深处的野物而言

（此刻你已属于此类）

不仅仅是一个不祥的陷阱

也是救命的标识

一切都悔之晚矣

剩余的事情，只有一件

在那个诡秘的山谷

你如何从一只待宰的羔羊

变成一个沉潜的猎手

如何用一支秃笔画出《溪山行旅》

剩山图 8

这里是一整座大山

撑满了星空

这里也是一个即将镕毁的试验场

只是为了

一张传世的图纸

一幅可以无限复制的长卷

只是为了采集

那些最坚硬且异趣迥然的山石

以及，经过精心裁剪的树林

只留下少许的枯木

为了一个镂空描红的亭阁

一叶无人的扁舟

他们将驱尽山里的飞禽走兽

诱使那些僧人道士

隐者侠客去往他地

让这些仙人们离得越远越好

他们仅仅热衷于

一个䄂珍的幻象，一座虚构的园林

剩山图 9

月光下，山林湿漉

云烟、迷雾以及那些墨渍笔痕

都清䀿可辨

怪异的岩石散发出冷光

像传说中的山鬼

巨大的骨骼和獠牙

一个轻微挪移的幻景，伴随着

无声无息的欲望

所有被你沿途随意标识的

都值得你重复往返

所有你无缘得见或不小心错过的

都值得你心存念想

一次意外的山林之旅

仿佛你曾诚心实意的追随

某位古人的足迹

或者只是梦游般的在浅空飘浮

游隼尖利的眼睛

盯住那些苍白神秘的山脊

直勾勾的，只是为了

沉溺于一个完美而虚空的意象

剩山图 10

在靠近悬崖的地方

他差点就被一股旋风刮下去了

他不情愿地返回到

一个平缓安全的地带

这里，不会再有突然坠落的惊恐

但他仍然向往那个唯一的

最险峻的制高点

他相信在那里

必定能看到某种世所罕见的奇观

让自己终生无悔

他下定决心要回到那里

（像一位圣人那样）

不断地往自己身上增加重量

脖子、腿和腰上挂着厚重的石块

身上也缠满了藤枝

和粗细不等的树干

他几乎是爬回了悬崖边上

颤颤巍巍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把自己绑在了那座峰顶上，纹丝不动

剩山图 11

星空繁累。一丝轻腐的意味

那片山廓越来越微小

侵蚀变得更加缓慢而凝滞

但并未停止

树木枯萎，山涧已干涸

飞鸟散尽，空气已污秽

只剩下一些孱弱的风，即便它们

还能透出一点点的清爽

（这似乎更严酷）

无论如何，此刻

在这里，你已经不可能再看到

昔日里那些生动的景象

不可能再见到

那些成群结队的山水膜拜者

或风光摄影团（其实他们个个

都怀揣着开发商的梦想）

更不可能

见到任何一位蹩脚的戏曲人物

长袖轻舞。一幅丑陋的山水

你若不信，试试看

你甚至连一只带着翅膀的苍蝇都见不到

剩山图 12

如何建造一座残断腥红的山水

很久以前，有些人这么做了

并且，他们彻底做到了

从来没有如此多的人

像裂变的光圈在星空灼烧和闪烁

经久不熄

（他们迄今都寂寂无名）

那些千古传奇的山水，碑林石刻

印章题跋

侵覆倒垂在浩瀚的人潮之中

山谷间犬牙鬼魅的岩石

黑色毒液四溢的河涧，邪恶的枯枝

碎石迸射，疯狂肆意的泥石流

难道，这仅仅是一座

人工蓄意浇铸而成的假山水

难道一切都可以瞬间修复还原

（这需要多么冷酷的技巧）

而那些曾经年轻鲜活的面孔

似乎从未哀减，难道

他们只能昙花一现

幻变成空洞而盲目的影子，那怎么可能

剩山图 13

天空下，月光广场

有人在高楼屋顶

看见底下一大群孩子，数目惊人

他们趴伏在那，地上堆满了小纸片块

看上去，是一场规模盛大的集体拼图游戏

旁边并没有人指导

所以他们只是随着自己的喜好

胡乱任性的组合

更像是在比拼一种速度

就是如何将身边的那一堆零碎

迅速拼成一幅图画

至于最终是什么，似乎不是让他们兴奋的事

所有的孩子

都在这个庞杂无序的图像里

还有他们黑压压蠕动的影子

只有那个在高楼上凝视的人

能够一窥全景

他一会儿正视，一会左一会右的

歪着头

甚至一度，弯下腰倒拧着头

反复看

他若有所思

轻轻自言自语道

哦，原来是一幅被天真无邪

蚕食的剩山图。随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初稿写于2019年5-6月

修订于2020-2021年

©毛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