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看不到满池荷花全都开放的盛况,只能想象。想象着它们的映日别样红,接天无穷碧。
池里同在的有残荷。触角处处,筋骨嶙峋,似蛛网散布在擎雨盖的下面,又像青蛙腿悠闲安放。是虫子的抢白,还是同伴的挤压,让它们在最美的时节过早凋零?原本,它们还要绽放美颜,开出花朵,随风起舞。原本,它们还要吸尘世之土,纳凡俗之气,不枉人间给予的骨肉,要丰满地归还给自然。
有几滴露珠在荷叶上随着晚风轻轻荡着秋千、摇着挂钟,尽情享受属于它的时光。度过夜晚是一个考验,待明日晨曦出现,生命的珠花将魂飞魄散,与谁结合,与谁共生,落在何处,无从知晓。
当代书法家胡天羽书“芙蓉”二字,刻在池南边与种大薸的池塘相隔的小径栏杆上。荷花的茎秆,则如周敦颐笔下写莲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是我闻不到香气,其身子骨则比莲之纤细瘦腰显得粗重厚实得多,然而一点也不显臃肿,其高枝也要比莲之低矮倾伏勇猛悍强。荷秆高耸,如人昂首。我从叶子下面探看过去,荷是枝枝林立交叉,少有倒伏或倾斜,更无扭捏作态。
如果水面是天空,在叶的云层里,荷秆就像独行者,它最上头的花朵、花苞幽深清远,平等发散于同一个世界,让人悟得“浸润”的意义。
三
天色渐渐往晚了去。不知是农历十几,已经椭圆的月亮悬在半空,离大罗山已有长河落尽也够不着的距离。
岸边的芦苇、狗尾草和小石楠,北面的梅影池、睡莲池,潜隐入梦。经过时,闻不到梅树香。对岸的城市人家,是另一个星空中的璀璨。
南面琼芳廊桥处的水面,最后全盘承接了天上的云朵,水平云涌,波光搅碎,灯光暗合,树木黯然。此时的荷也敛起妆容,快要睡去。我看不出暗花的心态,在晚间是一次调整,还是一次放下。我听不到鼾声,那一瓣偷偷探出头来的白花,被书院的灯光照到,我辨不清它是睡眼蒙眬,还是精神抖擞。
光影只是遮不住青山隐隐。大罗山这片田地要从沧海桑田追溯起来的话,得要七八百万年前了吧。
四
荷之盛开,姿容何等美艳,喜爱歌颂者甚众,自是不可多言。但其开败,则大多隐隐透露出悲凉肃杀乃至伤感悲悯的基调,映射着对时光逝去、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有对情感失落、悲痛欲绝的共鸣。这不同于对待梅、莲。梅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故现代一名作家,干脆直接取名白落梅;莲则“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脱俗到神圣。
关于荷,却是“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字字如血书一般,让人不忍再读。源于书写者情感寄寓的基调不一样。
说到荷的基调,我想起红楼中的荼靡。“荼靡之后再无花,落樱如雪换芳华”,更多感叹的是难以抗拒的季节轮换更替。而对荷的伤感愁绪,更多是因它盛放时太美,下场时不堪。虽然,我们满可以用“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来自慰自遣,把这种情绪敷衍过去,但细想何必?人生难道不最宝贵这种不管不顾、粲然盛放的态度吗?荷生时芬芳清婉至清丽,死时壮美契阔到残败,最是能寄托和代表生时无悔、死时凄美的意象的自然之物,对它的唱叹,不是对生命极致境界的唱叹与敬畏吗?
我返回途中,星光也黯淡了。我原还想与荷相遇在繁花似锦时,此时,心里却莫名撕开了时间的创口。修补它,还是要靠时间,属于荷花的时间。因为,荷是不会被时间所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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